“别胡搅蛮缠,打一个不能动真气的瞎子,说出去都怕人笑话。”韩渡轻身立在山石上,更高处露出一角楼阁的暗影。
下方温越手执雷火长剑,说道:“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拜会,为何非要暗夜潜行?”
韩渡不欲与他纠缠,趁他说话的间隙,足尖一点,向上腾挪而去。不料一道剑气早有预判,将将击在落脚地,把那块石头炸了个粉碎。
韩渡无处借力,折身而返:“温步尘,你太过霸道,我想怎么见,用得着你来管?”
“是吗?”温越不紧不慢道,“自从桃源忘川图现世,你也紧跟着出现,剑指洞庭惨案。然而正如顾樟所说,对于怀抱各种目的前来的人,你都毫不在意。所以,你原本其实在等。”
“等什么?”
“一个无常劫降临后的契机。”
“什么契机?”
温越没有回答他,反而提起另一件事:“我心中一直有个疑惑。当年你与叶师兄两人陪同夏摇光到巫山游历,在山脚与我论剑,随后夏摇光传我沧浪剑法二三卷第一式。在下知道自己天纵奇才,剑道无双,容易引起惜才爱才之心,但此举是否过于随性?毕竟以我的能力,推演出全套剑法只是时间问题。”
“说事就说事,何必自夸。我师尊行事向来随性,你又不是不了解。”
“不对。沧浪剑法开篇第一式天问,石破天惊,大气磅礴,便注定这是部非同寻常的剑法。巫山剑道饱含天地奥义,段惊鸿何以再去问天?”
“沧浪剑上下求索,此间困惑不得解,怎能不问苍天?”
温越微微一笑,忽然剑气挥出,韩渡猝不及防,忙结剑指格挡,再险一寸,那道剑气就要顺着他腕骨削下去。
“你!”
“第十四招了,还看不出来吗?”
韩渡一怔,细思他剑路,道:“你用的巫山剑法变式,掺杂了沧浪剑奥义?”
“还算有救。沧浪剑法内蕴剑道根基,但也是一部求索法门。”
韩渡抿唇不语。
温越:“天地万物,各行其道。我们道门中人,进入悟道境,便生出自己的道途。而沧浪剑求索法门,将使众人在道途走得更远。”
说到这里,他勾唇笑了一下:“世间千千万万人修习沧浪剑法,只求其玄妙精深,或可上通天道,挥剑的次数越多,却忘了本该属于自己的那条路。段惊鸿根本就无意当洞庭座师,他真正的目的,是想万里挑一,找出能化用沧浪剑力量,攀登绝顶之人。”
“照你这么说,多收几个像我师尊那样的徒弟,直接以剑修剑,不就好了?”
“扛一个无常劫,会牺牲多少人?”
“很多。”
“国与国之间的厮杀要靠军队,这是存人之法,人与天之间的斗争,却要用大能血肉去填,放眼江湖道,吴高秋、岑述之流已死,黄鹤云、符道临、任飞霜等皆为背叛者,曼殊、祝寒枝等俱有心无力,令师祖期盼的,大劫来临前托天的手,如今存世几双?”
“既然如此,何不早早向世人说明?”
“原本修行的道途,和一部绝世剑法,同时放在眼前,却说那绝世剑法只是辅助,试问几人会真正相信?有些人看清剑道不好走,便选择回到原本的路上,这也算不失本心。而另一些,只叹人心贪夺,你有那么多‘同门’,都是什么角色,不用我多说。”
韩渡抱臂,颇有几分不耐:“讲那么多,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只需要一位能理解沧浪剑求索法门的高手,我甚至是比顾景行更合适的人选,但你从未找过我。结合顾樟说的,所谓与沧浪剑的交情,我猜那是一个约定。”
“你确实很会猜,那是什么样的约定?”
“一个利用天人境力量,帮助或代替段惊鸿进入鲛人故国的约定。条件是,向这个人奉送全部的沧浪剑剑谱。”
韩渡没接话,他大半张脸在背光的黑暗中,只有小半边轮廓浮现,溢出些许复杂的情绪。
“从某种程度上说,巫山是最合适的助力。但段惊鸿清楚巫山传人背负的命运,而且有独属于他的骄傲。”温越口吻笃定,“促使我研习沧浪剑法,是夏摇光自作主张。”
韩渡扬眉:“兜兜转转,命运还是找到你了?”
温越兀地笑了,言语中多了一丝兴味:“或许。而你始终对我只字不提,我想了想,唯有‘体贴’二字能可解释。”
“别说得这么恶心。你连山河万古阵都开得费劲,还有闲工夫琢磨这个?”
“可惜,最后一个能履约的人,在你现身的一年内,从未回应过沧浪剑。”温越神色洞明,“一步天人,尘缘散尽,有多少人能抵抗那样的诱惑。何况就算顾景行愿意,顾家人会不会甘心?我敢打赌,你去了登霄楼,根本见不到顾景行。”
“嘴皮子碰一碰,说的都是推测,既然那么笃定,就不敢让我去试试?”
“倘若失败了呢?”
“再寻他法。”
温越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漫不经心道:“韩渡,你恨过自己进境无能,无法继承先人遗志吗?”
韩渡变了脸色:“温步尘!”
温越:“无常劫来得太快,无论你再怎么努力,都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炼到天人境。段惊鸿身败名裂,夏摇光陪葬洞庭,叶霰英年早逝……你,恨过吗?恨手中剑无力,恨人世浮沉,命运捉弄?”
“够了!”韩渡冷冷道,“沧浪剑的事,与你无关。”
“那么就眼前的问题做个赌注吧,如果你见到顾景行,我不再拦你,如果见不到,你要随我练剑。”
“练什么剑?”
“沧浪剑。”
“放屁!”
“那退一步,向我坦白鲛人国的秘密。”温越笑眯眯道,“我手上有庞大的情报网,我也很会猜,你刚夸过的。”
韩渡瞪着他,额角青筋直跳,脸色变幻再三,负气道:“好,答应你!”
这一次,他身法翩然直取登霄楼,温越不再阻拦。
陌城数天前下过一场初雪,这一年冬天来得又急又猛,全城的雪久久不化。轻功踏雪无痕,少许带起的风晃落枝头雪尘。韩渡抬眼望去,山巅风猎猎,零星灯火嵌在山石间,散发出稳固的光。云层翻涌如冰凉之海,那栋楼阁就矗立在海面上,银质月光勾勒出高大寂然的暗影。
登霄楼。
韩渡脚步顿了一息,这一幕无边风月,让他想起东海的凉夜。而就在这一息出神间,一道掌气袭上他心脉!
“谁!”
重剑出鞘,仍迟一着,剑气未及完全释放,掌力已至,韩渡当胸受了一掌,既惊且怒,剑气如潮倾泻出去,再巧妙的身法也无法隐匿踪迹。
是个女人。
掌气浑厚刚劲,韩渡一交手就知绝非等闲人物,再看此人气度沉稳,面容肃然,心下便猜出七八分。
“沧浪剑韩渡,特来拜会顾宗主。请问阁下何人?”
“内门执法长老,顾情。”
果然是内门高层。
“执法长老,”韩渡看着暗地里冒出的一群顾家门人,道,“这是不肯让路的意思?”
顾情:“宗主闭关参悟,不见外客。”
韩渡:“顾樟说,我可以见。”
顾情无动于衷:“你将顾樟叫来,结果仍是同样。”
这种情况,硬闯登霄楼并无胜算。韩渡问道:“执法长老,你一直守在这边吗?”
“怎么?”
“当然是趁你不在的时候再来啊。”
“我的徒弟死在洞庭。”顾情转身,“你可以再来,但下一次,我不会留手。”
下山路上,温越守株待兔。
“你输了。”
韩渡眼底掠过一丝不爽。
温越:“顾情是内三门中除顾景行外地位最高的长老,也是顾景行的姐姐。”
“姐姐?”韩渡回想那张脸,“顾家还真是人才辈出。”
修行者驻颜有术,向来比普通凡人老得慢,但这个岁数模样这么年轻,定然是早就悟道入境了。
“你早知道我会对上她。”韩渡道。
温越:“作为与你打赌的对手,我好像没必要告知你这一点。”
韩渡:“……”
温越:“顾情十分在意顾氏宗族,作风强硬,说一不二。论理顾樟还要叫她一声姑母,就算你搬出顾樟的名头也没用。那么,有兴趣和我聊一聊鲛人国的秘密了吗?”
韩渡扭头就走:“今晚心情很差,不想和你说话。”
“陌城夜里没几家开张的酒肆,去北边戍卫营看看吧。”
“温步尘,再多管闲事,我就把酒竹筒扣你脸上!”
……
陌城在大宁疆域最北端,荒僻苦寒,自草原部族南迁,这里受到的战争侵扰不算多,加之还有顾家坐镇,朝廷便未在此囤积重兵建设关塞,而是派戍卫营驻守。
越过斑驳城墙,荒原绵延无际。冰与雪交织成安静的世界,而夜晚比白日更加孤独。
沈庭燎手里提一盏风灯,流风山下是硬邦邦的冻土,他从山上的哨所下来,刻意避开夜里猛烈的荒原风,山脚这儿将将有个凹陷,可暂时给他容身。
旷野里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气息,风看似席卷一切,但这对人类而言恶劣无比的荒原,还有许多生灵在挣扎着与之共处。
“喵——”
一声细弱的猫叫。
猫体型不小,尾巴大而摇曳,全身状况不容乐观,皮毛一块块溃烂了,伤口处散发出缕缕黑气。这是只原本体格壮硕的猫,邪秽没能将它异化,便给了它痛苦和绝望。
天气太冷,风如刀割,裸露在外的皮肤承受酷刑。猫迈着细巧迟疑的步子,靠过来和他挤在一起。
“站远一点。”沈庭燎道。
他指尖迸出一簇火,火焰赤红疯狂,热烈地映入猫的瞳孔。猫前爪向后缩了一下,不再继续动作。
那簇火苗化成了川流,从沈庭燎手中淌下,火焰灼烧在经年的冻土,土层化开、焚烧,火的川流向地下深处探去。
猫感受到令它惊惧战栗的温暖,它看向这一幕奇景的缔造者,发现那个人瞳孔中也闪烁着同样妖异的焰光。
北境深沉静谧的土地被烧出长长的伤口,火焰还在向下,沈庭燎俯身看了看洞口,一个纵身便跳了下去!
肩上一沉,毛茸茸的尾巴扫过他脖颈。洞穴狭小,四壁皆是火焰,冻土中的冰“呲呲”作响,发出一团团滚烫白汽。
猫裸露在外的皮肤也烧了起来。
心脉苦痛如焚,唇角溢出一丝鲜血,沈庭燎追逐火焰,直到千丈深处,出现了晶莹的矿脉。
云影砂。
这里曾被开采过,砂矿并不多。沈庭燎采集完毕,五指一收,深长洞穴中火焰消退,余烬在洞壁明灭。
人和猫一同回到地面的那一刻,地下深处传来轰鸣闷响。被大火焚烧得脆弱的土层崩塌了,那条路径被飞快掩埋。再下几场雪,雪凝成冰,连洞口的痕迹也会悄然无踪。
猫舔了舔爪子,伤口处黑气已然不见,鲜红的血缓缓沁出。那条大尾巴扫了下他的脚踝致意,而后步履安然地走向广阔的荒原。
顾臻正睡得迷迷糊糊,就听门边传来一声响,他支着身子去看,不由大惊:“监察使,你怎么了?”
沈庭燎面色惨淡,灰头土脸,一进屋就去翻顾屏桌上的瓶瓶罐罐。
顾臻:“哎,哎,这都是胭脂水粉,不是膏药,灶房我用灵符热了水,你去洗洗吧,伤药我这儿有!”
“嗯。”沈庭燎含糊应了声,转向灶房,走到一半停住了,回头道,“顾臻,过两日巡完灭邪阵,我修改排布后的星阵图,你帮忙送回陌城,交到顾樟手中。”
“好。你不回去了么?”
“另有要事。”
“你……没采到云影砂?”
一只木盒丢过来。
“一并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