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临阙提着一只桃木匣子进了御书房。他要找的人果然在这。
“小灯!”
陆榆灯正袖手站在大宁布防图前,闻声回首,莞尔一笑:“你怎么来了。”
李临阙脸颊红扑扑的,想是走得急:“我从皇姐那儿讨来的樱桃毕罗,好吃极了,刚给荣娘娘送了一盒,你快尝尝!”
说着张望了一下:“皇兄人呢?”
“去了政事堂。”陆榆灯与他一同坐下,就着花茶吃点心,“娘娘怎么样?”
李临阙:“娘娘百无聊赖,请大觉寺僧人去讲经。”
陆榆灯:“这是稀罕事,可有讲出个子丑寅卯来?”
“讲睡着啦!”李临阙做了个鬼脸,“大师傅扫地出门,娘娘叫我在教坊司挑几个会杂戏的,送去给她解闷。”
外间进来两个侍女,女孩儿笑声像云雀,一人捧一只漆盘,盘上放一碗桂花酥酪。
李临阙打量二人,奇怪道:“这位个儿高点的姑娘,我记得叫黄钟儿,但旁边这位完全不认得,叫个什么名?”
陆榆灯:“她叫宝器。”
“宝器?这……”李临阙疑惑片刻,笑了,“神光宝器,是个好名字。”
那女孩子瞥他一眼:“谢过殿下称赞。”
她态度不冷不热,李临阙有点纳闷,这时陆榆灯道:“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走后,李临阙又想了想,恍然大悟:“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她们明面上是侍女,实际是大内护卫!”
陆榆灯颇觉意外:“你长进了。”
李临阙皱起脸:“你说话,怎么和皇兄一样的……”
“皇兄说话怎么了?”门外李麟趾走进来,穿一身玄衫,衣摆袖口饰着金色麒麟纹样,气度威严雍容。
李临阙:“啊?我……”
李麟趾倒没真的在意,转头对陆榆灯道:“有件不太好的事,陆相方才在政事堂昏倒了。”
李临阙:“什么?”
陆榆灯一惊:“父亲身边不是没人扈从,怎会?”
“是积劳成疾。人在医官署还没醒,需静养。”李麟趾道,“你要去看看么?”
陆榆灯苦笑:“以他的性子,怕是静养不得。既然人还没醒,我这里有几件要事禀报。”
李麟趾:“榆灯。”
陆榆灯:“无妨。”
二人显然有正事要商议,李临阙忙道:“那臣弟告辞——”
“坐着。”李麟趾道,“你是当朝亲王,该是听听政事的时候了。”
李麟趾对他大哥又敬又怕,闻言焉敢不从,只得老老实实把屁股钉在座椅上。
陆榆灯:“监察司走访南境,传了几份邸报。目前的情况,东海沿岸大量鱼群死亡,似与海底风暴有关,死去的鱼是被潮水推上岸的,这段时间渔民出海也是海难频频。玄关只设在近海,对海中异动无法全数监测,道门的千机城有机会得到一手消息,但近期也遭受过风暴袭击,正在迁往更安全的所在。”
“岭南受瘴气所害的人数在快速增加,部分小村寨可能会彻底消失。邪秽加重了瘴气毒性,且极易传染,豫章郡岑氏有大夫常年在瘴毒边界顾守,但一来有部分族人去了西北前线,二来死人的速度太快,又引发瘟疫蔓延,灾情很难遏止,当地官府准备将百姓向豫章、两淮等地疏散。”
“西南一带伤亡相对较少,但地气变化十分明显,蜀中谭家一个月内只勘到一处新的灵窍,将来灵石供应会持续缩减,前线能抗击邪魔的兵甲锻造会受到影响。此外,繁花派在清理变异的毒花毒草,此类精魅异化的数目也在增加……”
李麟趾桩桩件件听完,问道:“临阙,你怎么看?”
李临阙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道:“以我去年在江淮救灾的见闻,仅仅是一场洪灾,就天灾**并发,流民数以万计。现在这种情况,西北就不说了,假如南境都被邪秽困扰,人力和物资供应将需要考虑全国的调配,想想就头痛死了。”
“嗯。”李麟趾颔首,对陆榆灯道,“结果。”
陆榆灯:“存人失地,两害相权取其轻。”
李麟趾:“没有保全的可能?”
陆榆灯:“沈照说,玄关可以遏制邪魔道之势,却不能完全阻止。四境逼催,中央死门不可失,无论如何,都要在保全中部战场的前提下,尽最大可能在边境消耗犯军兵力。”
李临阙:“……听起来,真的很难。最近大半个月,北境战局好像僵持住了,一直都没动静,但总感觉没那么容易消停。”
“利益的考量多数时候趋于理性,所以耗费时间不会太长。”陆榆灯微笑,“阿照与修言布下这一局,便是在等打破僵局的那个动作。”
……
几只荒原羚在园圃内,或轻巧漫步,或低头吃草,温顺而美丽。但如果细看,就能看出那些眼珠固然闪亮,却毫无神采,技法造物,永远造不了魂灵。
佟燕平飞快地瞥一眼这几尊长生祠,他最熟悉、见惯了的生财之物,此时竟与几块腐肉无异,使他生出了轻微的恶心感。
于是大步迈开,刚好与离开的牙婆打了个照面。牙婆脸上迅速堆起笑意,只得了他一记冷哼,那笑意像开到一半的花僵住,不太好看地委顿下去。
万俟穷躺在一个人怀里喝酒,边上珍珍在陪坐,还穿那身镜花影,只是表情呆呆的,唯独在看到佟燕平时,双眸亮了一下。
“大夫说珍珍受了惊吓要静养,怎还拉着她露面?”佟燕平皱眉道。
万俟穷身子歪歪地端着酒杯,像听到什么笑话:“这是我的卧房,她是我的女人,你让她去哪儿?”
佟燕平语塞,一抬下巴:“那他呢?”
万俟穷一手卡着少年下颌,将他的脸抬起:“来,让佟大管事看看,你是正经的清倌人,不是炉鼎,我玩玩不犯法。”
佟燕平盯着那少年面容,蓦然一怔,脸色发白:“你……有段时间换了许多男宠,后来全赶了出去,我以为你消停了,如今看来,是没找到合意的那一个。”
“还是你懂我啊,”万俟穷笑了,抚摸少年桃瓣似的眼睛,“巫山大弟子,携剑下江南,风华气度举世无双,早知是那样的人,我又何必叫他送死?”
佟燕平忍不住讥讽道:“说得真情实感,弄个只像三分的假货来,自欺欺人吗?”
万俟穷:“燕平,就算你做了朝廷的眼线,也不至于管我往床上带的人吧?玩物罢了,我哪有你专情?”
佟燕平沉着脸。他心中出奇地没有怒火,因为他发现万俟穷似乎瘦了一圈,双颊边笑起来会微颤的肉悉数消了下去,连眼神都锐利了些许。他太了解万俟穷了,自打被圈禁以来,花天酒地不过表象,这个人一直都心绪不宁。
“你以为沈庭燎为什么留着我的命?”万俟穷道,“找到玄武心脏,唤醒邪神,这一切都可说成不知情,是意外被利用,但他是什么人?监察司想让我开口有的是办法。”
他嘴角吊出冷笑:“他想留着我,当成挂在你前面的一块肥肉,只要你没能彻底掌握万俟家的产业,叼不着这口肉,就会像条狗一样,永远被他、被那个姓湛的钦差利用,查出月下香牵连的利益网!燕平,你是我的心腹,难道天真地以为,自己能清清白白被摘出去吗?”
佟燕平捏紧拳头:“我是不清白,但我做不到你那样的心狠。”
万俟穷盯着他,过了会儿道:“燕平,你是穷人家的儿子,小时候父母双亡,流浪街头,是我爹发了善心将你捡回家,当我的仆人。你从小跟我一起学做生意,你头脑聪明,我爹器重你,我也拿你当兄弟。你那时怎么发誓来着?你说你以前受够了欺负,以后一定要享有荣华富贵,让那些欺负你的人都来巴结你!我答应了你,我把家业经营到这么大,整个北境商界,谁敢说你佟二爷半点不是。怎么,你是真想做大爷,容不下我万俟穷了吗?”
佟燕平嘴唇颤抖:“家业积攒不易,我是怕你玩火**!”
“收起你的假仁假义,”万俟穷道,“长生祠挣了那么多钱,怎没见你跳出来反对。”
他放下酒杯,向珍珍招了招手:“过来。”
美人脸搁在掌心,姿态卑躬屈膝,佟燕平恨声:“珍珍!”
“你喜欢她,跟我说就行了,我会不送给你吗?”万俟穷说罢,忽然手起刀落,一颗好头颅滚在地上。
少年一声尖叫,佟燕平血溅一脸,完全惊呆了:“那是我送你的防身匕首,你怎么能……”
“出去吧,叫人来把地上收拾干净。”佟燕平伸手去解少年衣扣,“现在,她归你了。”
十月初六,陌城。
这是座占地很大的城池。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习惯了离群索居,却又并未远离尘烟,从荒原上取得的财宝价值与荒原的危险性等同,商队进出使财富流淌不息。
沧浪剑唯一的传人、也是现任掌门人韩渡正在酒桌上与人拼酒。
骰子滴溜溜转,盅盖儿揭开,韩渡乐了:“好好好,我先饮三碗。”
鲁三看直了眼:“哪有赢家闹着要罚酒?”
邹四提醒他:“可酒钱是我们付啊。”
鲁三心上中了一箭,拔凉拔凉,还没等他缓过来,邹四又补了一刀:“这是第五坛,全是上品名酒,很贵的。”
鲁三哭着道:“我发誓再也不赌了!”
“男子汉大丈夫,长得五大三粗,哭哭啼啼作甚,”韩渡一抹嘴巴道,“你们在佟燕平手底下领了差事,赚钱的日子多着呢。”
鲁三:“就是个采买跑腿的活儿啊。”
“采买还没钱?”韩渡将盅盖儿盖上,“再来!”
“不来了,”邹四拦住他的手,“我看出来了,你是修道的,耳朵灵,再来一百次我们俩钱袋子要被你掏空,别欺负老实人。”
韩渡:“你眼神好,我也没出老千,赌的是运气,别冤枉好人。”
鲁三回过味来,顿时生气,跟着嚷嚷:“我不信!你就是骗我酒钱!”
韩渡:“喂……”
眼看就要吵起来,一只手介入将两边分开:“都是兄弟,吵架伤和气。”
韩渡扭头一看来人:“谁跟你是兄弟?”
“我跟他们啊。”温越道,“我叫赵大,他叫赵二,他叫鲁三,他叫邹四,一看就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
汉月关乱局,鲁三邹四已知这二人身份,见状,鲁三不由干笑两声:“温掌门,你可真是……”
他本想讲“说笑”,不料一紧张,秃噜出来四个字:“胡说八道。”
众人:“……”
“对,没错,就是这样。”沈庭燎接了话茬,“师门不幸,我先带他两人离开,再会。”
韩渡恋着那坛没喝完的酒,心情不爽:“你去牵瞎子好了,别抓着我不放。”
沈庭燎:“冯润生找我告你的状,给你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韩渡:“鲛人国废墟只有天人境进得去,老头子咄咄逼人态度差,没打他一顿已是我对前辈的尊敬,凭什么还要告诉他详细?”
沈庭燎:“玄武现世你不在,看来是为了躲他——既然知道只有天人境能进入,那说明仍与段惊鸿有关。”
“猜到了,就别多问。”韩渡甩开他的手,眉目间掠过几分忖度,“二位不是闲人,既然奔着陌城来,是要在顾家做一出戏了?”
温越:“韩渡,你未必真的爱看戏,做个戏中人更适合你。”
“你们师兄弟各有各的讨厌之处,还是离我远点的好。”韩渡背着手就要离开。
“整座陌城都是顾家的眼线。”温越在他身后道,“有时候从正门进入才是捷径,你说对吗?”
与其说陌城是一座城池,不如说这是一个庞大的族群。群落像植物根系蔓延分裂,聚木成林。秋末冬初时令,北境冷得比他处更早,集市上不少人在兜售毛皮,沸腾冒白烟的大锅里要么烧着茶水,要么煮着肉汤,香得让往来行人迈不动脚。
沈庭燎问一个商贩:“长生祠卖得少了?”
“城墙那边的驻军贴了告示,长生祠牵扯月下香,没人敢大摇大摆地卖。”商贩道,“何况这里是陌城,我们不把那玩意儿当宝贝……沈大人。”
沈庭燎:“你是顾家哪一支?”
“外九门,帮家里做点生意,也负责打探消息。”商贩道。
“外九门是什么等级?”韩渡问。
三人走着走着停了脚步,眼前一大群狼犬经过,每只狼犬都是幼崽模样,耳朵还没立,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后面是两个身穿顾家弟子服的年轻人,看样子是在带这些崽子出门遛弯。
沈庭燎:“陌城顾家,分内三门、间六门、外九门。内三门为嫡系,所学为家传《千雷秘要》,常人修习风雷掌,至高只能练到第八重,若无这本秘要提炼根基,再无寸进可能。间六门通常是与嫡系往来密切的旁支,或者能力极其出众的人物,负责统管物资买办、城防工事、人手调动、兵甲铸造、狼犬训练、耕种樵猎等重要庶务,方才那两个就属间六门。外九门要么是极其偏远的旁支,要么是归附顾家、与顾家通婚的,这种人入了门大多会改姓顾,听前面九门差遣,也有各自的营生。”
韩渡:“除了嫡系,难道就没人能进内三门?”
“并非如此,”沈庭燎道,“天赋高低,非血缘所定,与洞庭大会类似,内门每隔三年就会开放一次试炼,表现出众的会被调入内门,拜其中某个高手为师。”
温越在旁听着,笑了笑道:“话虽如此,外面这十二门要想拜入本家,非得付出更多努力才行,毕竟内门弟子自小修习绝学,早就占尽便宜。”
韩渡:“僧多粥少,凭武学功夫进当然难,刚刚还说通婚,要是靠这个呢?”
沈庭燎摇头:“想进内门,唯有武道一条路。间六门和外九门都有机会与内门的人成婚,却仍然被禁止修习内门武学。一旦被发觉偷师,必定废去根基,刑罚深重。”
“哈!都姓了顾,却分三六九等,有趣有趣,”韩渡道,“假如,有个内门弟子,谁都看不上,非要与外面的人成亲,该怎么办?”
沈庭燎:“你说的事,若干年前就发生过,那个内门弟子后来与他的情人一道,被逐出了家门。”
韩渡:“哦,想起来了,西厢公子顾屏。”
“总之,只有严格遵守家规,才能成为真正的顾家人。”沈庭燎眯了眯眼,看向前方。
狼犬呼啸而过,前方分开一条路,集市诸人毕恭毕敬。顾家主事顾樟,在他们进城不到一炷香时间后,便现了身。
温越:“我说什么来着,韩掌门,你在江湖道不吃香。”
韩渡:“你们都吃香,也不怕撑到肚子痛。”
两句话的功夫,顾樟已至近前。
“贵客来到陌城,不妨去家中一叙,三位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