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甲沉浸在丽娘的温柔乡中,夜夜与之共寝,筋疲力尽方才睡下。但这天日间他吃坏了肚子,腹泻多次,床上不得已草草了事,睡到半夜腹中又感不适,起身如厕,发觉枕边无人。”温越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夜航船上六道视线都聚在他身上,就连一直在打瞌睡的老叟也睁开了眼睛。
书生小声问:“他看见什么了?”
温越:“他看见,丽娘正坐在院中,面前摆起一盆清水,她剖开了自己的皮囊,将脊椎骨一节一节地拆了下来,用清水慢慢擦洗,仿佛在对待心爱的情人。”
船舱内无人说话。
温越平缓的声音还在继续:“某甲僵在原地,丽娘这时发现了他,转头冲他笑道,‘相公,你总说丽娘没有骨头,丽娘的脊椎还差一块就能真正像人一样立起来了,相公,你那么疼爱丽娘,便做丽娘的最后一块脊骨,与丽娘永远在一起。’”
“那夜过后,某甲便从家中消失了,丽娘也再没出现过。有邻人说,曾见夜里有位女子身姿挺拔走出了某甲家门,也有人说,丽娘成了仙,带某甲一同得道去了。”
良久过后,和尚轻轻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本是艳情传奇,何以成了鬼故事。”
温越微微一笑:“对鬼物,当然要讲鬼故事。”
五人齐齐变了脸色。
深夜的秦淮河面乍现惊心动魄的弧光,老船夫未及反应,被人拽了一把,他跌倒舱中,浑身都痛,就听头顶风声呼呼响了六道,才醒悟过来客人全飞了出去,乌篷被撞开一道口子,船身如遇惊涛骇浪,可怜地颠簸着。
温越独立船顶,五道鬼影在水面组成半圆的弧。
“闻说鬼主座下除左右两位副使外,还有鬼将无数,恶名远播。”温越道,“既然是十方阎罗,那另外五位何不一起现身。当水鬼,听来不仅不霸气,反而带点冤屈。”
另有五道影子从水底浮上来,十数合围,成一个完整的圆。
沈庭燎盯着外面,口中道:“将衣服穿上。”
“你带我走,又不赎身,是想让我上哪儿去?”薛巧巧衣衫穿好,正在收拾包裹。
沈庭燎:“能否自由,看你自己造化。”
枯柳残烟。醉生梦死、金粉浮华之地,也因这冰冷的杀气显得一派凄迷。温越被重重包围,反而镇定自若地盘膝坐下,敲了敲破损的乌篷顶:“船家,你还好吗?”
老船夫的话音从下面哆哆嗦嗦递上来:“客官,不、不太好。”
温越笑道:“放心,我喝你一碗鱼汤,自然保你今夜安稳。”
他向不远处的楼船看去,扬声道:“师弟,速速来救我!”
老船夫吓破了胆:“你,你不会武功?那后生一个人哪能打他们十个?”
“莫慌,莫慌。”温越道,“他最是侠义心肠,唯有一点,下手较黑,你若害怕,就不要看。”
老船夫唯唯诺诺,两只手把两个眼睛捂住,又忍不住好奇,张开一条指缝悄悄向外探看。
就听一记极轻的嗡鸣,紧接着小船一沉,舱内掉下一个美人。
温越:“师弟,说好去问个话,怎么把人抢回来了?”
沈庭燎:“她是证人。”
恶鬼没给他们闲谈的机会,老叟开口发话:“动手!”
一条链子钩从他袖中脱出,弯钩森寒,泛着饱饮鲜血的红。恶鬼向来行动如魅,步法奇诡,十人骤然动作,合围攻上,一时鬼影憧憧,难辨行迹。
沈庭燎处变不惊,周身剑气翻腾:“巫山变式,三卷三,荒洲。”
剑意震慑,是倒逼心头的寒意,书生正取他上路,一双峨眉刺招呼他头顶,料其动作气机,绝无防备可能,不想肋间一阵剧痛,书生大叫一声,疾退开去,就见胸腹被割出一个口子,哗哗淌着血,若非退得快,肠子都要流出来。
“怎会!”
“小子有点本事。”女人双手成爪,向沈庭燎咽喉抓来,沈庭燎侧身避让,只看得见他抬手动作,原本被剑气割开的指尖伤口陡然加深,险险将这一节指头削去。
客商大叫:“他路数古怪,别被剑气扰了,秃子快结阵!”
“阿弥陀佛,你才是秃子。”和尚拆了那只说是放骨灰坛的包裹,内中却是一副血骷髅,骷髅七窍发出红光,原本仅有微澜的河面忽而浪潮汹涌,四面八方黑气如飞蛾扑火席卷而来。
温越:“师弟当心了,此物有聚煞之能,我看对方配合默契,又有宝物加持,你单打独斗,只怕要吃亏。”
沈庭燎:“毫发无伤未必做得到,但杀一人,不难。”
客商大笑:“小子猖狂,看招!”
重斧裹挟煞力拦腰砍来,沈庭燎跃身避开,剑指客商咽喉,却逢链子钩快攻,沈庭燎皱眉闪躲,那钩爪竟似长了眼睛,缠绕追随不止。
和尚趺坐水面,两只肉掌有节奏地拍击骷髅头,邪气化作一柄柄血红弯刀,呼啸着斩向轻灵腾挪的身影。
刀锋无情而剑愈冷,沈庭燎从厚重包围中滑脱,手臂护甲破裂,有淡淡血气萦绕,他眉目间迸出杀意,而防守愈稳。
温越抬头:“子时已过,师弟,此为血斗之阵,两军交战,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沈庭燎心下顿时清明,十鬼合围,又有无辜百姓在场,必引他防守,然而阵法力量不因防守而停滞,要破阵,需得进攻!
他体内真气提到极致,五感臻至洞察毫厘,十只鬼,十个暗影,有的主攻,有的夹击,有的虚招诱敌……乍一看没差别,实则各有不同,只要,择一点击破!
沈庭燎并指成剑:“三卷二式,拭霜!”
轻而冷的剑锋,风一样拂向咽喉,快得难以反应,一只掠阵水鬼飞镖连出,兵戈声纷然不绝,众鬼避开这惊险一击,沈庭燎去势不减,借机从恶鬼散开的包围圈冲出,剑气凝成一束刺破夜色,那是连残影都看不到的一剑。
只要一剑。和尚睁大眼,不敢相信,他在阵型中最安全的位置,算好了同伴会帮他拦下剑气的距离,但鲜血正自他的咽喉喷涌!
众鬼骇然,看见沈庭燎回身,那不是剑指,而是,一个握剑的姿势。
当一点血珠无力从剑尖滑落,他们才窥见剑的轮廓,融在青衫底色,像隐迹于山水。
最无声的出鞘,最无形的杀机。
“三卷一,变式·流火。”沈庭燎语气淡淡,“杀一个,顺带破阵,不亏。”
温越抚掌而笑:“还以为你要杀书生,毕竟他负责佯攻,武功最差。”
书生感觉有点屈辱:“不杀就不杀,何必说出来。”
温越:“十鬼去一,阎罗殿坐不满,这该如何是好——”
水花忽起,温越反应极快,一掌拍出,船下动静湮灭,一缕血气从船底漫上水面。
“意气用事,何必?”
“水!漏水了!”老船夫惊慌失措地叫。
温越一愣:“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劳烦两位先堵上。”
余下众鬼见势不妙,一声呼哨,消失在河水之中。
“鬼气冲人魂。”温越翻身落在船尾,从怀中摸出一枚黄纸符,就着炉火点了,松柏香气腾出,驱散满舱湿冷。
薛巧巧刚好瞥他一眼,道:“你的眼睛流血了?”
温越:“在下身体虚弱,轻易不能动武,见笑。”
薛巧巧:“……”你刚刚好像还杀了一个人。
沈庭燎查了一圈江面,回到船舱,听见此番对话,便道:“演技拙劣,不要再卖弄了。”
乌篷船的橹重新架好,小船在江中行进。沈庭燎借着风灯查看温越的眼睛,素绡摘下了,血痕被小心抹去,手指触碰的皮肤还有一点灼热。
一滴药液落在眼球上,温越眨了眨眼睛,沈庭燎按住他:“别动。”
薛巧巧坐在对面看着,问道:“沈大人,这些年听过你一些传闻,惹尽相思也不动心,是因为已经有了这样的师兄吗?”
沈庭燎:“我问你的那个问题,你想回答了吗?”
薛巧巧轻笑:“我认为痴心一人并没有错,最伤心的是人在天边不在眼前,从未拥有过。”
“漫漫长夜,姑娘有足够的时间感慨。”沈庭燎将一只钱袋放下,“船家,劳烦将她送到我说的地方,前面靠岸,我们下船。”
老船夫讶然:“客官不是要去邻县?”
沈庭燎:“这条船上的客人,哪个是真心要坐船。你将人送到后,拿这笔银子躲两天,买条新船再做营生,防着小鬼寻仇。”
老船夫连连点头,应承下来。
这是金陵城郊的一处小小汀州,四周被芦苇包围。深秋时节,芦花摇曳在溶溶月色中,反有一种微暗的皎洁。
夜风携着凉意,沈庭燎跟在温越身后,素绡被风吹得飘散,像两尾轻盈的魂灵。
明月禅。
美到清冷,不得参悟。
“师兄,你的眼睛真不要紧?”
“偶尔动一次真气无妨,有明月禅盖着,十分清凉,不太会痛。”温越回身来牵他的手,“而且尽快巡查一下南境动向,不仅是你的计划,我也要确定这里的木傀儡布局。有你在,眼睛恢复慢一些,让你多保护我一些,难道不开心?”
沈庭燎:“这也算开心的事?”
温越:“或许不是受伤令人开心。”
沈庭燎心下一动,忽觉月色恼人。
两人夜宿郊野,以芦花作席,点起篝火。秋夜里有虫豸在叫,叫声像小小的、清脆的铃铛。沈庭燎闭着眼入睡,鼻息间闻到浅淡的草茎焦味,还有悠远的桃花香。
温越习惯性来抱他,他本想推拒,但经过鏖战,倦意正浓,不觉间就埋在师兄怀中沉沉睡去。
梦中是一团黑红暗火,人世间充斥哭嚎,邪气汪洋似海,不辨宇宙四方。温越站在面前握他的手,如描如画的眉目盛深重的哀愁,听不清说了什么,但莫名肯定是诀别的话。
胸口传来窒闷,他像世间最大的囚徒,被叛最惨烈的罪刑,双手空落,无法动弹,眼睁睁目送师兄远去,看肉身委顿成尘,神魂化作万点微光,献祭于污暗天地。
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面对太深的痛苦,身体学会了将他更快唤醒。
心跳很快,带恐惧的余韵。沈庭燎原地发怔,难道真的,爱生忧怖。
他知道这样做不清醒,却还是伸手探了探温越鼻息,气息长而平缓,胸膛处心跳有力,甚至能感知经脉中同源剑意游走的力量。
他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然而一闭上眼,又是一片火海。
这次他醒得更快,着了魔地去摸温越的脸,不料被人一把捉住手,翻身压得严实。
温越抬手将他束发的簪拆了,两相乌发纠缠,落满芦花。那只手顺势摸进发间,轻轻托起他的头,两人鼻尖相对,气息可闻。
“三番两次,睡不着,那就别睡了。”
唇齿相接,黑夜放大感官,汀州起了雾,烟水茫茫,月光浸过芦苇,拂过烟水,照亮温越微微偏了头时的眉峰。沈庭燎仰头看去,好像是那截眉峰挑落了月光。
也许抱着少见的强硬姿态,温越给他的吻带别样的决绝。当舌尖被吮吻,双眼被明月禅笼罩,他才后知后觉,白日里那片火焰余烬,还是不可遏制地烧了起来。
“师兄!”是轻巧灵活的手,解开革带,破开青衫,像从石头里剥一块玉,沈庭燎心口滚热,分不清是吻还是沸腾的血,“我们不能——”
话音戛然而止,从下颌到脖颈绷出惊心的弧线,温越亲他的耳朵,话音轻柔:“我比噩梦可怕么?”
沈庭燎察觉到另外一种搏动,这下不光心口热,全身骨头都在发烫。温越拥着他,笑了一声:“大逆不道,天打雷劈也是共沉沦,我才不在乎。”
他咬紧牙关,温越却不肯,这个人使绝世的剑法,向来看得清弱点,找得准要害。
刺激太过,沈庭燎难以忍耐,温越伏在他肩头,贴着他汗湿的侧脸,听他喘息隐忍断续,一颗心如被温水浸泡,忍不住去吻微张的唇,将唇珠舔舐湿透,指间剑法高明无匹,诱出更多压抑的泣音。
疯狂、寂静的凉夜,沈庭燎被抱起,温越摘去他发间沾惹的细碎绒花,臂弯是最甘美的咒语。他什么也看不见,热汗从下颌滚落,又被柔软的唇吻去。战栗自小腹向心底蔓延,清净道染上粉黛桃花,逃不开、看不破、躲不过。
眼泪打湿明月禅,温越亲昵地蹭他鼻尖,温言软语商劝:“师弟,我一个人做两份工,实在来得辛苦,不如你亲亲我,这样较划算。”
骗局,涂满毒药的陷阱。
沈庭燎心动神摇,仗着他师兄眼盲,主动靠过去吻那润泽的唇,带了点泄愤似的啃咬。
再,彻底放纵一次吧,就当是,骗过自己的一场好梦。
温越怀抱收紧,抚慰他的唇舌:“深一点,别咬。”
“嗯……”沈庭燎蹙起眉心,嗓音朦胧暗哑,“师兄,再……快……”
“快一点吗?”温越唇角挂着笑意,“有人问你够不够一炷香,你的答案呢?”
沈庭燎牙齿咬在他唇角,叼住那点笑意:“你不是,已经在解答了吗?”
温越动作一顿,转而道:“抱紧我,别掉下去。”
幕天席地,呜咽声全被吞入喉中。世间情事,原来真能愉悦到失魂。最后那一刻,温越咬下他眼上的明月禅,月光落进他眼中,潮湿如雨。
这一夜,不会再有噩梦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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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