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子里火苗呼呼烧着,锅内传来汤汁微沸的咕嘟声,一只苍老的手揭开盖子,一股鲜香气迅速飘了出来。
秦淮河波光影荡,入夜时分依然有大小船只在河面行驶,高大楼船亮绚丽的灯,那是游河的客人还在通宵达旦地宴饮。不过到了这么深的夜里,目之所及更多的,还是他们这样载客的夜航船。
“夜里冷,喝口鱼汤暖暖身子吧。”老船夫舀起一碗碗汤递到船客手里。
“多谢老丈,”温越捧着汤碗道,“我听说最近秦淮河上闹水鬼,好多渔家都不打渔了,可是真的?”
老船夫搅着汤锅:“扑风捉影的事,说不清。走水路的人靠水吃水,不打渔,怎么讨生活?”
汤碗递到个书生手里,书生道:“这点子怪事和东海那边的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海岸边一大群一大群的鱼翻肚皮,太阳晒了,水都发臭!那边的渔民才真真要喝西北风!”
书生边上坐着的客商恍然道:“难怪我上金陵酒楼要弄条海鱼尝尝,开的价高到像宰客,还当那鱼是金子做的哩!”
沈庭燎将视线从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收回,转向船舱内。这只乌篷船船身狭小,客人总共坐了七个,全数挤在一处。他坐在船尾的位置,温越在他手边,两人对面是书生和客商,客商另一侧坐着个老叟,须发花白,面上沟壑深深,老叟胳膊被一双纤纤玉手挽着,是个美貌娘子,两人相依相偎,却不似父女。在他们对面坐了个和尚,和尚东西多,脚下不够放,还有只大包袱隔在他和温越之间。沈庭燎余光瞥见,和尚不老实,拿穿了僧鞋的脚去勾对面女子尖俏的双足,女子脸蛋伏在老叟肩头,对和尚盈盈一笑,竟不着恼。
这时,书生奇怪地看向和尚:“大师,你是出家人,还喝鱼汤?”
和尚呵呵笑着,从神色迟疑的老船夫手里接过汤:“酒肉穿肠,佛祖留心,如此寒夜,贫僧身子暖了才好诵经。”
书生笑道:“好个油嘴滑舌的和尚,看你这么些行囊,要往哪里去?”
和尚:“阿弥陀佛,这不是贫僧的行囊,是他人身外之物。”
书生:“啊?”
和尚拍了拍旁边的包裹:“骨灰在此,人死为大,阿弥陀佛。”
一阵冷风适时穿过,书生打了个寒颤,脸上挤出笑容:“原来如此,学生失礼了。”
他不由自主看向挨着骨灰坐的温越,此人宽袍大袖,裳衣袖口一双仙鹤翩飞,像个道士模样,可惜眼睛蒙着素绡,在风灯昏暗的光线下,像蒙着一段月光。
听到和尚谈及骨灰,道士毫无反应,书生有意同他搭话,却察觉有人看了他一眼。
是与道士同行的年轻人,生了张顶好看的脸,眼神却利得吓人。
就在书生愣神的这一会儿,客商打破了沉寂:“索性夜半赶路无聊,刚好咱们一船聚齐了儒释道三家,不如讲经说法聊以解闷。”
和尚:“大半夜念经有什么意思,佛祖也要睡觉呢。”
众人静下来,各自思量,一时只有喝鱼汤的吸啜声。沈庭燎羹汤饮罢,接过温越递来的空碗,一并交还老船夫。长夜静谧,他目光低垂,看到衣袖上的那对鹤。
温越自打瞎了之后,尤其喜欢握他的手,还搞七搞八地挠他手心。
惯用剑的手五指修长,指腹圆润,生了薄薄的剑茧,修道者洗筋伐髓,身体清透,因而这剑茧并不粗糙,反而磨蹭出一层层细腻痒意。
不知挠到哪个关窍,沈庭燎心底一颤,一把拢住他乱动的手,压低嗓音道:“别蹭了。”
十根手指紧紧缠在一起,倒是谁也抽不开去。
温越不由笑起来。
对面坐着的书生疑惑道:“道长,你笑什么?”
温越:“没什么,想到了高兴的事。”
书生灵机一动:“可有些志怪野闻,惹人或捧腹或惊悚的,岂不比讲经好玩?”
客商亦起兴致:“你是读书人,你先来!”
书生却推脱:“我观这位道长目不能视物,却气度不凡,想是见多识广,不如道长起个头儿。”
“我吗?”温越想了想,道,“志怪故事多含风月,此地有女眷,只怕不妥。”
“避忌什么,”那小娘子娇俏一笑,“就怕你讲得不好,不能让奴家尽兴,是不是呀,老爷?”
老叟始终闭目养神,像是上了年纪精力不济,闻言掀了掀眼皮,露出一对儿浑浊眼球,含糊“嗯”了一声。
温越:“好吧,众人且听。”
沈庭燎看了眼外面,河上好像起了夜雾,雾中隐隐约约透出一小点红光。
船舱内风灯摇晃,温越声调平缓,娓娓道来:“说到有一人某甲,半夜路过野地,途经花丛,花艳香浓,忽闻呼救声。某甲循声向花丛深处走,看见一位天仙般的女子正哀哀哭泣。某甲上前询问,女子道,‘我本是花妖与人所生的半妖,不见容于两族,更被驱赶打杀,身受重伤,才流落到此。恳请公子救我一命,我愿当牛做马报答。’某甲与她靠近说话,的确闻得一股动人花香,又见她态度诚恳,我见犹怜,便将女子救起,带回家中,请了大夫医治。”
听到这里,书生笑道:“又是个人与妖相恋的故事,某甲见色起意,想必那女子口中当牛做马是假,以身相许是真。”
“也不尽然,”温越道,“那女子自称丽娘,伤好之后果然洗手作羹汤,洒扫庭除,侍奉某甲双亲,将全家上下打点得井井有条。且她行事规矩正派,从不和某甲言语挑逗。某甲见佳人在侧,色心不死,便寻一日避人耳目,将丽娘拦住,强求欢好。”
听故事的小娘子噗嗤一笑:“自诩救了人便携恩图报,当真是下流种子!”
温越:“丽娘起初抵死不从,某甲苦苦哀求,不得已,丽娘便道,‘我毕竟身负一半妖血,公子若执意同我一处,须记得节制有度,否则后悔莫及。’”
书生叹道:“居然还是答应了。”
客商脸上泛起一丝暧昧笑容:“如此天仙美人,只怕告诫了也没用吧?”
“不错,”温越道,“丽娘不是人族,也不在乎名分,某甲满口应承,两人当即成其好事。说来也怪,自打丽娘做了某甲枕边人,便百依百顺,娇媚婉转,行房时不仅体带异香,且软若无骨,姿态百出,妙趣横生。某甲被哄得神魂颠倒,日日与她欢好,浑然将丽娘的叮嘱忘在脑后。”
书生听到面红耳赤,口中讷讷,连那和尚都颇为意动,念了声佛号。
客商爆了句粗口:“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换作是我,也当同这位仁兄一样!”
小娘子看向温越的眼神带了钩子:“好风流俊俏的道士,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放开老叟胳膊,伸手向温越探去:“若奴家还是自由身……呀!”
伴随一声惊呼,女子如遭蛇咬地缩回手,但见青葱指尖挂一道血痕,淡淡剑气似无意,又似警告。
她不顾手伤,扒着船头棚子探身向外看,转又坐了回来,吃吃笑道:“道长,原来你那小兄弟才是个急色鬼,猜猜前边是谁的船?秦淮第一,薛巧巧薛姑娘的画船,多少男人挤破头想上去,给他一炷香,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温越挑眉:“一炷香么……不知他够不够,不过应该能容我将故事讲完。”
画船最醒目的地方,挂了一盏八宝琉璃珠子灯。
灯体极大,远远望去一颗一颗小灯笼像红彤彤的柿子,累累结了满株。举凡熟知秦淮河上规矩的人,见了珠子灯亮,就明白今夜薛姑娘有夜宿之客,不容旁人造访了。
但沈庭燎毫不在意。他轻而易举放倒看门的丫鬟,推开那扇门,锦帐画屏间美人惊坐而起,尚未叫出声就被封住了嘴巴。
“薛姑娘,得罪了。”沈庭燎在她床前站定,“问你几个问题,如何处置你,取决于你的回答。”
薛巧巧拥着被褥,一双杏核眼中有探究也有惊疑。
沈庭燎:“我将你解开,你不要叫嚷,可否?”
薛巧巧点头。
沈庭燎撤去她禁制,就听她道:“客人深更半夜来,不为与我睡觉,只为问我问题?”
“薛姑娘珠子灯亮着,房内却没外人,难道不值得疑问吗?”沈庭燎开门见山道,“你每个月定期向北境万通商行支一笔银子,知道是给谁的吗?”
“知道,给俞劲节俞公子。”
“为什么这样做?”
“俞公子从前是我的恩客,出手很阔绰,他家失势,我顾念旧情,愿意帮他。”
“但银子数目超过了接济所需,也不是你的私房钱,”沈庭燎看着她道,“你就是个遮掩真相的中间人,每次这笔钱到你手上,是以怎样的形式?”
“每月初一,银子会出现在我房中。”
“没有守株待兔过吗?”
“会被迷药弄昏,”薛巧巧无奈道,“几次过后,我会在初一特意离开房间,等过段时间回来,装银子的包裹就会出现了。”
沈庭燎:“包裹在哪里?”
“放在箱笼里,我拿给你。”薛巧巧揭开被褥,衣衫轻薄,肌肤如雪。
她从沈庭燎面前经过,揭开某个箱笼,取出数只菱纹织锦包袱:“这便是了。”
沈庭燎接过,仔细看了看,问道:“这几天珠子灯常亮,也是对方要求的?”
“是,我已好几天不接客。”薛巧巧笑了笑,“刚找绸缎坊做了镜花影的衫子,却派不上用场。”
欢场上女子大胆,何况薛巧巧自诩花名,从不惧示好:“你当真不要我?”
她身姿婀娜,半遮半掩,沈庭燎仍是拒绝:“多谢好意,不必。”
薛巧巧抿唇一笑:“我方才从你身边走过,你目光坦然,毫无邪念,这样的男人,要么是心尖上占了人,要么根本就不喜欢女人,你是哪一种?”
沈庭燎不答反问:“都说风月场上女子无情,俞劲节只是个玩弄女人的纨绔,凭你秦淮第一,念这样的旧情,不觉得自降身价么?”
薛巧巧一怔。
沈庭燎人已向外走去,走到一半却折了回来。
薛巧巧疑目,沈庭燎随手闩了门,走到窗边,将琉璃窗子推开一线。夜风溜进来,薛巧巧抱臂,感到有点冷。
“先前以为有埋伏也是在你房中,没想到还是水鬼。”沈庭燎靠窗观察,“我改主意了,我要带你离开,但在此之前,先等一个故事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