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园有两小儿在嬉戏,一男一女,穿小褂,扎小辫,扑草丛里的蚂蚱,不小心踢翻了花盆,陶土洒一地,鲜艳怒放的秋菊委顿尘泥,花叶上挂着薄霜。
一双华贵靴子踩过小径。望都寸土寸金,这座花园还是太小了,多站几个人就显局促。婢女匆匆跑来将孩子抱走,贵人摇头唏嘘:“好好的菊花,可惜了。”
“没什么可惜的,花盆碎了,换一个照样能活,秋天的花,耐寒。”亭子里的人道。
亭中有石案,案上布三两酒菜,仆役在往来撤换杯盘,看样子是吃到一半,闻道贵人来访,于是紧急布菜待客。
当朝国舅爷、礼部侍郎荣长信落座:“大白天在家喝闷酒?”
“今早有人给下官寄了一坛酒,”汪俊良斟满一杯递到他面前,“荣大人猜猜,这酒来自哪里?”
荣长信举杯一饮而尽:“熟悉的味道,来自北方。”
汪俊良:“我有一位同乡朋友,死在了北方。”
荣长信:“这是在为他悼念?”
“不,我是为自己。”汪俊良回忆道,“我与他初入仕途,同在御史台,又是同乡,所以相互扶持,彼此信任。他调任云中监察北境,我们聚少离多,时有书信往来。”
汪俊良又饮一杯,双颊晕着醉态的红:“御史台应秉公谏言,明辨是非,但,假如那是信任之人口中说出的谎言呢?”
荣长信:“官场中虚与委蛇,不可轻信他人。你官至高位,怎还这样天真。”
“呵,天真吗?或许吧,”汪俊良道,“多年以来,那一封封书信,原来都是虚伪,你们逼迫我的朋友背叛我、利用我!你们凭什么心安理得?”
他额角爆出青筋,鼻腔喷出滚热酒气,化作一团白雾。
荣长信微微皱眉:“只有利益能指引正确的方向,说你天真,就是因为不肯相信这一点。”
“利益!什么是利益!”汪俊良拍案而起,“卖国夺权,借命偷生,然后让更多人为这一己私欲流血流泪,这就是你们的利益?”
荣长信一指天幕:“一将功成万骨枯,用短暂的牺牲换终局平定,这是天道给的喻示!”
汪俊良举头望去,那不容忽视的、浑浊凄冷的忘川水近在咫尺,却高不可攀,好似天道无情俯视人间。
“哈!哈哈哈……”汪俊良兀地大笑,笑到泪花泛溢,“这居然是天意……”
荣长信:“汪大人,既然他们盯上你,你也没回头路好走。放心,事成后论功行赏,不能少你一份。庙堂这边,你自个儿再好好琢磨琢磨。”
他起身,拍拍汪俊良的肩:“好不容易在京城置起家业,就当是为了夫人孩子,给他们一个好归宿。”
“我明白。”汪俊良冷冷道。
九月十五,金陵。
吴猗猗轻身下马,摘了斗笠,扬唇一笑:“我家在金陵城最大的绸缎坊,倘若这里还找不着,那便真没有了。”
“无妨。”温越步下马车,动作略显谨慎。
沈庭燎下了马走近他:“还在痛?”
“很痛啊。”温越握住他递来的手。
吴猗猗讶然:“想不到无相境法门刺伤双目,后果这般严重,那快进入吧。”
三人走进库房,沈庭燎传音入密:“真有那么痛?”
温越:“怀疑我?不妨哭给你看。”
沈庭燎沉默片刻,出手如电碰上他蒙眼白绢,温越脚下一个踉跄,两人跌跌撞撞在门槛绊倒,沈庭燎埋首于散发淡淡药香的怀中,心情极度无语。
吴猗猗:“这个……”
温越拉着人起身,唇角上扬:“在下尊重医嘱,不曾运使一点真气,师弟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吴猗猗:“……”总感觉哪里不对。
她轻咳一声,取过一只精巧木盒:“这是你们要的明月禅。”
木盒打开,内有丝绢薄如蝉翼,泛出点点素净丝光,仿佛一练冷月亮。
温越指尖触碰那素绡,点了点头:“正是此物,多谢。”
“东南邪秽猖獗,我得立刻返回平江府。”吴猗猗道,“内院有厢房,两位自便,有任何需要和管事说。”
“等等,”沈庭燎想起一事,摸出一枚扁圆盒子,“你看这种胭脂,是否熟悉?”
吴猗猗接过,盒子精致小巧,盒盖雕刻连理枝缠,揭开盖子,一股扑鼻幽香散出,内中是胭脂色的膏子。
吴猗猗用指甲挖了点膏子,但见膏体晶莹润泽,捻在指间竟有一点异样柔滑。
她浑身一震,微微红着脸道:“监察使,此物从何处得来?”
“青楼。”沈庭燎观她神色,“有何不妥?”
吴猗猗将盖子盖上还他:“此为通房助兴之物,金陵城药房里有类似制式,不妨去那里询问。”
沈庭燎亦是愣住:“……是我失礼,抱歉。”
吴猗猗玩笑道:“若我是个闺阁里礼教严的姑娘,管教你娶了我才肯依,这次便算了,下次可不会放过机会。”
吴猗猗走了,沈庭燎转头瞥见,温越看了个笑话,唇角弧度毫无掩饰。
“师弟,你既然懂一点易容术,为何觉得妆奁里与合欢盘上都会放胭脂,平白惹人误会,不怪你怪谁?”
沈庭燎心口一跳,后知后觉他说的误会是什么意思,着恼道:“你清修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七情六欲随心,圣人谁爱做谁做。”温越道,“反正我问心无愧,不像某些人。过来,帮我系上。”
覆目白绫取下,眼波流转如空茫之水,明月禅入手滑软微凉。沈庭燎的手在抖,他耳后那一小片肌肤细腻敏感,即使轻轻抚摸,也能激起阵阵水花般的颤栗。
他咬牙切齿:“师兄,你是不是故意的?”
“有吗,我看你头发乱了,”温越道,“或许心也乱,但我可以假装不知。”
明月禅松松垮垮半遮眉目,哪怕对方视线无法凝聚,沈庭燎还是自觉无所遁形。
“别动了!”
“如果真要拒绝,推开我不难,可你的心克制不了想亲近一点。”温越指尖滑过他侧脸,“既然两情相悦,为何不能?”
沈庭燎:“时局莫测,我没想过长久。”
“就因为不长久?你怕了?”温越好气又好笑,在他唇上重重咬了一口,“师弟,说句大不韪的话,假如我没扛过无常劫,死在那条路上,你是会庆幸阻止了错误的不长久,还是会后悔没坦荡地爱过我?”
嘴唇疼得发麻,隐约有血腥味,沈庭燎愕然之余被这问题堵到窝心,他张嘴吐不出一个字。这当口,库房外传来一阵女子笑声。
温越动作很快,带着人绕到了角落。
库房宽敞,墙壁有漏窗,缠枝莲纹在地面投出清晰的影子。
两人靠在影子旁边的角落里,屏息听外面动静。女子脚步轻巧,蝴蝶般在纷繁布料间穿行,说笑的恰是一件喜事。
“秀秀要定亲,该做什么衣裳好?”
“掌门师姐不是说了,先把鱼雁锦裁一段去,镜花影太招摇,不合秀秀的气韵,绛云纱倒是能配,大家好好挑上一挑!”
外头叽叽喳喳,沈庭燎沉默片刻,传音入密:“为什么要躲?”
温越失笑:“我也不知道,下意识就躲了。”
“……你在讲鬼话,你明明就是心虚。”
“哦?那你说我为什么心虚?”
沈庭燎闭嘴了。
温越却忽然凑过来吻他。很轻柔的吻贴着嘴唇,一点点描摹削薄锋利的唇线。他们先前几次亲吻要么处于困境,要么心绪激荡,从未有此刻这样安静专注。
十分柔软的、濡湿的触感,像江南三月如油的春雨,带一丝丝甜香的黏腻,沈庭燎睫羽微颤,分不清手上还是唇上哪种感觉更像一尾活跳跳的鱼。他两手握着素绡两边,不忍其脱落沾染尘土,只好维持原来的姿势,倒像是主动搂住了师兄脖颈,两人身体相契,低头抬头间动作亲昵自然,熨帖非常。
时值深秋,地气转凉,沈庭燎却被亲出一身薄汗,他的心被之前那个问题捶打过,绵软中泛出疼痛,连拒绝都不坚定,反被引致沉沦,眼神痴迷去追刚刚退开的吻。
“师弟?”温越笑容惊喜,心跳怦然,抬手便落下一道隔音的结界,急切回应他微张的嘴唇。
浅浅水声在安静角落响起,闻之如暴雨惊雷,沈庭燎面红耳赤,鼻息急促,意识到温越在他唇齿间呢喃,一个字一个字咬着送进来:“这么喜欢我啊?”
相贴的身体越来越热,沈庭燎觉出异样:“不,不要了,快停下。”
温越闷笑,嘴唇挨着他的耳朵道:“这是别人家的库房,我的好郎君,你实在不正经。”
沈庭燎耳廓滚烫,脸埋在师兄怀里,不忘反唇相稽:“你干出这种荒唐事,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那现在怎么办,”温越亲了亲他艳如红珠的耳垂,“她们还没走。”
“不要咬我耳朵!”沈庭燎气急败坏,头一偏,把碰不得的地方埋起来,唯恐再被人找到。
温越笑得不停,沈庭燎耳朵贴在他胸口,听见愉悦的震颤。
“别笑了,有笑的功夫,多念两句清心诀,趁早离开这里。”
“师弟,我有心多抱你半刻,何必急于揭穿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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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痴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