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
大宁边防军与草原部族于大淆关一战,流血漂橹,惨胜收兵。
是夜。无风无月。砍柴人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野地,明明试图避开战场,血腥味依然铁锈般覆在了他背上,如影随形。
更倒霉的是,旷野里开始刮大风,到处黑黢黢的,找个草窝子睡觉都怕被野兽咬断脖子。
他脚步拖沓向前走,又过了不知多少时辰,忽有一点光亮出现在深海般的夜色里。砍柴人精神一振,小跑过去,只见是顶小小毡帐,外有一个羊圈,百来头羊静静睡在里面,他推门的响动都没将其惊醒。
荒天野地里,是个独自生活的牧羊女。一豆灯火如魅,牧羊女久不见人,欣喜万分,端来茶水和食物,砍柴人狼吞虎咽,饭饱则醉,陷入少女妩媚的笑颜。
他们不由自主纠缠到一起。砍柴人双目迷离,搂抱怀中佳人,亲吻她小巧的酒窝,吸吮她灵活的唇舌,轻咬她圆润的下巴。
下巴上,打开了第二张嘴,舌尖探出,与他忘情起舞。
夜晚摇曳动荡,羊群卧伏在地,沉寂如死。
白马营二部校尉丘池走在战后的荒野。他生长于南疆密林,那里树木参天,流水潺潺,而西北的野外太过空旷,在无风的时候总让人有发呆的冲动。
“不行,发呆会长霉。”丘池晃晃脑袋,道,“你在床上躺那么久,出来打一仗又躺回去,是有多爱装尸体?”
“战后重建刻不容缓,我要回去排兵布阵。”
丘池回身一指:“就你这样,排兵布阵?”
被他指到的人坐在骡子拉的板车上,浑身上了夹板打了绷带,跟半死不活没差,唯双目炯炯有神,鼻梁上横一道疤痕,戾气十足。
原瀚海关边防军总司、现任大淆关守将彭无惑无视了他的质疑,说道:“此战双方都大有折损,短期内的确不会再战,但敌众我寡,六部兵力集中,随时都会补上,而我方北境军大半以逸待劳,一旦六部再发动攻击,大淆关失守,天山以东将再失屏障。若西域联军也趁机兴兵,天山驻军就好比一个肉夹饼,两面包抄,孤立无援。”
“什么夹饼,说得我都饿了。”丘池道,“你这是最坏的情况,一来六部越过大淆关还要继续向西攻下几座关隘,二来如何知晓他们进兵的时机?”
彭无惑:“你话里有话,监察司行动了?”
“朝廷一直在行动啊,”丘池狡黠一笑,“这么打下去,打到灰头土脸,谁也没好果子吃。”
彭无惑:“这就是你出来闲逛的理由。”
“我在带你遛弯呢,小老虎。”丘池说着,语意一顿,“前面有古怪,去看看。”
彭无惑瞪着毡帐里搂抱在一起的男女:“死人?怎么回事。”
“是妖邪。”丘池道。
他拿柴枝将二人稍稍分开:“妖邪附了女人的体,然后吸干了男人。”
彭无惑:“外面那些羊像得了瘟病。”
“命不久矣。”丘池扔掉树枝,拍拍手,幽蓝碎羽洒落,残存的邪气被点燃,连带整座毡帐都落入火海。
“彭将军你看,你守住了大淆关,邪秽却早已入侵,九州势乱,往后的战场可不止边关呢!”
甘州军营地。
豫章郡岑氏代家主岑放三指搭脉,表情凝重。良久,他取出药箱,斟酌再三,在几处穴位施了针。
沈庭燎在旁问道:“如何?”
岑放摇头,将银针收起:“多日下红不止,只能开些补血益气的方子。身体被改造后坏到这份上,就算能挺过去也……”
他将后面的话咽下去,两人同时看了榻上的女人一眼。
那几乎是个活死人。
“真没法救?”穆灵宝推门而入,手里端着汤药。
“倘若辟邪医典在,或许能大有缓解。”岑放道,“有办法找出吗?”
沈庭燎:“辟邪医典遗失,假如落在敌人手中,毁掉和留存的可能性对半。重点是,目前毫无线索。”
岑放:“辟邪医典重在抵抗邪秽附体,防止吞噬精魂,边关邪秽作乱,岑家会尽力救助,但……”
“这是很胶着的博弈。”沈庭燎道,“时局如此,前辈不必纠结。”
送走岑放后,沈庭燎去了甘州军都头兵曹的处所。
“郑都头……你在绣花?”
郑恭一手捧绣花绷子,一手捻针带线,技法纯熟,针下牡丹活灵活现。
“末将的娘子爱时兴花样,这不,给她做一双新绣鞋。”
沈庭燎:“你娘子?”
郑恭一笑,放下家伙什:“大人是不是觉得我有娘子很奇怪?世人看我举止与一般男人不同,就觉得我像女人,可我只是我而已啊。”
沈庭燎眸光一动:“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想到北境军大多屯田庶边,你娘子莫非也在甘州城中?”
“大人慧眼。”郑恭道,“不知大人此来何事?”
“监察司职责所在,当然是为军务。”沈庭燎取出落款盖印的文书,道,“甘州是如今面向西域的第一道防线,北上便是大淆关,位置极其关键。甘州军统帅刘广义大肆享用炉鼎,收受贿赂,已被革职审查。我要你整顿甘州一带驻军内务,彻查军妓营,找出所有混迹其中的炉鼎。”
郑恭:“甘州军妓营中没有炉鼎。这一点,令师兄已经探明。”
沈庭燎:“所以你看出我师兄意图,却没向刘广义通风报信?”
郑恭一愣,面色尴尬:“言多必失,末将领教。”
沈庭燎点到即止:“军妓营自不必查,就从甘州城里各位将官家眷和侍妾查起。”
郑恭惊出一身冷汗,心知瞒他不过,老实道:“末将还有一项顾虑。”
“军心动摇吗?”沈庭燎笑了声,“沈某巡查四境多年,竟也不免扪心自问,是否看得清大宁的军心了。”
他语焉不详,郑恭不知该如何作答,又听他道:“把牡丹绣好就去办吧,既然担忧军心,那动作要快。”
“是。”
外面有士兵来报:“沈大人,温掌门传信,说一切准备就绪,等你动身。”
郑恭:“大人不留在军中?”
沈庭燎:“交代你的事不难办,人心有裂缝,找到机会就能撬开。许多戍边军就算不懂卫国的大义,也有守家的决心。你这样的明白人,现在没有装糊涂的必要。”
……
草原六部,论富有,以萨哲部落为首。该部落占据苏兰草场,贸易频繁,牧人生活相对平静。而论骁勇,当属斡坦部,这一部族常年与冰雪相伴,性情冷酷剽悍,战场上是绝不容轻忽的存在。
尤其是,当他们拥有了足够的盔甲、枪兵和粮草。
流苏在风中轻晃,象征大宁国祚的海棠花纹闪闪发光,湛思手持旌节,一路行来看去,感慨道:“兵强马壮,倘若玄关不曾被毁,那几座重镇能守住吗?”
“若拼死一战,至多如大淆关一样惨胜。”沈庭燎道。
“说大话,”带路的阿如罕冷笑,“大宁军队只会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是吗,”沈庭燎道,“那过去一百年你们在做什么,在大宁边境散步吗?”
阿如罕:“……”
王帐外围,有人拦住他们去路。
阿如罕:“哥哥?”
“哈丹。”那人自报姓名,道,“大宁钦差准许面见可汗,无关人等在外等候。”
湛思:“这两位,一个是我大宁御前监察使,一个是我朝天子客卿,你不让我带钦差卫队,总得带上他们两个吧?”
哈丹一指沈庭燎:“你,随他进入。”
转头又指温越:“你,我来招待。”
此人肩宽背厚,高大威猛,步履轻捷,气息内敛,沈庭燎一眼便知:“师兄,你的名号享誉关外,既然是高手邀约,陪他玩玩又何妨。”
“师弟,你不能为难一个瞎子。”
沈庭燎将一把剑丢给他:“送你防身。”
温越握着那把剑笑了,他抚摸了一下剑身上的梅枝断痕,对哈丹道:“你用什么武器?”
“斩刀。”
王帐华丽恢弘,毡布花纹鲜艳清晰,上有象征萨哲部族的游隼图腾。
湛思与沈庭燎二人的身影没入其中,温越提剑与哈丹寻到一块空地,途中问道:“大淆关惜败,斡坦却向道虞镇增派兵员,作风真是古怪。”
哈丹手中握起一把长刀,刀头大而沉重,随手一挥便能砸碎一个人的头骨。
“古怪在哪里?”他筋肉虬结的手臂缠绕数圈玛瑙串珠,珠链末端垂下,与长长的刀柄发出轻击脆响。
温越感知他刀锋上流动的气息:“跌宕真气?原来你与斡坦部族有关系,你师父是他们曾经的第一勇士巴图老人?”
“他是永远的勇士,天神会赐予他无限的祥和。”
哈丹刀柄一旋,猱身攻来。
刀气横秋,温越赞道:“内息舒展,控刀毫厘之间,按道门的标准,当可跻身大宗师之流。”
他提气格挡,剑锋轻巧擦着刀锋而过,力卸泰半,人已绕至侧方。
两人一迭交手数十招,飞沙走石,在场兵众无不却步,只敢远远观望。
哈丹:“只守不攻,想探我虚实?”
“有那么一点,好歹我受了伤,不可轻易动用真气。”温越道,“不过我更好奇,两个人单刀赴会,王帐里有埋伏该怎么办。”
哈丹一愣,分神间一点剑尖刁钻袭来,刺上他肩上某处大穴。
温越:“我的剑术还不错,你没有分心的必要。”
哈丹:“……一直在说话的人是你!”
王帐内。
湛思提着笔,露出一个遗憾的笑容:“看来这停战协议不好签,刀斧手、弓箭手,准备齐全,想杀我。”
“你也不是第一次被惦记。”沈庭燎站在他身边道。
湛思:“当钦差使人身价倍增。”
沈庭燎从怀中取出一颗青空珠,走到一个举着弓箭的小兵前,小兵怒眉喝道:“别动!”
沈庭燎置若罔闻,珠子靠近那支箭,箭身闪出星空般的光辉。
“偷用大宁的兵器,杀大宁的人,还被发现,实在丢脸。”沈庭燎道,“两个选择,一是继续使用这种兵器,坐实小偷罪名,二是扔掉它们,用自己的实力堂堂正正作战。”
“你当我是傻瓜吗?”主座年轻人鬓发间扎小辫,上缀鹰羽彩穗,说话时摇头晃脑,颇有一番腔调,“论可悲,谁能比得上双手奉送军资、只求攻打自己国家的人呢?这么看,我还算在做好事嘞!”
湛思:“各种军资给到足,那军妓呢,军妓也同样令可汗陛下满意吗?”
萨哲部族这位年纪轻轻就继位的小苏日可汗,显然言行异于常人,爽快答道:“你想加入?当然可以,我们萨哲部一向热情好客。”
沈庭燎:“军妓营就不必参观了,我对军医营地更感兴趣。”
小苏日可汗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军医营,也没有去的必要哦。”
“看来可汗陛下心里很清楚,就算如此,也要建功立业,树立威信,确有霸主之风。不过,”湛思话锋一转,“大宁戍边军并非不堪一击,失去邪神助力,此战拖延愈久,能否忍受得起那种折损?六部内部当真没有不同的声音?”
小苏日可汗:“你只是谈和的钦差,怎么把挑拨离间当专长?”
沈庭燎:“假如斡坦军队能帮忙再向西下几座重镇,才会让你们更团结吧?”
小苏日可汗:“呵。”
就在这时,外面有军士来报:“先锋将军和钦差带来的人武斗,遭邪气入体,险些爆体而亡!”
被抬进来的人七窍流血,阿如罕吓了一跳,冲了过去:“哥哥!发生什么事?!”
沈庭燎:“留我师兄一人在外面,其实是下策,毕竟他的剑足够快。放下刀兵,我们该谈谈勇士的陨落了。”
温越靠在王帐门口,他双目白绫缠缚,并不妨碍混过卫兵防线。
“杀人,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师弟,不要把为兄想得太血腥。”
阿如罕探了把哈丹的脉门:“经脉伤得很重,你们怎么解释!”
温越对报信兵道:“你说,看见邪秽从哪里出现的?”
报信兵:“地、地下。”
“答案很明显,”温越道,“你们摧毁了玄关,此地邪秽压制不住,就会作祟。总不能是我召唤的,毕竟在下刚从无相境出来,是天下第一的清白人。”
“哦?你就是那个巫山掌门,听说你身世很悲惨啊。”小苏日可汗眯着眼睛笑了笑,“看来是小兵不懂事,差点引起误解。但哈丹是我们萨哲的先锋将军,在场人那么多,为何邪秽偏偏挑中他?”
温越:“可汗陛下问题切中要害,就让在下详细说明。首先,在下与先锋将军对决,发觉其内劲盈虚异常。跌宕真气主张大开大合,深沉不失有度,而先锋将军在交手百个回合后便出现躁进之举,这与他运使跌宕真气的表现截然不同。于是我推测,此乃根基无法驾驭修为的缘故。”
阿如罕:“什么叫根基驾驭不了修为?”
“拔苗助长,伤在根基,极其隐秘,”温越微微一笑,“军妓营里的血腥气,各位真的闻不到?”
小苏日可汗:“绕来绕去,还是这回事,那为什么旁人就不出事,偏偏是哈丹,难道你就没动手脚?”
“别急,在下的嘴没那么硬,不会不承认的。”温越抬手碰了碰眼角,说道,“巴图老人难得有传人,在下于心不忍,就在对招时刻意刺了哈丹将军的气脉穴位,帮助释放多余的真气,可此招是木已成舟后的险招,哈丹将军的气海平时习惯了大量吸收邪秽力量,一时难以适应,迫切吞噬了没经过炉鼎炼化的邪秽。”
小苏日可汗:“你这样做,难道还是在救人?”
温越:“不用客气。气海越宽广,需要吸收的力量就越多,从而越依赖炉鼎供给,如此恶性循环,到了根基支撑不了的程度,真气在经脉中拉扯,会让神魂连着肉身一起爆裂,唯一的好处是死得很快,不会太痛苦。”
王帐内外六部联军面面相觑,再如何怀疑,看见哈丹惨状都不由信了三分,常去军妓营的人更是神色惊惧。
湛思:“可汗陛下,温掌门毫无诓骗你的必要。今日你我推心置腹,天下炉鼎存世不多,六部用着危险的残次炉鼎上阵杀敌,就算打通天山,大宁首先必鏖战到底。敢问届时战力消耗,西域联军打谁会更轻松?”
小苏日可汗神色微变,沉思不语。
湛思又道:“且不提南境培植的月下香是否完美,但自家用着好东西养精蓄锐,却让你们在前线牺牲,哪怕天道在邪魔道,也得掂量掂量何为赢家,何为踏脚石。”
小苏日可汗:“哎呀,你句句挑拨,我却无法反驳。但是前面说过,承担风险在计划之内。”
湛思笑了一笑:“你认为的风险,就是真正的风险吗?”
小苏日可汗:“什么意思?”
湛思:“月下香之祸,是有对策的。这一点,我基本完全确定了,西域并未告诉你。”
小苏日可汗扶额:“你们中原人讲话总爱故弄玄虚,快说吧,不然我又想杀你了。”
湛思:“辟邪医典。”
小苏日可汗:“这本医典现在何处?”
湛思:“原作者被恶鬼所杀,随身医典失窃,我等实在不知现在何处。”
小苏日可汗:“……”
湛思将笔浸入水洗,一缕缕墨迹散开。
小苏日可汗:“你为什么洗笔?”
大宁钦差风度翩翩,连讲遗憾都温文尔雅:“本钦差挑拨成功,可汗陛下的心已然动摇。这等大事,怕是还要和乌伦、斡坦等部族的王商谈吧,那这份停战协议,今天定是签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