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劲节流放北地一年,脸蛋清瘦了些,却不见憔悴。可以推测,与其他犯人相比,他过得堪称滋润。
“流放满足不了你,还想自寻死路?”沈庭燎揉按眉心,“说吧,别让我动刑。”
俞劲节根本没料想还能再碰到他,不妙的回忆涌上心头,基本不打自招。
“我逛窑子的时候,顺便帮刘大帅物色新货……”俞劲节缩在床榻角落不肯出来,话说得急,还打磕巴,“我就、就是个线人,不做交易的。”
沈庭燎:“谁负责交易。”
“大帅亲自去谈。”俞劲节道,“他喜欢干净的雏儿,都是我看好了,他自己去试,满意才带走。最近断货快两个月了,他才罚我做苦力。”
沈庭燎:“多久换一次,换下来的人如何处理?”
俞劲节:“一个月就腻,人赏给下面的。”
“一个月,他怎么不死在床上。”沈庭燎问,“窑子在哪?”
俞劲节:“州城南面,凝香楼。”
沈庭燎:“你带我们过去。”
俞劲节瞟了他和温越一眼,连连摇手:“不行不行,刘广义知道我暴露,一定不会放过我!”
“不是光明正大地带。”沈庭燎道,“回去和刘广义说,你可能被盯上了,有个新货要尽快转移,求他到凝香楼帮忙弄走。”
俞劲节傻眼:“哪来的新货。”
“不用你管,照做就是。”沈庭燎示意门外,“滚吧。”
俞劲节屁滚尿流地跑了,唯恐在这里多待一刻。
温越表情微妙:“你想空手套白狼?”
沈庭燎瞥一眼他清俊出尘的脸,若无其事道:“师兄既然女扮男装,不如恢复本来面目,再添几分颜色。”
甘州军统帅刘广义其实很多天没睡个好觉了。前线战事逼催,理夏、苹台、道虞三处重镇失守有猫腻,他心知肚明,但前上司荣长缨在书信里,又隐晦暗示了必须守住甘州。
他需要一个女人。一个能让他泻火、让他浑身充满力量的女人。
马车照例停在凝香楼后院,鸨母捏着手绢儿亲自来迎:“大帅好久不来,奴家还当大帅把咱忘了呢!”
“有好处,忘不了你的。”刘广义在女人屁股上捏了一把,“人呢?”
“就在楼上。”
“什么来头?”
“是个溜手货!”鸨母压低了嗓音,“大帅也明白,北面断了供,流到市面上的那些就紧俏起来了,这一件,还是主家急用钱出手的,脾气怪得很,大帅自个儿斟酌着。”
刘广义顿了脚步,盯着鸨母:“本帅自个儿斟酌?你凝香楼哪次不抽一成利,这回就缩了头了?”
鸨母谄笑,搂住他胳膊:“御前监察使在北境,到处风声鹤唳的,谁敢出头呢,今儿这一成利奴家不沾手,只盼大帅往后多多照顾生意。”
“哼!”刘广义拂开她的手,自行上楼去。
欢场上尽是靡靡之音,刘广义听一路,心火燥一路,来到常用的厢房,敲两下门,门拉开,露出一张年轻后生的脸。
鸨母在后面问:“可要准备东西?”
刘广义越过那后生的肩头,远远看着一张绣屏,屏上双鲤戏水,清透如空中游,透过屏风见一人凭窗而立,窗扉开着,夜风卷起月光泼在那人身上,衣袂飘然,恍若世外仙。
他喉结滚了一轮:“拿上好的来。”
后生掩了门,阻住他急迫的脚步:“且慢。”
刘广义扭头,眼底带赤:“你要多少金?”
“贵人识货。”沈庭燎比了个数,“两万金,一手交足。”
刘广义:“两万金,爷睡一个月都睡不回本,天仙来了都开不出这价。”
沈庭燎淡定道:“我家主子虽说急用钱,却也不至于把真正的宝贝贱卖。实话和你说,这是南面来的鲜货,大户人家的闺女,主子怜惜着,想给她找个好去处。”
窗边人似朝这里瞥来一眼,下半张脸戴了面纱,唯一双眉眼潋滟无双,半掩清愁,懵懂落不到实处,刘广义魂飞了泰半,无奈跟前这小子拦路,恨不得将他一刀剁了,强行按下性子道:“两万金就两万金!”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飞钱甩到沈庭燎怀里:“拿去,别耽误爷办事。”
沈庭燎翻看那枚飞钱,上面印着“万通商行”的记号。
他摇摇头,将飞钱递回去:“一手交足,是金银,不是飞钱。”
刘广义一愣:“什么意思?”
“从商行走,会留下痕迹,我家主人不想招祸端。”
门“吱呀”一声推开,鸨母端合欢盘进来,盘子上盖红布,勾魂甜香在空气中溢散。见二人拉扯,鸨母眼珠一转,将盘子搁在桌上,拿了旁边酒壶,斟满两只酒杯,吃吃笑道:“贵人看上了,钱是万万短不了的,小哥儿你替主子办事,变通则个,莫错过一桩好姻缘。”
沈庭燎冷笑:“说得轻巧,我拿去提一大笔钱,被人告发了,你替我去挨板子么?”
刘广义怒气上涌:“你!”
沈庭燎态度坚决:“拿不出,就免谈。贵人请回吧,别打扰小娘子休息。”
窗边人影一动,身形翩跹,似要向内间行去。
刘广义**熏心,急得上火,左思右想,冲鸨母一招手:“叫丰掌柜过来!”
鸨母揣着飞钱暗惊:“好说,好说,奴家马上叫人。”
房内一时静下,沈庭燎与刘广义大眼瞪小眼,须臾,沈庭燎开口道:“小的懂一点医理,大人阳火上浮,三焦不调,可用过虎狼之药?”
刘广义大怒,一巴掌拍过来:“老子身强力健,用你娘的虎狼之药!”
沈庭燎连忙后退:“贵人莫气,小的是担忧贵人身体,南境美人至臻至纯,只恐……虚不受补啊。”
刘广义气笑了:“当你爷爷没用过好货?”
沈庭燎露出一丝好奇的表情:“我家主子一贯用北面的货,用多了便上火,难道南境的就好得多?”
“当然,”刘广义哈哈一笑,“你小子怕不是个童子鸡,爷爷今晚洞房,心情好,就同你说道说道——南境月下香,柔弱无骨,温柔似水,上了床偏缠人得紧,用完后神清气爽,回味无穷!北面么,实则差不多,就是没配合到那种程度,伺候得不够劲,而且听说报废得快,不经用。”
沈庭燎:“这就是贵人爱挑雏儿的原因?”
“头茬儿,妙不可言。”刘广义捻了捻手指,视线向屏风后探去,“爷的金子在路上了,不如让美人来陪爷喝杯酒。”
沈庭燎提醒他:“这两杯是交杯酒,贵人难道要当着小的面喝?”
刘广义笑道:“你这滑头小厮,不喝酒,让爷摸摸手总行吧?我看那双手是天下少见的极品,活像羊脂玉雕的,天生就该伺候男人。”
沈庭燎:“好货不怕等。不过这双手能弹琵琶,就让她弹琵琶给你听吧。”
婉转铿锵之音,恰似珠玉从弦上滚落,刘广义听了半晌,道:“爷是粗人,这弹的什么东西?”
沈庭燎微微一笑:“此为破阵曲,一解战乱之忧。”
房门再开,鸨母领着两个人进来。
打头的一身便装,后面的挑着担子扮作脚夫。
刘广义:“丰掌柜,劳你半夜过来,把担子卸了给他瞧瞧。”
两个大胡桃木柜,略过最上一层伪装,下面铺满黄金,灿烂夺目。鸨母看直了眼,没成想是这么大一笔数目,不禁暗暗后悔让出了一成利。
丰掌柜瞟了眼屋内,道:“看来不是一般货色,哪来的门路?”
刘广义:“野路子,死不肯走商行的账,小心着呢。”
丰掌柜心内咯噔一下,模模糊糊觉得不对,他没吱声,准备回头去和东家报告。
刘广义对沈庭燎道:“金子有了,爷要赶人了,你打算怎么弄走。”
“这么多金,肯定是找人来搬。”沈庭燎道。
刘广义神色一变,就见沈庭燎“笃笃笃”敲了三下桌子。
那扇房门关了又开,进来几个精壮汉子:“沈大人。”
“沈……”刘广义脸色发绿,“你是……”
一道符适时封住他的嘴,刘广义两眼圆睁,呜呜说不出话。
“贵人一张嘴臭气熏天,沈某忍耐多时了,这份辛苦差事还是交给能办的人办吧。”沈庭燎对那几个汉子道,“赃物和人,都带走。”
鸨母软着腿靠在一边:“那奴家……”
沈庭燎:“你收钱了吗?”
鸨母:“没收,没收!”
沈庭燎点头:“一并带走。告诉钦差大人,她说谎,到了先打十板子,另外两个一人二十大板。”
壮汉们忍笑:“是!”
人都散了,窗外风还在吹,阵阵甜腻腻的香落在鼻息,沈庭燎走到桌边,揭开红布,合欢盘中摆放的东西使他表情精彩纷呈。
温越靠在窗边开口:“没见过?”
沈庭燎伸手勾过一只漆画精细的扁圆盒子收好,将红布重新盖上,拎起妆奁走过去:“换装吧。”
温越没动:“编排了我一晚上,就想这么揭过去?”
沈庭燎明白有些言辞过火,不能反驳,只好道:“你同意了。”
“呵。”温越轻笑,靠近了,嘴唇贴着他耳朵道,“南境的美人柔情似水,给你睡一个月够不够本?”
沈庭燎耳朵瞬间泛红,妆奁烫手,胭脂水粉打翻一地。
“胡闹!”
温越好整以暇地笑:“原来夫君不是这个意思。夫君走慢些,奴家看不见,莫丢下奴家一个人啊。”
……
云中郡。
湛思领钦差卫队重返云中,进入郡城前他回首望去,远处山峦低缓起伏,秋草乍黄,举目枯荣,湖泊河流镶嵌其中,倒映天空澄碧如洗。
一群白鸟从湖面簌簌飞过。
湛思敛目,雪台色清如水,自壶中入杯,好似玉屑飞溅。
“恭贺大将军复职。”
主座上荣长缨呵呵一笑:“说到贺喜,我也该向另一位伴读郎君贺喜才是,怎料他没同你一道过来。”
湛思举杯:“天下邪秽横行,监察使分身乏术,这杯酒我代他饮。”
“北境战祸不断,荣某头疼得很。”荣长缨道,“听说湛小郎君聪慧绝伦,不妨点拨一二。”
“大将军杀伐果断,晚辈岂敢班门弄斧。不过晚辈在来的途中,听到一则乡间野闻。”
“哦?”
湛思清了清嗓子,道:“说有兄弟二人同住一个房子里,房子是父母传给哥哥的祖产,但弟弟不服,一直想将房子据为己有。某天,二人又为此大打出手,各自拿了一把柴刀对峙。弟弟力气稍弱,眼看就要落于下风,这时屋外来了一只豺狼。弟弟忽然想起这只豺狼和哥哥有旧怨,便放了豺狼进屋,让哥哥不得不打起精神与之周旋。”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为自己又倒了杯酒。
对面荣长缨神色如常地评价道:“嫌隙到这般程度,若不点出来,谁知他们是兄弟。”
“孩提时一同长大,两小无猜,但人心易变,落在红尘俗世中,有多少颗心经得起风吹雨打?”湛思慨然一叹,继续他的故事,“但很快,弟弟就发现了新的问题,已经入室的豺狼再想赶走,就很难了。毕竟在豺狼眼里,自己也是块香喷喷的肥肉。假如,他与哥哥斗到两败俱伤,必然会让豺狼捡便宜,如果他去砍豺狼,又会让手里的刀变钝,届时哥哥想除掉他,将不费吹灰之力。”
荣长缨颔首:“确是困顿之局。”
湛思:“更糟糕的是,门外还有一只猛虎在等待。”
荣长缨:“郎君以为,此局何解?”
“一个字,等。”
“等,是僵局。”
“可惜,弟弟身上还有不小的弱点,虽尚不致命,但只要被发现,就将留下终身的隐患。等,是他最好的选择。”
“何谓弱点,何谓隐患?”
湛思从怀中取出两份文书:“有人将弟弟的弱点写了下来,一旦这些事迹在世间流传,哪怕他最终得到了房子,也将不被世人信服,永远会有人打着为哥哥抱不平的旗号讨伐他。”
荣长缨翻看那份文书,双眸愈发深沉难测。
“如果毁掉这些书卷,岂不是再无人知晓?”
“那就要看这是不是写书人的遗作了。很简单的道理,一切谨慎为上。”
“我明白了。”荣长缨道,“只是僵局总要被打破。”
湛思:“首先,对哥哥而言,弟弟始终是同族,而豺狼虎豹永远是头等心腹大患。那么,只要弟弟不动手,哥哥就有余力对付外敌,保护自己的房子。同时,在等待的这段时间,弟弟可以坐视哥哥消耗力量,并且想办法修补自己的弱点,毕竟书卷还没记录他全部的把柄。接下来赌的,就是筹算与时运了。”
荣长缨抚掌:“不愧是望都才子,三言两语便洞悉利弊。”
湛思:“下官此番诚意拳拳,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荣长缨沉思良久,道:“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