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落红乱纷纷。
雨势仍未减缓,沈庭燎却获得了短暂的安宁,每一步真正踩到了实地。
“师尊……”口中下意识念出这个称谓。
坦白说,谢峙作为他的师尊,还同他母亲有不远不近的亲族关系,与他相处的时间却并不长。印象里谢峙经常闭关,一年难得出来几次,起初是为他演示第一遍剑法,后来变成了检查温越的教学成果,顺便教他下棋,指点迷津。
可能年少时的师兄太过吊儿郎当,所以谢峙才是他心里那个永远沉稳端正的代表。
“师尊。”沈庭燎的心热切起来,他顾不上满身的伤,在泥泞崎岖的山道间奔跑,半山桃林处可见那道过去练剑的断崖,还有旁边一泓小小瀑布,瀑布冲出一方小潭,潭水流溢而出,又在断崖边形成新的水帘落入山林,蜿蜒出数条小溪。盛夏时在潭边练剑,远观云海,近聆飞瀑,犹在神仙境中。
屋舍还是旧屋舍,用木傀儡做成的机关小人大多横七竖八倒在一个小房子里,小房子是温越上次回来搭建的,还特地对做工粗糙的木傀儡做了改进,比如眼下就有两三个没在干活,也没休息,而是举着小伞在雨中散步。
一见沈庭燎回来,打伞小人门欢天喜地地冲了过来,木屋里的则一跃而起,可惜伞不够,一时争抢起来大打出手。
“回去。”沈庭燎心知木傀儡不怕雨,这只是温越玩的小把戏,而且他当下无暇顾及,“师尊在家吗?”
小人不约而同地摇头。
那就是还在闭关了。
沈庭燎找了伞,一路向后山走,去年在这里,他为自己铸了把剑。经过剑冢时,声声剑吟划破雨幕回响不绝。再走几段曲折石阶,一座秀丽险峰侧立在前。
巫山山脉绵长,奇峰迭出,这座侧峰之外就是寻常百姓渔樵耕读的村落,谁也料想不到与巫山剑派仅一峰之隔。当地人知晓山上有个颇灵验的道观,却因山势太陡太怪上不去,只能在山下桃树旁上香、贡瓜果吃食,拿红布条系在树上讲心事。过没多久,食物和香烛都消失了,红布条也消失了,百姓就知道道长们拿了贡品办事去了。
谢峙顶着“太痴道长”名号,也不知和另外两位比,出力多是少。
后山与侧峰间是雨雾缭绕的深谷,本来凭轻功就能轻松越过,然而此时东风不便,沈庭燎拿钩爪勾住山壁老松,故技重施荡了过去,身体结结实实撞在山壁,大约淤青一片,他顾不上许多,竭尽全力向上爬去。侧峰这一面刚好背阴,山壁青苔丛生,难以借力,待落地后,偏又有一段山路崎岖泥泞,湿滑难行,沈庭燎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赶到道观门口,衣衫已脏污不堪。
空牙山,馄饨观。
他喘匀了气,抬手在观门上“笃笃”敲响:“晚辈沈照,巫山传人,应师兄温越所托,拜会空牙山。”
大门悄然打开,迎接雨夜归人。
馄饨观小小一座,内中庭院空荡,几步就到三清殿,沈庭燎甫一靠近,便听见窃窃私语。
“是谢峙的徒儿,温越的师弟?”
“对,就是他,就是他!”
“衣服破了,脸蛋花了,心脉伤了,好惨,好惨……啊!别打我!”
“你是笨蛋!”
“你才是笨蛋!”
沈庭燎在门前站定,里面倏地安静,他推开殿门,三清在上,面目慈悲,座前香烛袅袅,静无一人。
沈庭燎抬头看向被风吹起的经幡,拱手一礼道:“晚辈前来拜见师尊,请前辈代为引路。此外还有个不情之请,晚辈仪容不端,能为受损,劳烦前辈施个术法,叫晚辈打点整洁后好与师尊相见。”
经幡发出人声,粗声粗气的:“生死之间非掌门人不得出入,温越为何派你来?”
沈庭燎从怀中摸出桃木戒:“师兄为困北境玄武,身陷无相境,请求师尊出关支援。”
殿上静默了一瞬,又有个细里细气的声音从三清像后边传来:“这枚戒指看着比先前强力了许多。”
沈庭燎:“有如意结念力加持。”
“原来如此。咳咳,”三清像后闪出一截尾巴尖儿,“你要去生死之间,带着那个戒指跳下剑冢,就能进入了。”
经幡晃了晃:“太贪,他行动不便,你送他一程。”
“好嘛。”一条蓬松美丽的大尾巴完全露出来,轻轻甩了甩,三清座前香烛烟气蓦地浓郁,团出一朵洁白的云,环绕在沈庭燎周身,将他托起,朝着观外飞去。
沈庭燎转身行礼:“多谢两位道长。”
太嗔浑厚的嗓音响起:“福生无量天尊,空海无涯,混沌归元,早去早回。”
云中加了术法力量,他的衣衫干净清爽,沈庭燎松了口气,从云上下来,那朵云絮在风雨中飘散。剑冢内雨雾缠绵,谷底他下去过,并无特别之处,可见此处另设了一个阵法。
沈庭燎将桃木戒握在手心,脚踏万丈虚空,耳边风声呼啸,暗夜茫茫,忽闻一缕桃花暗香,旋而光影憧憧,迷离万千,待能看清时,已在无垠桃林中。
最远处,数点黄尘隔烟水,忘川在人间现世,忘川水却还在桃源境中奔涌不息。
戒指发出光芒,冥冥中有一股气机牵引。沈庭燎移步向桃林与忘川的交界走去。去岁正月上灯,他于内宫夜宴重逢师兄,正眼第一面就在桃源境。彼时忘川遥远,仿佛永远无法接近,但此时走不过数百步,冰冷水汽就侵上了他的脚踝。
桃木戒脱手而出,沈庭燎随之一脚踏入忘川水,却是天地空暝,唯余一片汪洋无际的水面,倒映着不知何来的万点星光,每走出一步,就有涟漪缓缓荡开。
沈庭燎心神恍惚,他看见水中倒影,真切得不似幻象,更看见面前的剑,剑身雕刻松柏纹饰,郁郁高华,笑尽寒秋。
双手托着剑的,也是一个影子。
他的眼泪掉下来,双膝跪地,接过那把剑。
松风。剑留人亡。
假如驻守生死之间的谢峙只是一个幻象,那整个巫山,岂非又是一个谎言。
太嗔说,空海无涯,混沌归元,早去早回。
此地为一个人的生死之间,生人勿入之地。
影子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头。
“师尊,我……连你最后一面,都只能这样相见吗?”
云梦泽出事后,谢峙交代他留在山门,那时温越出师在外,濯浪峰仅他一人顾守。沈庭燎等候多日,等到温越从东海归来,告诉他,师尊伤得太重,来不及和他道别,要闭关很久。
那点遗憾悬吊心头,直到他发现温越洞悉了关于无相境的布局,那位惯来散漫的师兄也并非心血来潮要穿白衣。
缟素其身,忧戚其心。
沈庭燎跪倒在地,痛哭失声。眼泪砸在破碎的水面,那道影子也破碎了,姿仪端肃,广袖当风,是太遥远的一缕魂,最后最残忍的一份温柔。
巫山外,风雨消逝,大片飞花飘扬而出,漫山遍野,花谢成雨。
北境,魔息从蜘蛛体内狂乱迸出,霍香身法凌厉在道道蛛丝间穿梭,将将避开致命一击,忽听身后传来风声,她飞快背手扬刀,蜘蛛利爪砸在刀刃,竟然砸出豁口,再进一寸就能划破她的脊背。
失策,没想到这蜘蛛腿脚这么厉害。霍香抽刀欲退,却又有一条蛛腿挥舞过来,夹攻的缝隙仅容一身过,偏偏刀卡住了!
莫非倒霉到刀也脱手?紧急关头,心上蓦然一轻,好像有什么重负彻底离开,霍香神色却是一顿,僵在原地。
一支弩箭射来,远处温重举着只扩音海螺大叫:“快退!”
呛鼻烟气散开,霍香被冲得一个激灵,再去抽刀,刀平滑地移开,她飞身避开魔物周遭最危险的地带,连轻功步法都灵活了许多。
气运回来的感觉如此陌生,当初为保另一人性命献出全部气运,此后日夜回想百感交集,却从不谈后悔。
暗夜里无人见,她咬紧牙关,擦了擦眼睛。
无相境内。温越被时空洪流缠绕,神魂快到极限,他睁大双目,看见轮回受生法门的光轮不知绕过几千界,一截尾端慢慢接近了他手中的初始。
这时他忽有所感,失神间又被一段汹涌洪流穿透肺腑。
那是没下完的一场雨。他在东海安葬了父母,安抚了小弟,想着谢峙的尸骨还没来得及收殓,松风剑倒是入了桃源境不必送去剑冢。思索再三,还得下一趟江南,在此之前要给望都写一封信。
巨大的疲惫感像是突然间落在他身上,明明濯浪峰就在不远处,他却再也迈不动脚步。
这一天晚上,巫山剑派年轻的掌门人停在桃源渡口,野渡无人,他坐在破败的茅屋门前,黑夜里只有灯笼光落下来,被淅沥的雨水打湿了,连带横江上一片雾霭朦胧。
雨声渐渐大了,他终于在浩茫天地间找回那一点神魂,继而潸然泪下。
……
望都,雨水从天上倒灌下来。
“不妙啊,”杨璀焦急道,“这雨下得不正常,这么下去得成洪灾,洪水一冲,阵势一破,护山阵可撑不住。”
左谦抹着脸上雨水:“各军营都出动了,大觉寺僧人在念往生咒,说是玄武怨气不消,聚水成灾。”
杨璀:“这时候还念经,不是说北境在封无相境吗,封不成忘川死门开,大家都得完蛋。”
他闭了嘴巴,凝神细听,面目严肃。左谦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
“嘘,有地动。”
如此轻微的地动也被北境的部分修道者察觉。谭千秋担忧地望了眼南方,转头忽见硕大灿烂的光轮在塔周一圈圈生发,环绕塔身形成鼎立无尽的封禁,温越闭目破境而出,眼底两行血泪,眉心一抹剑影浮现,半空支张结界的监察令被他握入手中。
“巫山剑法四卷一式,断愁!”
剑影携一缕金色流光穿透魔物身躯,斩断无数丝线,掠过大宁亘古的天幕,高高悬停在黄泉之上,截断了望都摧城的风雨。
巫山。
桃源境正式易主,沈庭燎在那棵老桃树前拿出戒指,桃树树干打开,一柄木剑从中浮现。
含真抱朴,质朴天然。
沈庭燎想起温越给自己的海沉木剑,原来是得了先人几分真意。
两把剑相碰,发出清亮愉悦的剑吟。
抱朴镇守生死之间,而谢峙的松风剑上附着一缕魂魄替温越守在桃源,送他的大弟子走一段更远的旅程。如今职责了却,松风要往何处去?
“师祖,我想回濯浪峰。”
抱朴发出阵阵嗡鸣,松风久久不离,似有留恋,但仍是回到沈庭燎手中。沈庭燎回头望去,桃林间分出一条小径。
屋舍旧居还在眼前。
剑尖指北,不在意料之外。沈庭燎轻抚剑锋:“与师兄再见一面吧。”
长剑一声清吟,杳然北行。沈庭燎低头行师门礼:“弟子,拜别师尊。”
他长久伫立原地,心神惘然,忽觉衣角窸窸窣窣,却是几个傀儡木人在用力拖拽。
“嗯?”
看样子是要到某处去。
飞瀑断崖,积水小潭。
夜风寒凉,山野间全是落花。巫山桃花终年不败,只到伤心尽头才会凋零。
沈庭燎拨开潭中落花,凝目注视水中。过了许久,他慢慢将双手伸入潭水,某种术法被触动,他的指尖碰到一点如冰如雪的凉意。
木傀儡整齐地蹲在潭边,严阵以待。
他脸上表情似悲似喜。
潭水如珠玉飞溅,他从水中捧出了,一把剑。
像捧出一块纯青透明的冰。
剑柄处依然有桃花,两三朵点缀枝头,不够烂漫,却足够无暇。
一滴眼泪落下,剑身隐有流光闪烁,他看清篆刻的两个小字。
——离别让你很痛苦吗?
世间本就少有别后欢颜,从重逢那一刻就开始品尝再次离别的隐痛,是当属永恒的秘密。
师门剑铸造至少要月余时间,沈庭燎不难猜到温越找过哪个借口,悄悄铸了这把剑。至于这个剑铭……显然是师兄从未改变的初衷。
古来心事如海底月,可望而不可即。沈庭燎抱剑入怀,天地倒悬,沧海横流,到底什么样的痴人还会停驻脚步,执着去捞一段海底月光。
这一夜他来来回回抚拭那把剑,听剑的轻吟,像听无穷无尽清澈遥远的心事。等到次日乌云散尽,巫山四方的人忽然听到一缕剑鸣,那声剑鸣像溪涧流响,簌簌然、叮叮然,紧接着清越之气自万山腾起,直刺苍穹,天边骤现一道裂痕,晨光垂入**中,山岚如碎金之雾浩荡缥缈,整片山水的呼吸纤毫毕现,大江水翻滚,接住一片飘摇坠落的桃花。
桃源剑出,剑名“别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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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别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