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汉月关。
龙牙汗出如浆,两股战战,关城烧起的狼烟火仿佛力透后背,要将他烤掉一层皮。看见顾樟向他走来,龙牙不禁如蒙大赦,赶紧让开位置。
顾樟替他顶上,运起内劲。
龙牙活动站僵的双腿,擦着汗道:“三天了,连法境禅师都吃不消,要我们轮着鼎力,温步尘在里面不会完蛋了吧?”
“龙门主此言差矣,无相境虽有波动,但总体稳定,玄武的力量不再加强,可见巫山少掌门还在尽力维持。”顾樟打量了一圈,道,“非常时刻,千万不要说丧气话动摇军心。”
龙牙:“我就是感慨一下,三天,这该是什么怪物啊!”
顾樟:“照这形势,内外都快到极限了,越是这种时候越危险。龙门主,你且去调息休整,但不可放松警惕。”
话音刚落,阴云撕裂,一张巨型蛛网出现于结界上空,黑色蜘蛛趴在网中,浑身散发出沉沉魔气,八足如刮骨钢刀,毛簇似淬毒的针,光看一眼就让人心惊胆裂。
龙牙咬牙切齿:“咋就这么巧呢,少宗主,你和邪魔道真没勾结?”
饶是顾樟涵养再好,也忍不住回嘴道:“和我相比,攻打繁花派的你才更可疑吧!”
银色蛛丝带着剧毒粘液落在结界上,慢慢将其缠裹。汉月关一角忽传剑吟,道道剑气从某处碉楼发出,蜘蛛吃痛,八足挥动,将剑气击碎。
骆成风大出一口气:“幸好玄关修得快,还能抵挡一阵子。”
“那也很难受啊,这可是魔。”旁边有人道。
骆成风:“千机城主,你从匠人署出来了?”
温重从腰间取下一只小弩,冲他扬了扬:“塔猎嘛,道门的人被无相境消耗太多,我得搭把手。”
小弩在他手中变大,稳稳端起,九星连珠齐发,穿过血誓结界,在蜘蛛身上轰然炸响,国师自诩魔气威能,未曾在意箭镞威力,没想到内有乾坤,大团刺鼻烟气炸出,熏得他脑袋发晕,不留神就被剑气刺伤。
大团蛛丝喷涌而出,眼看要在蜘蛛周身结出一道屏障。
“糟糕。”温重道,“没人在外面配合,难道要坐等它破坏结界,正面打起来大家气力不济,肯定会吃亏。”
上方魔物森然笑道:“放弃吧,沈庭燎给你们做了一个牢笼,不会有人来救援的。”
“谁说没人?”一记女声响起,有人扛着兽骨刀掠身而来。
穆灵宝眼睛一亮:“师尊!你怎么才来?徒儿等你好久。”
霍香表情有一丝不自然:“路上碰到了恶鬼窟主人,过了两招。”
穆灵宝:“啊?这也能碰上,他可有伤到你?”
霍香:“他说他有急事,让我先到汉月关帮忙。”
穆灵宝:“那他还真是个好人呢,既然如此,外面就劳烦师尊了。”
“杀人我擅长,杀蜘蛛的话——”霍香一刀斩去,“尽力而为吧!”
……
巫山,桃源野渡。
这个时点,这样偏僻的官道,按理说是不当有这么多人的。
渡口平时只有茶博士一个人夜宿,茅屋极小,屋子外挂着大红灯笼,提示往来人此处有歇脚地。而所谓歇脚地,是外面那个茶棚。自从温越入关,江湖道风浪迭起,桃源渡口也不再平静。为了容纳更多人喝茶,茶博士特意砍了竹子,将茶棚加固拓宽不少。但即便如此,这么多人雨夜齐坐在此,难免显得古怪。
“各位客官,小店要打烊了,”茶博士一杆子将灯笼叉下来,往里添灯油,“小人要进屋睡觉,夜里喝茶自己拿柴火烧,茶钱放桌上,都是英雄好汉,走过路过听个响儿。”
有个布衣汉子笑道:“你在里面睡得舒服,咱们搁外头冷风吹着,大雨刮着,不知啥时候到头哩!”
茶博士将灯笼挂上,腰一扭,冲他眨了眨眼:“大爷想进屋睡,床窄,只能睡小的身上了。”
汉子笑骂:“好小子,敢调戏你爷爷,有胆便让我进屋!”
“没胆,没胆。”茶博士告饶掩门,透过门缝瞥见灯笼光照不满的阴影处,有人悄然抬头向他这里看了一眼。
好瘆人的眼神。茶博士将门闩上,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该躲灾还得躲,今晚上过去,外头不知几个人几条鬼呢。
过没多时,远处传来马蹄声,茶棚众人翘首望去,一片山野桃花影,两人两骑穿梭其间,人都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唯有身下白马雪缎也似,招摇又漂亮。
两道黑影倏地从茶棚蹿了出去。
布衣汉子大叫:“什么人?”
旁座一老者拍拍他的肩,低声提醒:“后生消停点,那两人踩鬼步,你没发现?”
汉子一听,登时浑身炸出白毛汗。
能上巫山,又骑白马,莫非是沈庭燎?那这些恶鬼,是伏杀?
还没等他想明白,又听两声响蹄,却见从另一个方向驰来两匹白马,还是戴着斗笠,两人两骑。
事态发展迅速得远超预料,几乎同一时间,四面八方都出现了相同的队伍,马蹄声穿透潇潇雨幕,随即剑光缭乱,兵戈大作,风雨中飘来凌乱桃花,斗势激烈无比。
恶鬼全出,布衣汉子回过味来:“数目不对,不止这棚子里面,山里还有。”
老者这次赞同了他的话:“是在互相算计呢。”
“我跟过去看看。”汉子道。
“你是刚当上赏金探子吧,”老者道,“抬抬手,这钱不是你能挣的。”
南境湿润,巫山常年雾气缭绕,一场大雨使山间土地分外泥泞,再往前走,桃林深入,峭壁越来越陡,纵是灵山白马也步履艰难。
心脉受损,无法运功取暖,亦无护身气罩,沈庭燎全身湿透,冷得指尖青白。
“阁主,到这里进入桃源迷障,请你带着我用轻功上去,我是巫山弟子,迷障不会拦我。”
沈庭燎下马,姬小楼一掌贴在他后背,内力灌输进去,暖得他打了个颤。
“别耽误时间——”
“留步。”
身后有人堵了路。大小鬼影错落散开,鬼主那张脸掩在暗色面具背后,通身黑气缭绕,好似与雨夜融为一体。
沈庭燎捂着心口转身:“做了好几层障眼法,还是没瞒过你。”
梼杌:“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召集人手布局,我也万分讶异。”
“过奖了,那是我的近卫队。”沈庭燎道,“你忙着来杀我,可能错过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什么?”
沈庭燎:“告诉你,消息就不值钱了,姬小楼会立刻抛弃我。”
“看来我是没机会,”鬼主笑了,“那在这里杀你,换谢峙下山救人,算不算制造一个值钱的新消息。”
沈庭燎:“如果你是这样认为,那我会为你叹息。”
梼杌:“哦?”
“从此地往上二百丈,即可进入桃源迷障,”沈庭燎抬头看了一眼,“你再无杀我的机会。”
梼杌:“你体力已到极限,就凭一个姬小楼?”
沈庭燎:“欢喜阁主为钱不择手段,当然可以卖命。”
姬小楼折扇一展:“不是卖你的命,你当然不心疼。”
沈庭燎:“我心疼你,你逃进迷障后不要慌,我会去找你。”
说罢,他跳上一块凸起的山岩,攀住岩缝间草叶,手脚并用向上爬去。
“拦住他!”鬼主道。
“就没人把我放在眼里吗?”姬小楼叹气,折扇化作片片锋利短刀,分散劈开雨帘。
信号弹似一朵烟花在天空炸开,倘若那些近卫身手过关能及时来援,倘若姬小楼依然鸿运当头,他们就能凭奇门术逃出生天。
沈庭燎一眼都没朝下看,他用尽全力攀爬,悬崖陡峭,匕首扎进山岩防止掉落,好几次他感觉到阴冷鬼气就在足底,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要犹豫,向上去!
雨水瓢泼,暴雨在山石间汇成一条条小水瀑,稍有不慎就兜头扑面浇下来,他的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是水,心口伤痕是温越用术法强行压制的,没有挣裂,却因肌肉牵动疼痛异常。
师兄怎样了?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遭,那道伤好像更疼了。
厮杀声在轰鸣雨声中有点模糊,但不算远,血腥气却重了。如此敏锐的五感就算内息不济也不曾丢失,沈庭燎抿了抿唇,想起关于他自己气运非凡的说辞,继续憋着一口气上行。
不知多久后,他的手指在嶙峋带棱的山石上磨破了,鲜血顺着指缝挂在石壁上,又被大雨冲刷。嘴唇紧闭着,稍微喘口气都会被雨水灌进嘴里,水中带泥土腥气,闻不到花叶的香。睫毛湿而沉坠,视线非常模糊,但为了速度还要不顾一切往上爬。山高道险,他从未有一刻真切明白这四个字,直到长大后真正做一回凡人。
前路上,有一树在山壁自在生长的桃花。
沈庭燎奋力向前,忽觉脊背发寒,下方传来幽幽的声音:“沈庭燎。”
是梼杌。
仅剩最后一缕内劲催动困灵锁,锁链长长甩出去,勾住那棵老桃树,沈庭燎足下一蹬,身体悬空晃荡,避开致命一击,锁链飞起惊心动魄的弧,他整个人顺势翻了上去,重重撞在桃树上,喷出一口血,顾不上疼痛,紧紧抱住那截树干。
后面来了几片薄刃,很好,姬小楼还活着。
鬼影飘荡,眨眼靠近了树下,鬼面具里一双眼睛盯着他:“你没有机会了。”
“是吗?”沈庭燎缓缓站起来,困灵锁收束,悬垂的指尖犹在滴血,“你还差一步。”
说着,他迅疾转身,足尖一点,借短匕插进山岩的力拼命向上腾跃,梼杌顿觉有异,连忙抢上,却慢了一步——
在那年轻人双足腾空的瞬间,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将他托起,他的身影在崖壁上凭空消失,被送到了另一处所在。
一处恶鬼并不乐意见到,但对他来说绝对安全的所在。
风雨中飘来遗落的话音:“忘了告诉你,此地叫百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