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都,钦天监。
这里是北邙山最接近帝京的山头,高处不胜寒,即使在桂花香温润的中秋时节,山顶的风也让人倍感凉意。
更何况那股苍黄浊流逼至耳目,冰冷气息淹没鼻唇。
陆榆灯手捧一册竹简,竹简很有年头了,外层用柔软羊皮包裹,内里竹片上过油保养,麻绳断开的地方也小心地用新绳索连缀起来。
“古书曰,三魂七魄齐整,则入天道轮回,而残缺者只能徘徊天地间,直至魂力耗尽。”陆榆灯道,“但这种残魂往往生前死因异常,死后郁愤不平,贪嗔痴怨不消,易生邪秽,不得解脱,于是前往幽冥地界,让魂魄消融成一滴水珠汇入忘川,飞流直下无尽地底——那么,如此多攀爬黄泉瀑布的死魂灵,不被忘川法则约束,算是天道彰显,九州之势颠倒错乱的结果吗?”
钦天监监正杨璀站在边上,面色憔悴,眉毛撇成了八字:“娘娘说得没错,这是根由,也是痼疾。百年前正道寻找死门时,发现忘川现世的人间惨象,便选定此地建都,由每一任帝王担任死门的守门人,以王气与国运镇压邪秽,引渡生魂入死门。但帝王大多肉身凡躯,护身麒麟势弱,无法承担治国以外的更多职责,所以引渡生魂的职责就托付给了巫山。”
陆榆灯:“桃源境,生死之间?”
杨璀:“嗯。巫山剑道克制邪秽,能与忘川法则相辅相成。可惜,生死倒错铁板钉钉,邪秽力量在天道支持下消停不得,巫山现在守桃源境的那位,没被天雷劈死都是奇迹。那些还在爬瀑布的,大约以为能从忘川上达天道,寻个救赎,殊不知天意高难测,这样的过程只会让魂魄更痛苦,产生更多邪秽业障。”
陆榆灯:“当初隐瞒生死门倒错的消息,是为了稳定民心,尽快平息灾祸?”
杨璀:“是。而且当时的忘川刚刚露出地面,还未完全接上天道,看到的人不算多。一百年过去,除了桃源忘川图,几乎没有相关的记载。”
陆榆灯思索片刻,转向一旁的天子:“你近日身体抱恙,先帝那些年久病不愈,看来都与死门有关。”
李麟趾面色还泛着些许苍白:“无妨,朕的身体根基要强许多。”
陆榆灯:“作为谋士,我有必要了解你的全部状况。”
“这是意外,我们这代人,谁也没经历过无常劫,无法料知一切。”李麟趾话锋一转,“朕更关心眼前这个情况,到底算什么?”
陆榆灯和杨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观星台上符纸飒飒作响,拦成一个术法阵,水晶般透明的球形结界中,黑白两股气流冲撞交融,慢慢化作不稳定的、灰色的一团。
“混元球指示出了从未有过的混沌状态。”杨璀道,“生死、正邪、善恶、因果种种将时刻在人间上演,圣上,天下大乱了。”
一道人影在不远处出现,步履匆匆,正是白马营统领左谦。
“监察司已查验完上清宫经手过的护山大阵,幸好情报及时,我们提前找出了阵法中的破绽,才免于陷入险境。”左谦禀报道,“忘川现世,京畿一带的地势定然遭受影响,须重兵警戒,督促匠人署加紧工事,防备邪秽大肆作乱。”
李麟趾:“此事交与你和赵思明。”
左谦:“是。”
李麟趾:“今日朝会上,沈照的罪疑基本洗脱,政事堂准备了两份复职文书。一封发往北庭都护府,另一封,你手里有急报书的话,可先发消息给北境。”
左谦一愣,抱拳正色道:“圣上在漠北军政的让步,监察司定然不负!”
陆榆灯:“告诉监察使,高墙内外不宜同起战火,心头大患去一存一,趁早根除才是要紧。”
左谦:“明白!”
待那一袭烟青色上马离开,李麟趾看向他挂名的中宫皇后:“朕当年允诺你,要为你谋个辅相的位置,待乱局平定,就召政事堂和兰台一起商议,把大宁律令改了。”
陆榆灯手指从光滑微凉的竹简上抚过:“待你活到那时再说吧。”
杨璀捂着耳朵,为难地对帝后二人挤出一个笑来:“臣可半个字都没听见。”
北境。
人群中争议爆发。
“谢峙要出关了?”
“巫山剑圣,一定相当厉害!”
“不好说,谢峙这些年都没下过山,好像根基损毁,说不准就和繁花派掌门一样。”
“啊?那有什么用?温步尘怎不让沈庭燎担着,他这会儿还是个逃犯!”
“你说得很对,我眼下还是逃犯,不是官身,不代表朝廷立场。”沈庭燎忽道。
那人没想到沈庭燎会接他的话茬,在那双近乎漠然的眼眸注视下浑身僵硬,一个字也憋不出口。
沈庭燎淡淡一笑,抽出别在腰间的短匕,匕首在昏沉天色下寒光闪动,显是个吹毛断发的宝物。
“证明决心到这个份上,足够了,我师兄不亏欠天下人。为今之计,无相境铸成最是要紧,为免有人捣乱,沈某希望有个担保。”
话音未落,他手中锋刃倒转,顷刻插进自己胸膛,一朵海棠幻影从中浮现,因溢满心头血而变成瑰艳的金红,旋即幻影高悬天际,气劲激荡,整座关城笼罩在花影流泛的结界中,众人只觉心上一阵刺痛,冥冥中被强行缔结了某道誓约。
“海棠血誓,”沈庭燎脸上笑容因巨大痛楚而扭曲,神色似疯似癫,“所有人听着,在誓约解除前,全力守护无相境,封锁玉浮屠。否则,死。”
谭千秋:“敢动监察令力量,你疯了!”
龙牙气得咬牙切齿:“这玩意儿抽心力怎没把你给抽死!好,算你狠!”
梼杌在结界张开的同时就飞快避开,但沈庭燎动作太快,那片金红气劲扫过他双足,皮肤传来炽热的灼烫感,一股威压使他瞬间压低嘴角。
麒麟神力。
“呵,好气魄。”鬼主语气中流露出赞赏,“关键的杀着从不手软,谢峙教出来的好徒弟。倘若剑圣还有出手介入棋局的能力,我们麻烦就大了。”
周文勉冷冷道:“你逼巫山掀底牌的目的达成了,桃源境门口杀着也不少吧?”
“说了让你少睡觉你不听,”梼杌幽幽笑道,“杀这个人,就算他心力大损,与凡人几乎没差,也不能只走一步棋啊。”
短暂的昏眩使他险些倒在地上,沈庭燎平复呼吸,感觉温越一只手紧紧扼在自己腕上,匕首伴随呼吸微动,每一下都牵扯出千刀万剐的痛意。
温越:“你怎么还是不省心。”
沈庭燎脱力地抵着他的肩,闭了闭眸:“死不了。”
温越:“你是死不了,却能要我的命啊。”
一只火红蝴蝶凭空出现,翩然停立于刀锋之上。
旁人只见温越第一时间将人揽住,看不清蝴蝶出现的轨迹,那两人靠在一起,不知在密语什么。
冯润生捋着胡须:“生死当前,此情此景,竟似别鹤孤鸾,困顿万千。”
谭千秋大为震惊:“这二位分明是师兄弟,怎好拿别鹤孤鸾做比?”
“拔刀,”温越嘴唇不着痕迹地碰了碰那冷汗涔涔的额角,“我替你止血。”
“师兄,你为何穿白衣?”沈庭燎握紧短匕,稳稳地将刀刃从心口抽出,温越术法紧跟着落下,但鲜血还是迸出来,将那身白衣襟口染出刺目的红。
“现在不是了。”温越道。
人群疏散完毕,草原上横七竖八倒着人与兽的尸骸。老禅师闭目念颂,“卍”字印连缀成庞大光轮,轮回受生法门开启,将玉质浮屠包裹其中。
法境:“此去造化无穷,请少掌门自行参悟。”
“好。”
一袭白衣没入阵法,沈庭燎无言转身,姬小楼叫住他:“谢峙十几年没露面,欢喜阁有心替江湖道做个见证,可否同去巫山?”
沈庭燎:“听说阁主素来惫懒,近来这样勤快,真是前所未见。”
姬小楼笑眯眯跟上:“笑话,论公证,也只有欢喜阁能做。趁他们出不了结界,我先把消息抢了,价钱好商量。世道乱归乱,没见谁跟钱过不去。”
众人:“……”
两人走下城墙,白马静候,一人一骑自城南而出。两河交汇处波浪翻腾,原本葱郁偏僻的林子被河水摧毁,残枝败叶各处凌乱。
姬小楼:“你还好吧?”
“我没事。”
“你不给我血誓,是不是早料到我会跟来。”
“于情于理,你都会出手。你是我的盟友,又与师兄交情匪浅,巫山出事,对你没半点好处。”
“好处?在你心里,我就是个重利的人?”
“你重情的,好像没什么好下场,不说了。”
“呵呵,我还能忍。”
甫一出城,身后就有几道鬼影不远不近地跟随。跑了大半日,姬小楼不由皱眉:“还在跟,你路线规划好了吗,到巫山要多久?”
“以白马的脚程,三天。”
“三天。”姬小楼重复了一遍,道,“我记得无相境最多有人待了三个时辰吧?真请了谢剑圣出山,一来一回六天过去,要是玄武还死活不放人,我刚才岂非是见他最后一面?”
沈庭燎好一会儿没说话,前路千里荒烟,旷野茫茫。
姬小楼同样陷入沉思,又过了一阵子,听沈庭燎出言问道:“那你见他第一面,是什么样的?”
姬小楼一愣。
“第一面啊……”
姬小楼那时刚过弱冠,已在欢喜阁掌权。那少年模样的巫山大弟子登门,开口就问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姬小楼掌握江湖道最关注的消息,自然看得出那少年一肩风尘,满身血泪,偏偏风度不减,未语先笑,声线清朗如珠玉落地,说出来的话恰似一柄利剑扎进心头。
“你师兄对我说,将来四境大乱,利在邪魔道,届时欢喜阁再称中立,是否算一种虚伪?”姬小楼道,“论年少轻狂,他比你不遑多让。”
“他将无常劫的秘密透露给你,你已没有退路。”
“是啊,幸而我是个好人,看在他父母双亡、师门分崩离析的份上,勉强答应了合作,本想着干不成就劝他放弃,好好练剑,谁能想到今天这样?”
“你也不亏。”
“哈!”
“巫山虽说避世,却驻守生门,弟子出师后游历四境,便是要熟悉世间的一切。师兄性情机巧,博闻广识,他一路往江南试剑,所见所闻皆会记在心中,选择你,并非鲁莽之举。”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好像在夸本阁主。”
“阁主还有一项优点是逃跑技术高明,”沈庭燎取出一只机关鸟,“我不喜欢背后有鬼,听闻你精通奇门遁术,接下来我会告诉你,我们要从什么路线南下。”
人道百年,三万六千场。
世间凡人,活到一百岁算高寿,而修道者,境界迟迟不得突破,最终也只能面对天人五衰的结局。
温越第一次被谢峙带上山,谢峙领他在巫山地界转了转,除了段惊鸿那十个看似嚣狂实则道破天机的大字外,使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巫山剑冢。
谢峙轻功卓绝,带他在悬崖峭壁间来去自如,云海翻腾,青松翠柏,听得阵阵剑的清吟。这把剑属于某个终老山间的先辈,此人钟爱钻研阵法,桃源迷障经他设局固若金汤,这把四周有一堆宝剑作陪的剑的主人,生前是个剑痴,他搜罗来的剑可以拿去练剑用,但用完了得还回去,这把剑的主人天生侠气,在外处理了不少不平事,也结了许多仇家,后来不幸被人杀了,剑上提前施了术,身死道消,剑独自飞回了剑冢……
“祖师爷的剑镇在巫山地下,这里前数一百年,没有新的剑进来。”谢峙道。
温越:“按照师尊讲过的,前数一百年,应是停云太师祖的‘梦回’。”
谢峙:“梦回镇在了黄泉。”
“真是了不起!那含真师祖的在哪?”
“抱朴在生死之间。”
“什么是生死之间?”
温越猛然睁开眼。
咽喉处传来刺痛,一柄月色空明的长剑抵在那里,剑锋已突破护身气罩,划破他的肌肤,剑身上隐约映出巫山的烟云。
“去。”虚假剑影被真言咒逼退,转眼却有无数光影洪流袭来,他素白衣衫被乱流卷起,纠缠拉扯,光影中浮现无数个曾经。
一点嘈杂声起,随后愈来愈大,尖利刺耳像数万把刀子刮擦耳膜,温越心神一凛,祭出那柄真正藏于神魂的兰池,剑域随之开启,水波轻柔漫溢,袅袅雾气氤氲于兰泽芳草,满涨的水汽将花叶挂得沉坠,直到凝成一滴饱满的露珠滚落水域,漾开一圈又一圈波纹。
金色佛印在他掌中,缓缓延展成灿烂光轮,无尽洪流中传来一记又一记沉重的心跳,兽的低吼呜咽夹杂在尖锐杂音中,温越清楚地知道,他们同入无相境,法境要他守在这里,天荒地老,都要撑到玄武彻底迷失的那一刻。
而那些时空乱流不会放过他。
眼前光影频频闪动,先是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逼仄黑暗,仿佛被装进与世隔绝的棺材,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上下四方只有一颗硕大眼球冷冷地凝视他,拔剑去刺,却根本无法触及。
是他在某个死地里煎熬的经历。
温越并指成剑点在眉心,光轮在不安颤动,他极力分辨乱流中兽的动静,内劲再催,雾气升腾,剑意弥漫,无相境渐趋稳定,而邪神的心跳声还未平缓。
“麻烦。”
又一场闪念。长乐九年开春,他从大江顺流而下,三个月,败尽南境道门高手,更在平江府以半招之差胜过吴家掌门人吴高秋,一时名动江湖。他在临安最好的酒楼开一坛酒,犹记那时珠帘翠幕,风烟殊绝,有好事者问他,江南好不好?他笑着回答,不及桃源。
洪流没过心头,卷起复杂绵密的疼痛。温越护着佛印的手在微微颤抖,那些自以为轻描淡写的过往,都因那淡淡酒香变得深刻而清晰。
再之后,他看见铺天盖地的邪秽。水泽连天的云梦妖火四起,段惊鸿的脸在大火中扭曲了,夏摇光握着斩妖除魔的剑刺破洞庭座师的心脏,满脸都是泪痕。谢峙被段惊鸿重伤,脸色差到极点,却坚决命令他先护送沧浪剑弟子逃走。
海浪高如百尺危楼,漆黑狰狞,叶霰披头散发,形容是平生仅见的狼狈,手下一掌毫不留情击在他胸口,大声说了恩断义绝的话。画面再一换,东海两座坟,年幼的温重哭喊着追在他后面:“阿兄,阿兄!你别走!不要丢下重儿一个人……”
“重儿放心,阿兄要去办点事,过些年就回来了。”
他一路跋涉,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到巫山,只记得日暮天光沉,他在一片苍茫中抬眼,看见,一个渡口。
“阁主你知道吗,最难熬的不是幻境里自杀那一刻,而是自杀以后依然相信真实的坚持。”
天光陨落,风雨如晦。
沈庭燎与姬小楼策马在一处极偏僻的山腰,远远看到桃源渡口那盏灯。经过三日马不停蹄地颠簸,沈庭燎吐过好几次血,脸色惨白如鬼。
“那天晚上,巫山也像这样风雨交加。他回来的时候衣服是干的,整个人收拾得很齐整。但我莫名觉得,他一定淋了很大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