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燎注意到师兄今天穿的是一身白。
巫山大弟子自小清修,衣着简素是常常,但一般都有些许花纹配饰点缀,故而神韵潇洒,气度出尘。如此一眼望去纯粹的白,竟有荒芜之感。
温越在哗变前占住了话头:“北境死地频发,很快四境都会出现灾变,劫期已到正轨,这只是开端。”
谭千秋还保有冷静:“四方神新封印青龙、朱雀两尊,白虎在西北作乱,玄武还未破塔,怎么算到正轨?”
“一个局。”温越道,“从桃源忘川图起,分明面与暗面。明面封印青龙,逼迫邪魔道入局,开启四境争逐。暗面寻找死地,在劫期降临前布下木傀儡,以山河万古阵力量阻止其魔化,并催生成灵窍。”
谭千秋:“催成灵窍,恐怕不易。”
温越:“的确,天命汹涌,尽这点人事已大费周章。如今更多隐蔽的死地魔化,接下来要尽的,就是全天下的人事了。”
龙牙:“你要我们卖命,总得讲清楚。什么四境争逐?”
“青龙为始,相当于诱发无常劫的契机。”温越道,“在张道渊的预言中,四方神复生,引发乱局,就是无常劫劫期产生的根由。劫期只要启动,就不会停止,加上气机牵引,四方神将一一苏醒。青龙、朱雀的封印只为尽最大努力消弭一方祸乱,却不是结束无常劫的真正法门。”
龙牙色变:“那什么才是?”
“我不知。”温越微微一笑,“此为逆天之举,天意从来高难问。”
龙牙怒道:“难道符道临说的才是对的吗!”
温越:“道在寸心间,一念神魔,何谓对错。”
吴猗猗:“按少掌门你的意思,劫期步入正轨,是说四方神都醒了?”
“嘉和三年,玄武早就醒了。”温越提醒她,“而劫期步入正轨的时间,是三个月前。”
瀚海之战。
谭千秋:“我知道了,你做局引无常劫劫期提前启动,看似疲于奔命,实则是逼迫劫期与天道赋予的时机错位,导致无常劫效力出现偏差,此等大劫一旦有了偏差,就有变数,所有人才不会卷入必然的败亡中。”
“听着可不像容易活啊,”姬小楼调侃道,“要是无常劫正轨对应了天道正位,说不准将来大家嘎嘣一下就死干净了,现在有机会不死,还不用投身邪魔道,那不得吭哧吭哧找活路。”
穆灵宝:“生死存亡的话题给阁主你说笑用,真让人佩服!”
温越笑道:“总之,北方的山河万古阵不是不能开,而是一旦开启,就意味着玄武彻底重生,九州之势会一夕倾覆,届时邪秽吞噬人间,以当下内忧外患的形势,根本无力抗衡。因此在下的意思,是先保下降魔塔。”
这时,阴云汹涌的天空下起了雨。
雨滴浑浊不堪,冰冷苦涩,落上皮肤时像在心里种下无法抹除的藓。绝望、惊惧、悲伤……无尽晦暗的情绪一并袭来,连灵魂都为之战栗。
龟裂纹爬满玉浮屠,整座塔似乎岌岌可危。有人指向塔顶,面色惊骇。
“那是什么?!”
是一个黑雾聚成的人,脸在斗篷下云遮雾绕无法辨清,唯一清晰的是那双纤瘦枯白的手,手中捧着另一团红雾,这团红雾经其运化,洋洋洒洒自塔尖泄了下去,内中沉睡的玄武忽然抬起了头。
“是血气。”温越道,“西北战场引来的血气。”
沈庭燎足尖点地,瞬息跃至高空,人未到而剑气先行,对方鬼影飘忽,轻松闪避,沈庭燎手上稳当,反手紧随一剑!
邪秽之气疾退,剑锋扫过鬼影面前,那团蔽面雾气被打散,露出一角坚硬诡谲的兽面。
“原来是鬼主大人亲临,”沈庭燎抚剑,“你也是座上宾?”
梼杌:“这样的盛会,没恶鬼窟参与,太可惜。”
北方玄武,五行主水,血气滋养下邪神得势,雨大得如天河倒灌,竟要成灾。
穆灵宝盯着雨幕,心脏咚咚地跳,总感觉有线索未曾摸到。
沈庭燎一剑逼出,梼杌点出一指来挡,指力可破山岳。气劲相撞如惊雷炸响,二人双双冲飞出去,沈庭燎擦去嘴角血迹,提气御空,却见梼杌身形飘然,退到了更远处。
“离魂术,”沈庭燎看清他形迹,“不欲久战,你是专程来搬弄是非的吗?”
梼杌在面具之后笑了:“监察使……哦不,沈郎君,你真是聪明决断。”
他侧首看向下方,对众人道:“天意在前,上清宫主突破在后,洞庭会盟竟还愿意坚守正道,扪心自问,不觉得自欺欺人吗?”
祝寒枝:“巫山给出了一条活路。”
梼杌:“巫山剑法上通天道,洞悉天意真相,凭一张嘴就能取信于人?那本座是不是也可以说,魔化的死地才是同悲所在,山河万古阵连接了巫山气运,只要有充足的时间,就能助他顺利化魔?”
“蛊惑人心的本事只到这种程度,就是你迟迟不修魔的理由?”沈庭燎道,“你是不想,还是不能?”
龙牙摸着下巴:“那鬼物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吴猗猗:“龙门主,假如沈庭燎把标记着天下玄关的地图交你,你要不要?”
龙牙一惊:“和玄关有啥关系?”
“玄关建立在大地灵窍处,木傀儡就是引导灵窍之用,两者关系一目了然。”吴猗猗一脸困惑,“难道狂刀门没有寻找灵窍、获取灵石草药等资源的烦恼,巴中风水有那么好?”
龙牙脸色青红相间:“你!”
那边显然也听到了他们谈话,梼杌道:“巴中,多么熟悉的名字。这百年来,叛出巫山的岂止段惊鸿,巴中周家的周惟同样如此,结果一个身败名裂,一个全家灭门,都没有好下场。巫山剑派无上剑道,个中内蕴,竟如此令人避如蛇蝎吗?”
沈庭燎道:“莫非还要我提醒你,上一代接受无上剑道传承的只有我师尊谢峙,至于周惟,他因心术不正被逐出师门,绝非主动叛离。周家灭门后,他的遗孤已转投恶鬼窟,你将周惟与段惊鸿相提并论,未免太抬举他了。”
“那作为周家遗孤的我,是否有能力自证呢?”
鬼主抬手,梼杌面具揭开,露出青年苍白瘦削的脸,那张脸看起来懵懂乖顺,残存一丝不谙世事的天真,唯有双眸暗如死水:“周文勉,你们口中的废物,现在可还值得一观?”
沈庭燎不悦:“你不是周文勉。”
众人分辨那张脸,议论纷纷。
“真像啊!”
“是周惟年轻时的模子,真是周文勉?”
“他能当上鬼主?骗人的吧!”
青年嘴角浅浅提起一线:“沈郎君,我不是周文勉,那你说,我是谁?”
他是周文勉,又不完全是周文勉,一体双魂,他——沈庭燎急速思索对策,忽闻浪潮汹涌,水击天际,雨水与河水几乎连成一片。
“河岸在涨水,快撤!”骆成风挥起信旗,大吼。
水,全是水,浑浊的水没上小腿,带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穆灵宝眼见汪洋,灵光顿现,冲着温越道:“我去南城门!”
这边各显神通,穆灵宝纵起轻功飞掠关城,来到南城门门楼之上,这边的城门卫奔跑匆匆,她望着城外景象,蓦然睁大眼——
一条从黑水城而来的暗河露出地表,与陌河水交汇,那原本不可能的交汇处,出现了第三条大河的宽阔幻影,大河水势浩荡,极目穷天,直向南方而去。
穆灵宝脑袋嗡嗡响,冒雨冲回黄金台,只见那里由道门落下了结界,结界外河水并着雨水已成洪流。
“温步尘!陌河下游终点,在正南方!”
正南方,遥指帝京,望都城。
草原尸横遍野。凶猛的野兽不改厮杀之态,而那些温顺如羚羊兔子之流,居然也长出尖牙利爪,攻击人群。关城塔猎,一时竟成生死场。
沈庭燎:“发动兵乱,聚集血气,饲喂邪神,引动异象,真是一连串的好算计!”
“过奖了。”梼杌目示下方,“你看。”
那团战场血气已被玄武完全吸收,明润干净的浮屠塔蒙上一层黑红血气,紧接着玄武摆首,那条细长如蛇的头颈上,甲状鳞片张开,齐齐震颤,发出能让耳膜破裂的嗡鸣声。
声浪化为一道气劲自塔中侵出,结界外的人与兽俱成尸山血海。
顾臻傻了眼:“还没逃出来都这么强?”
“邪神显迹了,”姬小楼抓着扇子道,“必得将威能昭告天下。”
北城门一角,阵法启动,剑气呼啸而出,与那道气劲相撞,然而这是邪神神力,并非玄关能轻易拦阻,伴随着持续的振甲,气劲冲击减弱,却始终未停。
骆成风神情凝重,他心知肚明,道虞玄关被破,无法与汉月关呼应,是以效力不足,至于埋伏他处的玄关……
梼杌:“江湖道诸多大能,奇门方术,要保玉浮屠,未必没机会。你说对吗,少掌门?”
温越凭栏而立,笑一笑道:“你将人召来,不正为此时此刻。”
“看来你明白了。”梼杌道,“今天不是比斗的时机,沈郎君,正道该有自己的事做,本座便作壁上观了。”
沈庭燎盯着他,像要透过那双眼睛看进他心里,梼杌不闪不避,情绪俱藏在深黑眼眸之后。沈庭燎纵身跃下,落入黄金台:“万俟穷他们人呢?”
“回府去了,”顾臻道,“要去监视吗,万一跑了怎么办。”
沈庭燎:“没必要。看眼下情形,关城有脱险的可能。”
顾臻:“真有保住降魔塔的方法?”
“阿弥陀佛,”佛号响,法境禅师站了出来,手持一串念珠,神情中有淡淡悲悯,“洪荒生灭,无量量劫,观照其里,是为无相。”
无相境。
沈庭燎面沉如水。
“玄武借玉浮屠藏身,玉浮屠又是世外之物,倘若凭借不完全在此间法则内的法门,就能同时将玄武和玉浮屠束缚住。”谭千秋醒悟很快,“以无量量劫使其保持在相对静止的状态,无我无相,是为无相境,达摩堂佛法精深,镇派法门唯有法境禅师用得出,看似各家道门主事都受邀前来,实际目标只有法境禅师一人!”
顾臻看看结界外滔天的浊浪,心急如焚,越听越糊涂:“那不是给我们行方便吗?”
“好个蠢蛋!”龙牙抱臂睨他,“这是试验无上剑道的好机会,但凡巫山还想自证清白,就得让姓温的进无相境!”
顾臻恼道:“我才不蠢,无上剑道和无相境什么关系,我又不知道!”
冯润生:“无相境中相对的静止实则由无数时空乱流穿插,深陷其中者神智长久迷失,脆弱一点的会被乱流碾碎,即使是大能级别也无法保证全身而退。邪神这样的,天生心性偏激,故而无相境对祂有效。但想让祂迷失下去,就得有人入境牵制,这个人必须道心持正坚定超乎常人,在内配合法境禅师完成无相阵局,阻止邪神觉醒。”
顾臻大惊:“啊?那温——这个人岂不是要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内外呼应,成阴阳之势,境中气机生生不息,能撑一段时间。”冯润生道,“从前有人进去过,活着出来的,在里面待不过三个时辰。”
祝寒枝:“三个时辰,足够吗?”
法境摇头:“玄武非凡物,此去未知数。”
玉浮屠高耸入云,血气缠绕,沈庭燎觉得刺眼:“他……是我唯一的师兄。”
冯润生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也是眼前唯一的活路。”
底下闹腾起来了。
“咱们有救了?”
“是要巫山进什么什么境?怎还不行动?”
“看着人模人样的,难不成真会作假?上通天道通的是哪个天?”
“要是巫山都投了邪魔道,老子也去!”
“什么,你怎么能这样?”
“死到临头还讲道义,傻子才信!”
黄金台下围了一大群人,还有人试图登台,城门军一律死守不准。喝骂声大起来,结界愈发脆弱。吴猗猗帮忙稳着结界,忽感威压倍增,急急道:“快撑不住了!”
骆成风:“全部进内城,想死的留外面!”
道门众人各自运起术法抵御,就听一声低沉可怖的咆哮从塔中响起,结界轰然粉碎,洪流撕碎了鸾集华盖,撞倒黄金台,狠狠拍打在城墙上,多年岁月洗礼的坚固砖石被蚀出一片坑洼。
城墙下水门失守,洪流汹涌而入,贯城而出,水流载着邪神意志注入第三条大河,一道漆黑飓风从河面腾空而起,强大风力卷起南城墙的卫兵,血肉之躯被抛上了天,又被随意丢弃坠落,死无全尸。
玄武长啸,飓风猛然向南刮去。
河,有多长?这种不祥的风,要带去怎样的讯息?
沈庭燎紧握手中剑,亲眼得见浮屠塔光影变幻,激流中浮现大宁疆土,那是飓风扫荡过的足迹,江山物景飞逝而过,很快他看见了,北邙山。
“望都!”
就在这紧迫关头,风速蓦地一滞,望都边缘现出巨大光晕,流丽夺目,隐有海棠花纹路在上面缓缓流淌。
护山城防大阵。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所惊,那是什么河?为何能远赴千里到达帝京?
而这还不是结束。
水流袭天,庞大飓风消散,在天与地之间,黄尘浊浪乱纷纷,一股阴森之气席卷大宁全境,无数魂魄般透明的影子在悬天飞瀑中攀爬,时不时被激流冲落,就这样不停地重复着,像永无止境的苦旅。
顾臻彻底呆滞了:“那是什么……”
冯润生转头向南,看见不在光影中的,真切悬垂于天地间的瀑布,一霎时感慨万千。
“是黄泉。”
是桃源忘川图上描绘的,遥远的黄泉。
穆灵宝声线发抖:“天下死门,不是在巫山吗,望都以王气镇守生门,这……”
“大雍倾覆时死劫降世,道门斩杀四方神逆转乱局,然而天地生死俱已倒错,桃源为生,望都为死。望都,忘川之都也。死劫因缘变化,是为无常劫,避无可避,天道注定。”温越字句落定,“那是一个极度疯狂的时代,酝酿出一个被隐瞒了百年的秘密。一百年,凡人一世,无数人得到了安稳,不亏。”
众人愕然,为这惊世骇俗的真相,有人直接被吓破了胆,瘫倒在地。
“那我们呢,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呢?”
“我们在百年前就注定该死吗?”
“黄泉在人间,人间不就是地狱?”
慢慢地,传来痛哭声。
旁观这一切的鬼主重新戴上面具,面具背后半张脸对另外半张脸道:“见到这样的局面,是否心潮澎湃?”
另外半张脸不带任何表情:“我没兴趣。”
“你变了,”鬼主笑着道,“你太麻木,不像鬼,也不像人。”
周文勉:“无所谓,我宁愿永不醒来。”
“法境禅师,再拖延下去,就真来不及了。”温越道,“施术吧。”
法境:“你,想好了?”
温越:“水从天上来,人在火上烤,半点由不得。请吧。”
“慢着,”梼杌道,“假使温步尘出不来,谁能继续履行承诺?”
“在下正要说明此事,”温越道,“此去断绝人间,性命难测,生死之间无人渡,不可轻忽。”
他将尾指那枚桃木戒摘下,郑重托付沈庭燎手心:“师弟有庙堂不可辜负,便劳烦走一趟,回转巫山桃源境,请师尊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