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燎眸中焰光明灭,心口如有烈火灼烧,连带神色都痛楚:“你要发疯,我拦不住。”
“我很清醒,”温越抚摸他的脸颊,喉结在他掌心碾磨,“无上剑道的道心为你跳动,从未崩塌,永不磨灭。”
“我……做不到。”沈庭燎痛苦闭目,竟欲起身退开。
温越扣住他手腕,困灵锁光辉显露,一条锁链瞬间将两人紧密缠绕。
“做不到什么?”
沈庭燎蹙眉,运起体内真气。
“困灵锁是我送你的,想跟师兄斗法吗?”温越道,“锁链就缠在我的天道咒罚上,你一动,伤口马上裂开,真有这样狠心?”
沈庭燎下颌挂着泪珠,眼睫湿漉漉的,眸光犹带惊痛:“你以为我不敢?”
温越的心像被不轻不重地踹了一下,满涨酸涩的爱怜溢出胸腔,他伸手去接那几颗泪珠,托起那张生动刻骨的脸:“无常劫中生死难定,可感情从不讲道理,我只听见当下的道心。师弟,若有一日你想明白,我们就结为道侣。”
沈庭燎眼帘一颤:“不可能——”
“除非洪荒作古,大道湮灭,再谈分离。”温越一指点住他的唇,“或者,你承认心里没我。”
沈庭燎:“无常劫数不可预计,太遥远的希望更接近于后悔。”
温越眼底浮出笑意,手指描摹过他的嘴唇:“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唇线这么锋利,真的不会割伤人吗?”
沈庭燎一愣,张嘴要驳斥,却被堵了嘴唇。这次吻得过深,舌尖勾缠,难舍难分,似要将未尽的泪逼出,沈庭燎想推人,无奈被困灵锁束缚,气得眼角沁出泪珠,又让人轻轻抹掉。
温越终于舍得放过他,退开时啾了下湿润红肿的唇瓣,悄声道:“试过了,原来真不会。”
沈庭燎恼羞成怒,困灵锁禁制一撤,爬起来就要走,温越牵住他的手:“过来,我教你做木傀儡。”
八月十五,卯时,天色初开。
而这天色不是为人所熟悉的天色。
关城北面的守将,高台上的猎手,高台下的看客,更远处的群妖,以及将人群与陌河和妖物隔开的士兵,俱凝神望向风云涌动的天空。
陌河水掀起数丈高的巨浪,浪头狠狠拍在岸上、城墙上。穆灵宝仰头,看见陌河正上方,浓稠阴云破开一个窄洞,一缕金光从中洒落。
窄洞越扩越大,金光湛然照耀人间,水面上物景开始扭曲,远处草原上传来隆隆声响。从荒原四面八方而来的野兽聚集在关城外,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
穆灵宝留意着远方动静,饶是早有准备,仍然吃了一惊:“这么多?”
“这回关城的生意少说翻上两番,少镖头有得忙了。”旁边万俟穷笑道,他手里端一只嵌宝水晶杯,身前云母台案摆满了酒菜,在这招摇的黄金台饮酒开宴,赚足风头。更别提席上还坐着巫山、达摩堂、繁花派、狂刀门、欢喜阁及东西南北四大家等江湖道上的顶尖人物。
穆灵宝被他请过来,除了大刀镖局本身在北境的名望,还与那副弓箭有关。
听他那样说,穆灵宝刚要客套两句,就见这厮拽过身边衣衫华丽的美艳侍妾,将头埋上女人胸脯一通乱蹭,感叹道:“你身上好香。”
“……”穆灵宝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咚!
一记重音,鼓声作响。华盖上方群鸟翩飞,隔着守城军防线,荒原鸟妖也在飞舞,当中不乏大量罗罗鸟身影。然而两者泾渭分明,群妖对这顶华盖似乎颇为忌惮。
“阿弥陀佛。”达摩堂法境禅师颂了一声佛号。
他素来寡言,深居简出,吴猗猗本就十分好奇,听他突然念佛,不由道:“大师何来感慨?”
法境:“杀孽太重。”
吴猗猗一头雾水,这时姬小楼笑道:“大师惜字如金,我来替你解答。这顶鸾集华盖,是捉了数百只珍鸟,取其精魂炼制而成,也称‘朝凤伞’。虽说只需一百只,实则炼制要求严苛,鸟儿极易死亡,所耗费者何止百数。”
“果然残忍。”吴猗猗点头,“看来是非我族类,总归不算人,只要最后能欣赏到眼前的美,哪怕用千百条性命去堆,又算得了什么。”
此话一出,场面寂静,万俟穷脸色一沉,尚未开口,就听温越笑道:“老和尚吃斋念佛便也罢了,吴掌门这般心慈嘴利,实在让人讶异。”
吴猗猗:“我的刀同样锋利。”
她生得窈窕美貌,冰清玉润,然而言语铿锵,短短一年间将吴家上下整治妥帖,早已名声在外。
“这年头女人带刀,都不好惹啊。”龙牙啧舌。
顿时好几道视线刷刷向他刮来。
龙牙:“……”
沈庭燎:“安静。”
鼓声急促,陌河水面倏忽光影轻晃,仿佛时空偷换,第一次见此情景的看客纷纷张大了嘴巴。
一座通体玉质的七层宝塔沐着金光蓦然显迹,塔身光晕温润通透,屹立大河正中,塔基被浪潮淹没,风浪中一派岿然,直通天际。
群鸟敛翅降落,狼群俯首,一只年老的荒原羚屈膝跪地,身后呼啦啦跪了大片。越脆弱无争的种族,越希冀得到庇佑,那是世外之光,是流离一生中罕见的慰藉。
就算,杀戮可能并不遥远。
群妖三拜,急鼓轰然,第一批箭雨已经到达。
气氛点燃,高台上弯弓如林,高台下更有甚者,沈庭燎靠在栏杆边,在下方密集人群中听见争执,他看到那天在村里遇到的两个人,鲁三和邹四,一人骑了一匹马,挥舞着弓箭闯过守城军防线。
骆成风的预言完全正确,利益在先,红了眼的不是少数。
妖兽负箭受伤,东奔西蹿,却眷恋那道神光,迟迟不肯远离。身体疲弱者无力倒地,大胆的人纵马闯入兽群,甩出绳索将其套紧,一路拖行而出。
关城外的牧草不算高,战利品躯体在草地刮擦过,留下长长的血痕。
“好!”万俟穷举杯一饮而尽,递到女人身前,“倒酒!”
佟燕平向侍从使了个眼色,那边立刻捧上一只匣子。
温越取过酒壶,送到女人手边,壶是特殊质地的水晶壶,触之如冰,女人哆嗦了一下,抓住酒壶飞快看他一眼,然后低眉敛目地倒酒。
酒液悬空晃来晃去,温越看着,问道:“珍珍,你会射箭吗?”
珍珍倒完酒,酒壶还在手里,无措地低着头。
佟燕平揉按眉心,语气焦躁:“就算那是沈庭燎,你能不能先别忙着炫耀。”
“我没那个意思。”温越多看了他两眼,道,“听说珍珍是从荒原被救下的,那是个充满猎杀的地方,能活下来是奇迹。”
万俟穷啜了口酒,启开匣子:“燕平,你和温少掌门这么熟了?”
佟燕平:“这……”
价值连城的弓握入手中,万俟穷笑道:“我还当交了一见如故的朋友,喝了一下午的酒。你是不是早看出来了,也不告诉我。”
佟燕平苦笑:“我眼拙,哪里看得出来。”
“哼,”万俟穷看向温越,“少掌门,我从欢喜阁主那里买了个消息,花了比那朵心花更高的价钱,你说值不值得?”
温越:“值得与否,自在心说。”
万俟穷:“凤凰空游,故人常在。不知为何,我有些怅然若失。”
温越:“大官人富甲一方,还会害怕失去吗?”
万俟穷笑了声,又抓起酒杯饮尽,那双老于筹算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珍珍,你学不学射术?”
他拽住女人纤细皓白的腕子,将她拖到栏杆边,困在臂弯中,拿弓遥指草原:“那种懦弱的东西,遇到危险就抛下你的族群,光会对着一座塔摇尾乞怜,就算侥幸化成人,还是同样怯懦!你说,它们不该死吗?”
女人美丽的眼睛溢满惊惶,万俟穷却把住她的手,挽弓搭箭,银色长箭流星般射出,钉碎领头荒原羚的颅脑。
血迹混着脑浆从碎裂的头颅淌出来,弄脏眉心一小圈白毛印记,衰老的身体轰然倒下,左近猎手看见,连道可惜。
黄金台上,女人眼泪决堤而出,素来声调婉转的嗓子里发出属于兽的嘶吼。
就在这时,那只倒下的兽躯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穆灵宝起身,冲到栏杆边。
沈庭燎回转目光,那只箭囊……
额心插着箭簇的荒原羚站稳脚跟,随即四蹄踢踏着小跑,它越跑越快,直冲浮屠塔而去。
沈庭燎大喝:“拦住它!”
军队拍马迎上,不料还有十丈远的距离,荒原羚蹄子一蹬,竟越过众人头顶,跳进了塔中。
近在塔下观摩的顾臻惊呆了:“这是……消失了?被吸进去了?”
他动作快,脚边一粒小石子踢飞过去,还没碰到塔就被弹开。
万俟穷哈哈大笑,数箭连发,草原飞跃起一只又一只荒原羚。
顾臻急得挥舞手臂:“不行啊,别过来!”
然而没一只听得见,或者它们不在乎。荒原羚是一种族群意识极高的兽类,所有羚羊跟着头羊行动,声势浩大冲向高塔,除了少数被箭矢射中的几只外,其余都像那粒小石子一样弹开,血肉之躯在如此剧烈的撞击下,只有肝脑涂地的下场。
最圣洁、最华贵的世外浮屠旁,尽是鲜血染红的土地。
顾臻吐了出来。
万俟穷:“珍珍,珍珍,你痛不痛快?”
箭囊很快空了,只剩最后一支。
女人瘫软在他怀里,嘴唇哆嗦着,毫无反应。
万俟穷搭好箭,却被人拦住,沈庭燎视线落在金弓银箭上:“换一支吧。”
“为什么要换?射空了才尽兴啊,小赵公子。”万俟穷玩味地盯着他,“我好像忘了,你还是逃犯身份,谋反是死罪,如果你死了,凭这张脸,倒能做一尊举世无双的长生祠,永远地被人收藏赏玩。”
沈庭燎:“长生祠是兽,不是人。化了形的可以做人,但被圈养的只能是牲畜。”
万俟穷:“你在讽刺我的女人?”
沈庭燎:“我与她素不相识,我如何看她,全凭你如何对她。”
“别废话了,”万俟穷失去耐性,“今早起床我的鼻子像是坏了,听人说从北面传来一股香气,却什么也闻不见。这不请了这么多人一起帮着闻闻,看到底是香是臭。”
沈庭燎扫了众人一眼:“的确,是我莽撞,江湖正道,洞庭盟约,一向古道热肠。”
温越失笑:“师弟,鼓都敲了,场子也热了,拦着不让人上台唱戏,难免不妥。”
最后一支箭。
万俟穷挥开沈庭燎搭在箭上的手,银箭如流星射出,野兽或坚硬或柔软的骨肉被破开,鲜血喷涌,那支箭吸饱了血,泛出诡艳的红。
“哎,不祥,不祥。”冯润生捋着花白胡子道,“顾家小子,带我回台子上去。”
顾臻:“老前辈手脚稳当,自个儿回去吧,我还要多看会儿,都说浮屠塔能渡魔,可这塔身好像有点不对劲,是我眼花了吗?”
冯润生眼神一变,鉴古道凭一双眼吃饭,从无差错,他在高风急浪中看见塔基处出现了一道细微裂痕。
“小子真不懂尊敬长辈的道理,”冯润生揪起顾臻衣领,“扶我上去。”
沈庭燎留意这边动静,困灵锁甩出,一举将两人捆着拎上来。
顾臻险些没站稳,抱紧栏杆尴尬地笑,偷偷瞄他:“沈郎君好大力。”
冯润生嫌弃地撇嘴,对沈庭燎道:“塔要裂了。”
这话说出来,饶是见惯异象的江湖道门也坐不住,有个葛巾布衫的男人道:“北境塔猎多年,玉浮屠屹立不倒,怎就偏偏赶在这时候裂,不是世外之物吗?”
“你都说了是世外之物,那它出现或不出现,都有契机。”接话的是谭千秋,“无常劫开启,降魔塔出,天下人都等着北境这一尊大神,我想诸位道门主事聚集在此,不光是为那张请帖。至于豫章郡岑氏,岑圣手陨落后江湖道深感痛惜,但,作为洞庭令掌令人,谭某还得多问一句,岑家的新任家主选出来了吗?”
“在下岑述独子岑放,父亲死后,暂由我代为家主。”
咔嚓!
一声玉碎的脆响。众人翘首望去,极其清晰的裂痕映入眼帘,始知冯润生所言非虚。
祝寒枝:“玉浮屠有伏魔之能,如若倒下,岂不是北境妖魔尽出?”
顾樟闻言不悦:“荒原灭邪阵不是摆设。”
“却会对月下美人怜香惜玉网开一面,是吗?”穆灵宝道。
顾樟哑口无言。
他要去拿酒杯,被人拦了下,递来一杯茶:“酒多误事。”
顾樟饮茶:“顾屏人呢?”
严慕:“他说黄金台上顾家只用出一张脸,他那张脸何必显露人前。”
顾樟转头看向裂痕频现的浮屠塔:“我和他一起长大,虽然中间分隔多年,他的手段心计我却十分清楚,假如是真心想夺回权柄的屏堂哥,这一年他的行事不会毫无章法,时时有乏力之感。现今任世叔已死,浮屠塔事发,于情于理他该争取出力,赢得江湖道认可。”
严慕看了沈庭燎一眼:“任前辈身死,少主要请监察司给个交代吗?”
沈庭燎指尖敲着栏杆:“人是逃犯杀的,顶多算行侠仗义,要交代,还轮不到监察司。”
“不必多言。”顾樟道,“眼前的问题更为紧要,究竟在第几道裂缝来临时,塔会崩塌?”
冯润生叹了口气,脸上褶子都深了几分:“西南谭家主与巫山少掌门都通晓阵局,顾景行人不在,否则老夫今日倒有兴趣一并考教,上古诸法寂灭,流传者寥寥,其中有一‘分心局’,可曾耳闻?”
温越思索再三,道:“不曾。”
下面汉月关城门卫在忙着疏散杀红了眼的猎手,马蹄隳突,人声叫嚷不绝,骆成风破口大骂:“格老子的,有命挣没命花,到了阴曹地府你还抓着麻袋不放!”
谭千秋眉心纠结成“川”字,脸色几度变换,霎时拍案而起,恍然大悟。
祝寒枝:“看样子不是好事,谭家主不妨直言。”
谭千秋祭起阴阳鱼盘,双鱼在盘中跳跃,形态并不稳定。
“分心局是李代桃僵之术,乃是将自己的心脏分出,捏造一个化身,化身代替本体承受因果缘法,而本体就像死了,能逃过诸多法则束缚。唯一的缺点是心脏不回,本体便灭却五感,无知无觉,长久保持‘死亡’的状态。”谭千秋道,“所以,当年玄武初醒,劫期未至,无法与其他三尊神同气连枝,又被谢剑圣发现踪迹,才做了一个分心局。”
沈庭燎长舒一口气,这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使他异常平静:“那么,金弓银箭,金弓只是障眼法,银箭才是被师尊镇压的心脏分身,对吗?”
冯润生负手远望:“你看那座塔上的裂缝,像不像龟甲?”
众人俱陷入沉默。草原上混战声在死寂中尤显喧嚣,谭千秋手中双鱼腾空化为黑白两条长龙,盘绕在浮屠塔上空,阴阳气旋干扰阵局,玉质高塔逐渐变得透明,内中隐隐闪现出龟蛇形态的影子。
像一颗孵育中的蛋。
“这、这什么鬼东西?”有人嚎叫道。
人群如潮向城门仓皇汇聚,野兽四散,几只迟钝的鼠类还在发愣,转眼被各种蹄爪踩得死无全尸。
顾臻不敢置信:“降魔塔……成了邪神藏身处?这么多年,荒原野兽拜的都是玄武墓?难怪被邪秽上身的妖兽越来越多!”
“妖兽异化是天时所致,而且,”温越一指高塔,“降魔塔依然是降魔塔,玄武狡猾,选了最危险的地方藏身,但也必须有能力破塔而出。”
“之前光打谜猜,这会子可绕不过去了,”龙牙口快,道,“温步尘,你给个准话,山河万古阵还能不能开?”
黄金台万众瞩目,温越从容开口:“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