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香闻到一缕香气。那股香气顺着风飘来,已经很淡,却绝非贺兰山上这个季节的花香。在常人眼中它有点过分迷人,不过对她们这样的修道者来说,直觉往往提示危险。
霍香提刀站定原地,像一根木头,旁边的人面面相觑。这是漠北刀后山,新上任的代掌门刚刚轻而易举割断了一个叛逃者的咽喉。
“师妹?”一个中年男人开口探问。
霍香眼珠子活泛了一点,即使换了身份,她每天还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师兄,你没闻到那股香气吗?”
岳樵一愣:“什么香气?”
霍香甩了一下刀,让血迹落尽:“你在任飞霜手下多年,难道志气消磨,连修行都不再精进了?”
岳樵难得闹了个红脸:“当年我们几个师兄弟妹里面,我资质本就不是顶尖。”
“你的长处确实不在这。”霍香若有所思,“今天我就要去汉月关了,门中的事务,就请师兄打理吧。”
说话间,忽有探事人来报:“掌门、岳师伯,前线消息,理夏、苹台、道虞三个重镇失守,管辖三镇的道虞玄关和我派驻守弟子全数失联!”
岳樵大惊:“败得这么快?!都说草原部族军容强盛,可那里的戍边军也不是吃素的!”
霍香:“师兄怎么看?”
岳樵:“道门只负责帮监察司协理玄关,别的事插不了手。我认为内中还有隐情,明面上要继续尝试与道虞玄关取得联系,暗地里先行派人悄悄探查,获得最全面的情报。贺兰山与这三处地方还有距离,漠北刀或许将成为江湖道北境战场的重要据点,我们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霍香:“就照师兄说的办吧。”
“还有件事,”那个探事人又道,“道上有消息流传,最近北境发生的邪秽屠村事件,与死地有关。”
霍香:“‘死地’这两个字,似乎在哪听过。”
探事人:“‘死地’的‘死’,并不是生死的‘死’,而是非生非死的混沌境界。这种境界通常隔绝于世,一旦有了契机,就会向正邪两方转化。”
“我想起来了,”岳樵道,“此前听西南谭家的人说过,当今四境,灵窍越来越少,邪秽反而横行,就是因为机缘不向正道倾斜,那这个‘死地’,也属于机缘的一种。”
“而且此事可能与还巫山有关,”探事人道,“有十几个村寨被处理过,现场残存剑气,疑似巫山剑道。”
“更复杂了,”岳樵忧心忡忡,“沈庭燎的立场饱受质疑,如果迟迟洗脱不了罪名,那巫山必须解释一切。”
霍香:“或许,很快会有一个结果。”
八月十四,卯时三刻,东方既明。
晨风清爽,吹过仲秋的荒野。白马在荒野中奔驰,那场风雪伴随着大火被抛诸脑后,月下美人的气息渐渐淡了,扑鼻的草香浸润肺腑,驱散一整年来久久萦绕胸怀的阴霾。
温越:“官子得胜,心情这么好?”
沈庭燎:“侠以武犯禁,流亡的代价值得,不是吗?”
温越:“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人人说你薄情寡性,却又对你寄予信任。”
“信任,是建立在清醒的前提下。”沈庭燎道,“攘外必先安内。如今月下香事了,利益的捆绳不再牢固,整治内乱想必不远。接下来新局将开,师兄,你要相信我,我会给你一个清平人间。”
温越笑着看他神光内敛的眼眸:“好。”
两人在苏兰草场与穆灵宝会面,穆灵宝道:“真是让我好等。”
温越:“消息传开了,是吗?”
穆灵宝:“原来你们都知道啊。”
“天时已到,瞒是瞒不住的。”温越目示沈庭燎,“这个人又不会放任不管,暴露是迟早的事。既然如此,不妨主动暴露,抢占先机。”
穆灵宝:“这就是御前监察使露出真面目的原因?”
沈庭燎:“真真假假,都是策略。”
“只是策略吗?”穆灵宝目光流连在沈庭燎脸上,“我可是听说前不久在关城里面,有一个男扮女装的美人和一个女扮男装的美人,都对某个相貌平平的小子青眼有加,爱慕非常呢。”
沈庭燎:“穆大刀,你的嘴这么有力,不如送到前线退敌。”
穆灵宝:“……怎不嫌你师兄笑得大声?”
沈庭燎:“他的嘴不肯缝上,我无能为力。”
临近关城的时候,沿途野兽多了起来。一群荒原羚蹦跳着经过,领头那只额头有半月形的小撮白毛。
“没化形的妖物。”沈庭燎道,“往年的八月,也有这么多?”
穆灵宝摇头:“今年北境异常,来朝圣的才会更多。”
温越:“陌河起风浪了吗?”
穆灵宝:“嗯。”
《镜溪散记·述异卷》载曰——
“塞北之地有浮屠,玉质光华,世外之物也。昔入关者戏言,七层劫过,可渡一切佛魔耶?”
这是全卷中最不接近怪谈的记载。玉浮屠每年八月十五定会出现,被世人视为降魔塔,荒原群妖皆来拜会,甚是壮观,关城中的人便借机猎妖为乐。
“不过我猜今年,陌河的风浪不会那么快平息。”穆灵宝道。
沈庭燎颔首:“我要去见骆成风一面。”
……
汉月关。
“北境局势很乱,北庭都护府忙着在西边统战,汉月关不好随意发出塔猎禁令。”骆成风靠在城墙边,铠甲都脱了,只穿一件单衣,浑身是汗,“别说江湖道门神通广大,就说那些个武夫,除非仗打到脸上才有得罢休。来拜塔的都是荒原妖,但凡猎到一只大货,转身卖掉就能一夜暴富,天赐良机,谁肯收手?”
沈庭燎:“汉月关的守军有调动吗?”
骆成风:“没,这点兵权我还拿得住。说起来失陷的那三个地方都是荣家军的旁系,嫡系那边上了折子说调度不力,要把兵权讨过去接管,两边打得不可开交,眼看军心要乱。”
沈庭燎冷笑一声:“一唱一和,做戏给望都看呢。”
“你也这样认为?”骆成风道,“该有人牵制他们了。”
沈庭燎:“别在我这敲边鼓,找湛思去。”
骆成风嘿然一笑:“两位郎君手眼通天,我就守好我的汉月关,不急,不急。”
他拿布巾擦了擦汗,道:“秦肆就派了几个人来修玄关,我都得亲身上阵,他果真来不来了?”
沈庭燎:“我在这里。他有别的事要做。”
“沈大人。”伴随这声招呼,一排箭矢落了一地,姬小楼从城墙上跳下来,拍了拍屁股,折扇一张,“听说你终于现身,这是在干什么,投案自首吗?”
骆成风叹道:“看吧,这就是玄关被破坏的下场。”
沈庭燎:“你去忙,这个人我带走。”
两人移步到苍门山一处山头,此地地势颇高,视野不差,从这里眺望而去,一条宽阔大河自东北而来,曲折弯连,时而在大宁境内,时而流过关外原野,到接近汉月关这一段,关城北城门旁侧开了个水门,供水流继续穿行。
这会儿就在城外,出现了往常少见的,与城内热闹不相上下的景象:最接近城墙的地方是大大小小的木头台子,台子上下围着一群又一群人,都是预备登台塔猎的猎手。也有些装饰得更好看的高台,用以供人饮酒作乐,其中最瞩目的当属一座黄金台,木头用金漆刷成,阳光下灿烂无比。不必说,万俟穷明日将出现在那里。
姬小楼评价道:“穷奢极欲,但赚他的钱很轻松,我很乐意。”
沈庭燎:“你来找我果然不是闲的,他向你买了什么消息?”
“他问我,关于心花的传说,是真是假。”
“有人说,他想见的是个死人。”
“那个人没死,只是消失了。”
“我查过关于北境陈公子的记载,”沈庭燎道,“此人初涉江湖时,身边还有个年纪更小的兄弟。那个兄弟长到和他差不多高的时候,突然在一次任务中丧命。陈公子悲痛欲绝,从此退隐幕后,不再与人往来。而那个任务,正是来自万俟穷的委托。”
姬小楼:“不错,凤凰游起初在北境开商路,与万俟家关系密切。万俟穷头脑灵活,意图壮大家业,两家之间多有合作。”
沈庭燎:“那次的任务,是什么?”
姬小楼不答反问:“沈大人,监察司以断风烟刑讯震慑天下,你是从何处得到这个法门?”
沈庭燎心下一紧,似乎明白了什么:“北境,有秘境现世,名叫暗香魂。”
那是长乐十五年冬发生的事,北境有高人破开一处秘境,秘境中飞出大量叫做“飞琼”的虫子,取其分泌物可制成指引邪秽的飞琼脂,大量用在军队与荒原猎手间。
“飞琼以前在北境同样存在,数量十分稀少,想来是死地未曾彻底魔化,故而踪迹不显。”姬小楼道,“暗香魂是第一个被天道眷顾的死地,危险性与之前的死地相比根本无法量同,万俟穷不清楚死地为何物,眼见进去的人成批送命,就找到凤凰游头领,隐瞒暗香魂真相,请他去破境。”
沈庭燎:“最后去破境的人,是谁?”
姬小楼:“头领推说受了伤没好,交托给他兄弟。那年轻人去了后,再没活着回来……也差点,真没活着回来。”
“我之前一直困惑于人的身份转变,现在终于明了。”沈庭燎闭了闭眼,道,“那个做兄长的人非常狡猾,他有三张面孔,第一张是他本来面目,第二张是他弟弟的,在进入秘境前,兄长换上弟弟的脸去送死。他死之后,弟弟换上兄长的脸避人耳目,不用几年,弟弟长成与兄长相差无几的面容,顺利摘去假面。那个假面,正是最初那位陈公子精心设计的,属于弟弟长大后的脸——他对外示人的,第三张脸。”
他说着,忽然“哈”地一笑:“他还真是喜欢做人兄长。”
“其实长乐十四年是我和他约定的期限,那时他到临安找我,商量脱身的计划。”姬小楼折扇轻晃,看了眼沈庭燎的脸色,“但他听说新任小御使当了几个月天子近卫后,突然立誓巡守四境,建立天下玄关,便决定推迟计划,再……四处走走。”
沈庭燎:“长乐十五年冬,又走回北境,遇上万俟穷,顺水推舟了是吗?”
姬小楼折扇掩饰性地盖住半张脸:“他说北地一场风雪太重了,看也看不清,放也放不下,不如先死一死,找地方散散心。”
沈庭燎:“散心散到江阳城?”
姬小楼干笑一声:“很危险的时候才会介入,也就那两次,毕竟凤凰游还有事要做。不过新任小御使英明神勇,能独当一面,他就彻底放心,出关去敦煌道练剑了。”
“他帮你在外面开商路,有个狗屁的时间练剑!”沈庭燎怒道。
“就算这样,也练到了一步天人,何况修行修心——”姬小楼扇子一转,“我说沈大人,你不至于把他没早点飞升的账算到我头上吧?”
“我不想跟你算账,也不想恨自己。”
“那待会你见到他,要怎么样?”
“我能怎样?”沈庭燎眼含轻讽,“我在他面前提过不止一次断风烟,他一点破绽也没有,我能怎样?解作无限恨,不语暗香魂,破解后一个月都不让人进入的秘境,我进去了,还带出他的梦魇,他只字不提介怀,我能怎样?阁主,天道倾斜,你说暗香魂是第一个,那敦煌道上,四境之内,只有这一个吗?”
“能者多劳,寻常人去不得的险境,自然都是他去。”
此去经年,屡变星霜。
“直到三年前,他说剑道有突破迹象,必须潜心应对,这才长期待在关外。”姬小楼道。
沈庭燎沉默良久,问道:“‘凤凰游’这个名字,是谁定的?”
“是我。”姬小楼道,“我告诉他,此行注定漂泊,但凤凰高飞,永远辉煌自由,百鸟莫不相从,故称‘凤凰游’,是为祝愿,也为商队前途搏个好彩头。”
沈庭燎冷冷看他一眼,抬步就要离开。
“慢着,既然是自首,我得交代干净。”
“在我拔剑之前,请你用最短的话说完。”
关城外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在那黄金的台子上,一顶金翠辉煌的硕大华盖撑开,无数鸟雀幻影绕之纷飞,绚烂得像个美梦。
欢喜阁主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掠过一丝冷意,他收回视线,道:“步尘只和我提过一次,有化魔迹象的死地,会捏造最险恶的幻境,逼人丧魂失志,一遍遍进入痛苦轮回。他全力寻求破解之法,却总是事与愿违,在剑道还未大成之际,哪怕冒死种下木傀儡稳定死地,神魂也饱受困缚,不得不在幻境中自戕以求强行脱出。有时破了境神智混沌,分不清虚幻和现实,险些会把真实的自己杀死。”
风吹过来,姬小楼的扇子停住了:“世上有几人能承受直面死亡的恐惧。他在那些死地中,自杀了无数次。”
湛思正在翻阅籍册,察觉一道人影自庭院掠过,不由出声道:“阿照——”
花明廊刚好在旁:“要我帮忙叫回来吗?”
湛思想了想,道:“不用,他听见了。”
正黄昏光影迷蒙,遍洒阶前。沈庭燎抬手推开那扇门,温越坐在窗扉半开的角落,手里拿着刻刀,在做新的木傀儡,身后墙壁上挂着会馆的画轴,隐约是幅日暮乡关图。
他将房门关上,下了个禁制。
温越挑眉:“师弟?”
一片暖黄的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出北境空气中游弋的烟尘。沈庭燎走到这片烟尘中,半跪下身,温越见他眼底神色已是心惊,再看他的脸在夕照下半明半昧,冰冷如死。
“你……”温越放下木傀儡,“姬小楼和你说了什么?”
“你还要瞒我到何时呢,”沈庭燎轻声道,“天下那么大,只选择与我擦肩?”
温越静了一息,道:“他不该选这个时机告诉你。”
“万俟穷已经怀疑,此事早晚暴露,姬小楼是为了你。”沈庭燎道,“但大宁四境,每落下一个木傀儡,就是在我心上捅一刀。”
是太过荒凉的眼神。温越伸手去碰他眼角,沈庭燎忽而指间弹出气劲,那扇窗砰地关上,透过一层油纸只有微光模糊发亮。
沈庭燎紧紧攥住那只手。
“我以为我已洞悉了所有的真相,但人世向来浮华迷人眼,你也是这浮华中的一隅……是我大意了。”
一滴水迹从半空中落到交握的手上,顺着十指缝隙淌下去。温越抚着发颤的指尖,心生疼痛,用力将人抱进怀里。
“放开我!”
“你要离开我吗?”温越将下颌抵在怀中人肩头,嗓音低而温柔,“还是你希望我走?师弟,我走之后,谁能给你擦眼泪?”
长久压抑的情绪再难控制,沈庭燎一把扼住他咽喉,温越后背撞在墙上,画轴震落,日暮乡关,荒江烟水,遗落一地。
“我恨你,”沈庭燎颤声道,“从再见你的那一刻起,要么杀了你,要么就该自尽,早知有这么多烦恼,这辈子连第一面都不要见!”
温越看他泪痕凌乱的脸,萧瑟红尘,颠沛今生,放不下爱恨痴缠,太深因缘。
“师弟,我——”
“住口!”沈庭燎怒喝,“你还有几句真话能讲?明天、眼前,我还能留你多久?你会不会哪一天死在什么地方不再回来?是……是我,做不该做的梦,想不该想的人,可是你凭什么?凭什么!”
“你,”他呛了一下,眼泪又呛出来,“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爱你。”
温越拭他脸上泪痕,望进他的眼睛:“就算真话不多,也要给讲完的机会。”
日夜牵挂的人近在咫尺,眼泪是穿肠毒药,温越兀地笑了:“我很爱你,师弟,我什么都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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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乡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