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散开了。风烟俱净。
沈庭燎立在悬崖上,腕间困灵锁露出形迹,锁链伸长一截,松松缠绕在他手臂上。
下方温越在冰面行走,以他的目力能看见对方衣襟袖口的宝相花纹路,以及,行步间踏出的每一条冰的裂纹。
那原本是天地间华美壮丽的景观,晶莹剔透的淡蓝色冰面像神落下的一线泪光,冰面裂开时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又像一尊绝世无双的瓷器——倘若,迷障没有破开,露出冰层下无数人脸的话。
沈庭燎皱起眉头,那是古战场遗迹,草原部族彼此征战时留下的伤痕。他不是没见过壮烈的死亡,但当温越站在如此庞大的坟墓上时,还是使他心生不快。
时机差不多了。沈庭燎一跃而下,在触及冰面之前的瞬间,困灵锁携着剑气甩出,狠狠抽在裂缝之上,冰层尽碎后所有尸体顺着水流坍塌下去,露出一个巨大的冰洞。
二人提气纵跃,避开战场遗骸,站在冰洞口,大量破开的长生祠堆积在这里,本就死去的荒原生命经历了再一次死亡。
沈庭燎:“感知不到人的气息,小心。”
温越:“漠北刀暴露,炉鼎撤出,活人散去,不顺便挖个陷阱都说不过去。”
沈庭燎:“你好像很期待。”
温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该。”
“……”
沈庭燎不欲废话,他已嗅到那股令人荡魂失智的香,于是抬步进入冰洞。光线投射进来,洞内流溢着一层蓝紫色光晕,好像香气化作实体。
冰洞并不长,走没多时,庞大的地下空穴出现在两人面前。
温越喟叹:“南疆那个棺洞真是相形见绌,可见这一年来野心膨胀,人欲无穷。”
偌大空穴中,数不清的人体被裹在一个又一个冰茧里,茧中人身体**,面容安详似沉睡,一汪半透明的粘稠的水含在内里,花瓣瑰艳妖娆在水中舒展,花茎破开肌肤生长,伤口处无血水渗出,那层皮肤苍白得可见血管。而在看不见的更深处,根须深深扎进骨骼,这是世间最迷人、最可怖的骨生花。
温越:“你看这些茧,像不像紫河车?”
沈庭燎:“用死亡来孕育新生的紫河车吗?然后让这种新生带来更大的死亡?”
温越:“只能说,培育月下香的人耗尽心血。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了丰厚的利益回报,还是心中的信仰?”
“我认为两者都有,”沈庭燎走向万千茧中的一个,“而后者更可怕。”
正对面冰壁上的空穴中,同样是个被剥了衣服的人,这是一个男人,四肢不自然地弯折着,应是断了,那张脸泡在水中,油彩胭脂俱走了样,假面下露出任飞霜的脸廓。
温越摇头:“一代北境道门之主,下场这样惨,恐怕谁也想不到。”
沈庭燎抽剑刺出,茧倏然碎裂,水液泄出来,恶臭弥漫。任飞霜身体滑脱在地,那颗头颅还能转动,两只眼满溢怨愤绝望。
“还剩一口气,你有话讲吗?”沈庭燎问。
任飞霜张开嘴巴,里面空荡荡的,舌头被拔掉了。
沈庭燎:“我让顾西厢送你来这里,却没说要折磨你,折磨你的人是谁?顾西厢不进入,是不能,还是不想?假使他与此地无关,那你逃到这里,误以为躲过一劫,又是谁将你关入茧中?”
温越:“师弟,他知道是你要杀他了,没看出他的眼神在嘲笑吗?”
沈庭燎:“我很清楚,我只是在思考。夜长梦多,任前辈,我送你一程。”
温越:“不必了,退开。”
那具白如死鱼肚腹的身体急遽鼓胀,血管撑爆了,皮肤遍布密密麻麻的血点子,五官扭曲变形,看不出表情是否痛苦,骨骼咔嗒咔哒地碎裂,尖锐碎骨刺破腑脏——
嘭!
皮囊终于承受不住爆开,大团黑气潮水般涌出,邪秽过处,一个个茧次第破碎,无比浓稠的香气剧烈爆发,茧中人纷纷睁眼,嘴角露出轻柔的微笑,月下香疯长,花瓣抖擞乱舞,瑰色花粉如薄雾洒下,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华丽杀局。
“师弟,你说此时若来点神仙错,我两人是否可就地炼制成超强炉鼎?”
沈庭燎拔剑:“超强是有多强?”
“某些人趋之若鹜的那种强吧。”
“呵!”
花叶纷飞,一式寒江摧枯拉朽,漫天邪气化作利刃与剑气相搏,死死纠缠不休。一声凄厉狼嚎响起,荒原狼冲入战局,一具具躯壳被利爪剖开,供养着花的骨骼被尖牙咬断,香气浓烈如浆。沈庭燎运起护身真气免受花粉倾袭,而这样浓重的香气使他本就不爽的心情达到了顶峰。
狼在邪秽反击下悲鸣,温越集中心神排布阵法,轰然一掌,木傀儡闪烁流光刺入冰原,剑气在大地横扫千军,愈多潜伏的邪秽汹涌而至。
沈庭燎:“怎会这么多?”
温越:“监察使,不要低估自己,你值得隆重的招待。”
兰池剑域如水,却只盘桓一小片立足之地,邪秽疯狂侵噬这片剑气,温越弹了下剑锋:“不妙。”
一股强烈的危险感涌上二人心头,沈庭燎反应极快,困灵锁抢先探出卷上温越腰际,旋而强大魔气铺天盖地袭来,沈庭燎遭逢巨力,蓦地喷出一口鲜血。
四下里暗了一瞬,一只手拭过他嘴角血痕,温越在问:“这是哪里?”
沈庭燎一怔,师兄的胸膛近在咫尺,而他正以一种被环抱膝头的姿势窝在对方怀里。
是他十六岁时最荒唐的梦境。香风终于成为实质,胭色帘幔重重低垂,朦胧纠缠,艳毒绮丽。异样情愫滋生,沈庭燎眼尾晕起薄红,然神色愈冷:“同样的伎俩,用一次,足够了。”
温越打量四周:“这个幻境很特别,我从未见过,你——”
一枚石头塞到嘴里,冰冷苦涩冻结字句。
沈庭燎面无表情收手,他动作利索,飞快往自己嘴里塞了颗同样的石头。
温越冻僵的脸恢复了一点笑容,他勉强将石头压在舌下:“冯润生的黄泉封棺石是不要钱吗,你要随时有?”
沈庭燎:“想算账,从这里出去再说。”
“你们出得去吗?”
香幔缭乱,暗室的秘密被人剖开。贡拾国师一步踏入,看见他垂涎的猎物,哪怕正姿态暧昧地坐在别人腿上,浑身上下也透出一股冷淡肃杀,像被人抱在怀中斩绝秋风的剑。
而正是这股冷淡,令他顷刻欲丨火如沸。
魔息暴涨,国师脸上蛛纹越深,他像一个焦渴又耐心的猎手,哑声道:“巫山师兄弟,竟是这样的关系,什么无上剑道清净绝俗,原来天下人都被蒙在鼓里。”
沈庭燎:“很嫉妒吗?虽然你吞噬了段惊鸿的残余境界,却永远无法企及无上剑道的道途。”
国师:“我的宝贝,看看你自己吧,那么辛苦地压抑**,不觉得可怜吗?你爱慕他什么呢,风流俊俏?我从前长得也不差,你跟了我,待我恢复青春美貌,岂不是件乐事?”
沈庭燎:“观人之道,在由表及里,你纵然皮表不差,内里已改不了丑陋,倒不如表里如一,还算有个优点。”
国师沉沉笑起来:“你以为这次还能逃脱?”
他一挥手,幻境崩塌,蛛丝遍地,冰洞内外无数死尸挂在蛛网上,又是致命魔域。
狼群全军覆没,横七竖八倒在那里。
“温步尘,死地会惩罚你,却只会让我更加强大,现在的你清净道动摇,还配与我一战吗?”
温越颇有些头疼道:“我认为当初段惊鸿应当办学堂,要是大家关于修行的基本道理都够扎实,也不会有如今这么多认知偏差。尤其当这种愚昧放在一个大魔身上,就不是滑稽,而是悲哀了。”
他风度淡定刺眼,言语目下无尘,国师耐心告罄,庞大魔息逼压而来,温沈二人飞身疾退,不免内府受创,口唇俱溢出鲜血。
“就凭两人敢闯我缚魂魔域?笑话!”国师运气起力,魔息化作无尽蛛丝向两人攻来,魔域大网重重束缚,势要将人困在原地受死。
温越:“很好,隔了三个月,连名字都取好了。”
兰池现世,他一手挽了个剑花,动作轻描淡写:“巫山剑法第一卷第一式,春寒。”
剑锋低垂,凝在一点,此招却非指向敌人,而是,魔网中的尸体!
尸块纷飞,一处结点被破,剑势未老,那点剑气猝然散开,顺着断开的蛛丝蔓延向下一个结点,温越一招得手丝毫不停,剑锋直指国师逼近的身影:“一卷四,变式·相思。”
国师脸色一变,止步全力推出一掌,掌气与剑气重重相撞,温越握剑的手微颤,指缝间鲜血渗出,淋漓地顺着剑身落下。
“察觉到了吗?”国师露出一个古怪笑容,“死地真意,就是你的催命符啊。”
“是这样吗?”一记冷冷的声音接过他的话,沈庭燎站在被剑气割裂的魔网中,捧出一只海魂灯,魂灯漾出绚烂光辉,一团团披坚执锐的人形魂魄飘然落地。
“一支军队,够不够催你的命?”他手中举起虎符,虎符制式特殊,却是前朝大雍的将令,“围杀!”
大军呼啸,国师愕然反击:“英灵军,你竟——这才是你真正的杀招?”
“我也希望你被狼咬死,可惜这支败军有心愿未了。”沈庭燎看了温越一眼,“师兄,交你了。”
“好说。”
国师见沈庭燎要走,立马紧跟上去,一柄月光般的长剑倏忽拦在身前,温越向他弯了弯眼:“破甲之后,再追不迟。”
所谓算无遗策,便在评估己方彼方实力差距。沈庭燎手无兵权,荒原狼助力,只是蒙蔽敌手的假象,魔物自以为受天道加持功力大涨,从一开始就轻视这支队伍,未曾召集恶鬼襄助,却不想还有大军潜伏在后。
去岁途经咸阳道,与前朝清平侯秦夜光结一面之缘,秦夜光托付英灵军,并许以兵权,只求让大军解脱。沈庭燎被逼入狱,早料到今日局势,提前寻到军队收入魂灯,终是派上用场。
天谴咒痕隐隐作痛,温越深吸一口气,神色并不慌张。他用剑向来游刃有余,东风误身法精妙非常,罗网般的魔气攻击下总能险险躲避,而出手则必踩中时机,双方你来我往过招,贡拾国师在大军拦阻下不仅未占上风,反而时不时被剑气所伤。
“温步尘,你必死在我手中!”国师怒喝,掌心魔气化为一柄斩刀,挥舞着劈向剑锋。
“或许你不肯承认,其实你没资格做我的对手。”剑锋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滑脱,再出现时已逼近肚腹,温越目光雪亮,“刀术技法不足,魔道根基不精,仅凭死地化魔赋予的宽阔气海就妄想与高手过招?”
国师反以刀背击退剑锋,气劲激荡,温越胸前受震,咒痕裂开,血色渗出衣衫。
“天道运势也是实力的一种,否则你早就杀了我。”国师道。
“你活了多少年?”温越将剑身贴在胸口,听兰池与心跳应和的清吟,“当你仰望高山,有没有恨过自己的平庸?”
国师眼神森冷:“说这种话,只会激怒对手。”
厮杀再起,浩荡兵戈声响彻魔域。沈庭燎在掩护下远离,他手指掐诀辨别阵中气脉,符咒一个接一个散布出去,挂在蛛网上。
国师心念与魔域相连,察觉不对,看向温越:“我那漂亮的宝贝在偷偷做什么?”
“你真心将他当做宝贝吗,而不是炉鼎的耗材?”
“资质绝顶,气运非凡,换做是你,你不动心?你是如何引诱他的?”
“他是我唯一的师弟,今生今世最牵挂的人,”温越微微一笑,“这种感情,你一辈子都不会懂。”
魔压暴起如墙,英灵军魂魄黯淡,温越头痛欲裂,嘴唇泛了白:“你果真愚蠢。”
“你在故意拖延,但实力的差距就是这么残忍。”国师道,“留在这里体会暗无天日的滋味吧,我要去享受美餐了!”
“是什么给了你言辞上的自信,难道是你的智慧吗?”剑气如浪击碎魔息,沈庭燎纵跃落定,眉目间戾气横生,“我该感谢祜桑·阿列赞不曾亲自布局,否则邪魔道将会少一个笑话。”
他侧首看了眼温越染血的衣衫:“时间浪费得够多了。”
一记响指打出,蛛网上符咒齐齐爆燃,石中火光辉灿烂吞噬魔域,一只朱雀昂首唳叫着从魔域缺口钻出,温越顶着四溅的炎浆握住沈庭燎的手,跟着朱雀钻过缺口。英灵军齐声大喝,长枪穿破蛛网,杀气澎湃,魔域终于支撑不住崩塌,蛛丝委地,无力地燃烧。
贡拾国师气海受创,黑色的血喷出来,眼看烈焰滔天,洞穴内的冰化成水,又迅速蒸腾成水汽,火舌舔舐过每一具尸体,骨肉与娇花皆在毁天灭地的大火中化作焦土。
为什么朱雀火始终不见反噬?这根本不符合天道法则!国师脑海闪念,这种不甘心的情绪将带着嫉恨,继续强大他的魔心。终有一天,终有一天!人间要变成炼狱!
“他逃走了。”温越道。
沈庭燎点亮魂灯:“我们离开。”
二人率领大军冲出洞口,提气跃上高空,就听下方传来一声巨响,站在悬崖上回看,冰洞彻底坍塌,火还在疯狂燃烧,冲天香气直逼天际。
沈庭燎:“荒原灭邪阵生变,顾家哨所很快会出动。”
他们沿着来路从“门”出去,外面的风雪尚未停歇。沈庭燎吹起口哨,白马在荒原上驰骋而来。
他忽感手中异样,转头看去,大军整齐肃列,向他们行了一个百年前的军礼,然后转身朝着荒原更远的北方走去。
虎符化成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