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
烽火烧了起来。
战事是从最西边一路传递过来的。骁勇剽悍的草原铁骑像过去许多个秋天一样南下,掠夺,与摧毁。不过这一次,那股力量更加来势汹汹。
沈庭燎从天禄商行告辞时,带走一支笔。此笔是陈一白的得意作品,笔身以荒原冰层下的千年铁打磨制成,表面透出一层乌紫光泽,那是一眼看去就极其坚硬厚重的光亮,以此笔铺毫写字有举重若轻之意。
花明廊将笔交予他:“监察使惯用这种笔?”
沈庭燎:“不是。湛思昨天把笔跌断了。”
“嗯?”
“出门在外,非要用玉笔,却忘了玉碎的道理。”
回转会馆小院,湛思接过笔,捋了下笔豪,道:“你的用意,是否昭然若揭了。”
沈庭燎拿过砚台,给他磨墨:“温重成天待在匠人署,我不在的时候,谁来照顾你这些琐事,难道指望姬小楼吗?”
“哎呀,监察使这样说,可见对姬某人体恤甚深用心良苦啊!”
姬小楼一身丁香色衫子,腰缠金络,手执紫檀香扇,潇潇洒洒地走进来。
沈庭燎:“许久不见,阁主风采依旧。何事急着到北境,如此奔波并不像你。”
“这次还真不是不请自来。”姬小楼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有人邀请我参加陌河塔猎,共襄盛举。请帖上还画了只王八,意思好像是‘不敢来的都是王八’,我就只好来了!”
说着,他向湛思拱手:“重伤在身,才思隽秀,这位必然是当朝户部侍郎湛思湛大人了。想不到一座汉月关,如今人才荟萃,关城再大,也显得局促啊。”
湛思:“在下卧病在床,让阁主见笑。阁主方才话里有话,莫非与那请帖有关?”
沈庭燎:“玄武为龟蛇形态,请帖以玄武为饵,钩太直,但有用。”
“然也。”姬小楼一拢扇骨,道,“姬某从江陵一路过来,察觉江湖道门异动。前面四方神出来三个,江湖道多派出探事人或有份量的门徒,一为打探消息,二为谋求机缘。这回可大大不同,据我已掌握的消息,至少有五家都出动了掌门级别的人物,就连达摩堂最坐得住的法境禅师也离开了渭南。”
沈庭燎:“我想,那张请帖并无落款。”
姬小楼:“你说得很对,但本阁主天生慧眼,博闻广识,很快就猜出幕后何人。”
静默了一会儿,沈庭燎道:“阁主话讲半句,是在等我的赞美吗?”
姬小楼皮笑肉不笑:“都是我的错,还以为隐姓埋名的日子教会了你做人。那张请帖外表简单,纸墨都不名贵,唯独漏掉一点,送信来的那个信客,是雁字头。”
这话一说,在场两人就都听懂了。
大宁官方信函往来由驿站负责,江湖道上多用机关鸟和符鸟。机关鸟不是便宜物件,符鸟需要术法精通,一个普通宗门就那么几只得用。至于这两者都挨不上边的平民百姓,起初只能通过请人捎带的方式,极其耗费时间。后来民间逐渐出现一种叫信局的组织,将信客们聚集起来,分三六九等,最低等级的信客称胼字头,走路帮人送信,跟捎带差不多。最高等级的信客称鸾字头,乃是机关鸟,必要时还能升格为青鸾——用上道门符书手段,比机关鸟快一些。在这些等级中,雁字头排第三,信客乘骑上好快马,沿途如有信局据点,可换马接力,与驿站急报无异。
如此,能用得起前几档信客的人,必定非富即贵。
信从北地边境发出,又用雁字头送达四境,这般实力,独有万俟一家。
“久在富贵中,要扮穷反而难周全,不过万俟大官人估计不怕暴露身份,毕竟战事一起,上清宫一出头,此局已难解。”姬小楼用那双狐狸似的眼睛看向沈庭燎,“步尘告诉我,你要为这一局官子,可不能让天下人失望。”
沈庭燎:“师兄人呢?”
“被道门缠住了。”姬小楼摊手,“瀚海一战,九天罡风吹那么猛,大家都很关心北境山河万古阵能不能开呢。”
“既然阁主到来,打探消息的事就多劳操烦。”沈庭燎将墨锭放下,墨香浅淡,能宁心神,“修言,北境军政交予你了,好好养伤,等我回来。”
再出关时,只有两匹马并辔而行。
从苏兰草场继续向北,绕开草原部族视线,荒原似乎永远在天地交界的另一边。
沿途草色由绿转黄,夕照下一片斑斓灿金,光与影的边界愈发清晰。高山过去,溪流过去,湖泊过去,然后荒漠逐渐展露风情。
八月的秋天被遗忘在后面。
连日疾行,过尽狂沙,土地变得冰冷坚硬,马蹄踏上一线冰雪,终于停了下来。
沈庭燎下马,抚摸白马脖颈,马儿疲惫地舔舔他的手心。
顾屏站在荒原边缘,裹一顶白狐裘斗篷,望着他们放马归去。
“它们知道何时回来接人吗?”顾屏问。
“灵山白马,有召唤自会前来。”沈庭燎看一眼他身后,“狗拉雪橇?”
“许你是灵马,不许人家是灵犬?”顾屏笑着睇他,“上来。”
温越经过那群漠北狼犬时,摸了摸其中为首一只的头,那只狼犬性格相当稳重,被摸了也只是淡定仰头看他一眼,嗅了嗅他衣袖气息。温越勾唇一笑,又撸了把它的耳朵。
荒原是一个统称,北境以北,无人迹处皆是荒原。一则朔漠雪天,不宜生存,二则险僻离奇,常有怪诞故事怯人脚步。据说到更北方去,天地无穷极,一切都会化作冰霜雪尘。有人在冰川独行,先是眉发凝成了霜,再是骨肉堆成了雪,仅剩一副肝胆散发着点点热气,到最后也结成了冰。
温越:“顾先生以为这个故事如何?”
“这是流传已久的传说。北地的父母不希望小孩子到荒原上去,就用它唬人。”顾屏怀里揣着一只手炉,一张脸露在外面,天寒地冻,乌发红唇,所有描画愈发清晰。
温越:“在关于此间的上古传闻中,四方无穷极,那种尽头其实属于死亡。”
顾屏:“作为在北境长大的人,我很认可这种说法。不过巫山镇守的死门又算什么呢?”
温越:“生死之间,可以理解为一道虚空之桥,而死亡,也不存在于某个特定的地点。”
顾屏:“讲得愈发玄虚了。在荒原大谈生死,可不吉利啊。”
风声大作。狼犬脖颈上的铃铛随着奔跑发出悠远浑厚的声响,空中飘起了雪,路旁山石白雪堆积,与大地融为一体。
沈庭燎举目远眺:“还要半天路程,对吗?”
顾屏:“何以见得?”
沈庭燎:“岑老家主研究过,月下香发源南疆,虽性喜阴邪,却不十分耐寒。荒原险恶,符合培育条件,为避免长期极寒天气,月下香所在不会太过深入。”
顾屏:“的确如此,可惜岑述已死,否则你这次斩草除根,可一劳永逸。”
“已经散落到四境的花收不回,但终会枯萎。”沈庭燎耳尖一动,看向雪的深处。
顾屏与温越也察觉到那种动静,三人坐在雪橇上等待。风雪遮蔽天日,茫茫深雪中浮现一双又一双绿莹莹的眼睛。
“荒原狼。”顾屏将狐裘领口拉了拉,遮住口鼻,“明明用了驱魔铃,怎么还有狼,还都是妖物。沈郎君,你在霍香那里待了多久,莫不是被过了霉运?”
“我招来的。”温越否认了他的猜测,从怀中摸出一支玉笛,“逃犯没兵权,只好做师兄的帮着操心,都是劳碌命。”
顾屏:“久闻巫山少掌门杂学百家,原来背后如此心酸。”
沈庭燎:“顾西厢,顾景行不给你饭吃吗,硬要在这里喝风?”
顾屏哼笑:“嫌我话多就是了,好个薄情郎。”
笛声清亮圆润,越来越多的狼群聚集过来,默默跟随在后。队伍中几只狼犬发出低吼,又被顾屏喝止。
顾屏的嘴,到底是闲不下来:“这种程度的御兽术,比之顾家宗门的高手都不差,比凤凰游那个叫花二的驭灵师稍逊一筹。黑水城中二位借凤凰游便宜行事,再早之前从幽冥鬼狱脱逃,应当少不了御灵师手笔。花明珂的兄长花明廊是凤凰游的账房,听说与天禄商行的交情非同一般。顾某人离开北境多年,回乡后局势翻天覆地,甚是有趣。”
沈庭燎:“怎么,你觉得遗憾吗?”
“我是在为你担忧,”顾屏盈盈一笑,“暗流汹涌时未起波澜,到如今正道与邪魔道彼此几近明牌,接下来再博弈,天时地利人和,前二恐不在你这里,后面一项,就好像一栋摇摇欲坠的房子,能装下你肃清天下的心吗?”
沈庭燎:“质疑声,早就太多。你的话术,是在质疑我,还是你自己?”
顾屏:“哈,我换一种方式。站在顾家的立场,假如顾家认可符道临作为,那么顾景行在天人境边缘入魔,将是邪魔道最大的助力。假使他坚守正道,并突破飞升,那更无介入此间的可能。顾樟是个守成之主,我么,在宗族内根基太浅,无论我与顾樟,有任何事都会先保顾景行。这也是顾樟一直拿荒原灭邪阵当挡箭牌,却从不清楚表态的原因。”
温越:“这一两年,九州势乱,灾祸频出,以大宗师巅峰能为,应当感受得到,顾宗主闭关这么久,就没一点反应吗?”
顾屏:“我那好父亲就算有想法,也不会轻易对我吐露。少掌门果真好奇,不如亲自前往登霄楼拜会。”
温越“理当如此。”
顾屏:“少掌门境界不下符道临,巫山剑道精深可问天意,就没想过一步天人,抛却红尘烦恼?听说雪山苦僧可是拒绝了逍遥宗的庇护请求,放任其自生自灭呢。”
温越:“兴亡有序,因果交织,我派修行讲求随心自在,飞升是水到渠成,心念动则破境,绝非刻意为之。”
雪原广袤,高山连绵。沈庭燎打断对话:“灭邪阵到了。”
淡淡的咒法光辉游弋在前,沈庭燎回顾来时路,驱魔铃作用下未见怨灵,也未见鬼怪,这个所在颇为特别。
“为何看不到守阵弟子?”
“郎君真是敏锐。”顾屏双手从袖中伸出,十指瘦削,结起术印,“灭邪阵在荒原分布有百十来个,每一个都覆盖广阔,守护在大宁商贾常走的商道附近。我们来的地方接近苏兰草场,所以阵法更加邻近,便有重叠。此地就是三个大阵交集之处,安全度最高,派遣巡视的人手最少。”
光辉起落,一扇小小的“门”出现在前方。群狼跟在雪橇后鱼贯而入,温越放下笛子,道:“既然是最安全的地方,为何会有破绽?”
顾屏一笑:“你看穿我的术法了。若非是破绽,怎好利用?”
过“门”之后,风雪明显变小,万物的形貌清晰入眼,群山耸立,山头烟云如万马奔腾。
沈庭燎:“按照现在的方位,我们是在草原部族的古战场。”
顾屏:“荒原南下,草原部族早就离开了这里。”
狼犬舌头伸在外面,呼呼喘着粗气,背脊毛发耸立,尾巴低垂,似是十分恐惧。温越回头看狼群,狼群愈发沉默。
雪橇冲到了尽头。
前方无路,断崖高悬。站在此处向远方眺望,大片一望无际的冰原向天尽头绵延而去,冰是清澈又深邃的,倒映着天幕与云层,散发出浅蓝微光,仿若琉璃胜境。
顾屏:“此处发生过一次地动,地势变化改变了阵局,因此三座阵法交界,才出现了极其隐蔽的破绽。”
沈庭燎:“顾樟知道这个破绽吗?”
顾屏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知道得太晚。”
他指了指下方:“破开最后一道迷障,你们会得到答案。可惜,这里是我能抵达的极限,不再奉陪了。”
温沈二人下了雪橇,顾屏道:“既然白马识途,想必荒原中你们行动不算难事,我必须立刻离开,毕竟监察司办事,与我无关。”
沈庭燎:“顾樟正在前往汉月关的路上,对吗?”
“陌河塔猎,虽说与陌城远隔千里,却不得不让人提高警惕。”顾屏道,“他一定会来。”
狼群让开一条路,顾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温越衣带当风,负手远眺无尽的冰原:“看似美景,却让人心生寒意。师弟,你准备好了吗?”
“嗯。”沈庭燎应道,他掌心摊开,那里静静躺着一只虎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