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燎向穆灵宝介绍:“这位是我与兄长的同乡,对木材生意感兴趣,一同出关逛逛。”
事前沈庭燎透露过温重身份,穆灵宝听了并不讶异,只道:“那这趟镖?”
沈庭燎:“出了问题算我的。”
“好。”
他们当前所在不是人来车往的驰道,一出关人群四散,去苏兰草场的那条路人最多。而眼前这片地方,地面坑坑洼洼,崎岖不平,间或有大小丘陵迁延脚程,基本没人会在这里行走,尤其是有载货大车的商队。
“这是穆家的镖路。”穆灵宝道。
众人骑马而行,穆灵宝带出来的趟子手不多,赶着两驾马车跟在后面。
温重:“商队走商,都爱结伴同行,尤其敦煌一条道,遇上沙匪还能彼此照应,镖路怎么不同?”
穆灵宝:“道理并没有错,镖局也有走大路的时候。但如果押的镖本身贵重特殊,同路的是人是鬼,很难各个辨别。我刚开始跟着我爹走镖时,有一回遇上了大主顾,那趟镖十分重要,若有闪失就会砸掉大刀镖局的招牌。我们选的是条小路,一路上只有三支队伍同行。结果到了一个山谷,那三支队伍突然一齐逼杀过来。”
温重:“他们是一伙的!”
“不错。”穆灵宝摸了摸脸上疤痕,“最后只有我和爹两个人带着镖杀出重围,一直逃到这里,我爹受了重伤,落下病根,渐渐不能再出门走镖。”
温重感慨:“能逃出生天,已是万幸。所以从那之后,这条路才成了你家的镖路?”
穆灵宝摇头:“是偶然。那次我们差点山穷水尽,半途却被一群人救了。”
温重:“这么荒的路,还能碰上人?”
“是拓荒者。”穆灵宝道,“凤凰游商队,在北境开了许多商路。但这条路实在不利于走商,他们的领头人说,商路不好做,却可以做镖路。”
说到这里,她蓦地一顿,眼神微有恍然,转头对温越道:“我想起来为何总觉得见过你了。”
温越:“怎么,莫非今日你要认下救命恩人?”
穆灵宝仔仔细细看他:“你和那个领头的气度相似,但相貌举止全然不同。如果你是他,那我恐怕又知道得太多了,这对镖师来说不算好事。”
温越就笑,笑完道:“凤凰游拓荒人,不就是北境陈公子么,他的名号不是秘密。虽说此人退隐了,可又在黑水城出现,你想探知真相,说不定可以找到他。”
沈庭燎瞥他一眼。
温越明了那眼神含义,但笑不语。
“北境越来越不安定,我预感一定会见到他。”穆灵宝“咄”地催了催马蹄,“快些走,不然明晚还得在野外扎营。”
入秋的草场,夜风已凉。倘若屏息凝神,能听见马蹄行过处草虫惊跳的动静。
苏兰草场与合黎川相似,水草丰茂,风景宜人。不同的是,这里显然繁华得多,一团一团篝火点燃,身穿游牧部族服饰的人围在篝火边饮酒跳舞,其间还夹杂不少大宁人的面孔。
这是北境最负盛名的边贸集散地,鱼龙混杂,消息往来。
大刀镖局习惯在苏兰草场边缘扎营,一行人寅夜抵达,不再深入,正经过一个挂着红灯笼的棚子,就听内中传来靡靡之声,而在红灯笼下面,有个浓妆艳抹的歌女手持胡琴,看她年纪不大,正在卖唱招揽客人,不知何故神色阴晴不定,浑身散发出一股尴尬气息。
沈庭燎在她面前勒停马儿:“在卖唱和卖笑之间,你选择了令人发笑。顾——”
“歌女”花容失色:“打住!别叫我!”
正是顾臻。
沈庭燎眸中掠过一丝笑意:“揽到客了吗?”
“易容手法如此拙劣,莫说揽到客,连个鬼都没得上门。”
说话的人坐在大门内侧,身前一方案几,一壶酒,两只盏。此人头戴幕离,十指青葱执纨扇,扇柄轻摇间薄纱扬起,露出一张风情万种的脸。
沈庭燎:“上了妆又要遮挡,何必?”
顾屏嫣然一笑:“有些面貌只给想要的人看,倘若引来狂蜂浪蝶,得不偿失。”
温越闻言道:“看来风月良宵,佳人邀约,我等应当回避。”
众人先行离开,沈庭燎系了马,与顾屏对面坐下。
顾臻与他见过两回面,但万没想到顾屏等的人是他,故而格外好奇,提起精神听这桌动静,恨不得连耳朵都要长到桌子上去。顾屏察觉他动作,摇着扇子轻笑:“顾臻,他的幻术比你的易容术高明得多,你猜他是谁?”
顾臻一愣:“他是赵沉——他不是赵沉?”
顾屏:“沉,通‘沈’也。”
“沈……赵……沈照?!”顾臻脑袋发晕,怎么会是他?
“你,你不是膀大腰圆,威风凛凛,你……”顾臻语无伦次地指着沈庭燎,“完全不一样啊!”
沈庭燎:“……”陈一白写的狗屁东西居然真有人信。
顾屏歪头对顾臻道:“虽然严慕打发你来监视我,但如今知道了他的身份,不如你再换个地方做生意?”
顾臻被戳穿,不情不愿挪远了,认命地拉起琴来,琴声甚是哀切。
“这下更没人上门,也好。”顾屏道,“不日前陌城收到监察司邸报,北境荒原出现月下香踪迹,或许与任飞霜有关,信中没提要求,顾家却不可能坐视不管。我想,这份邸报绝不是从望都传过来的。”
沈庭燎:“那你特意等在这里,是有很值得的好消息与我分享吗?”
“是否值得,要看郎君你如何衡量。”
“我也可以叫人提审任飞霜。”
“但你进不了顾家的荒原灭邪阵。”顾屏红唇扬起,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沈庭燎停顿片刻,道:“既然与顾家有关,那顾宗主的面子在下不得不卖。”
“宗门内乱是下下策。”顾屏将纤长手指轻轻搭向他的手背,指尖微凉,“我这双手,可不想沾染血腥呀。”
沈庭燎挥开他的手:“借刀杀人,西厢公子还是这么爱这招。”
顾屏微笑:“你愿意做我的刀吗?”
沈庭燎起身:“我这次亏大了。”
“越是英俊的男人越会嘴上示弱。沈郎啊,你的野心一点也不小。”
“你也不差。”
“顾臻!”顾屏扬声叫。
“干嘛?”
“陪我喝酒。”
顾臻抱琴过来,瞄一眼一滴未动的酒杯:“沈庭燎不陪你喝酒哎,他也担心酒里有**药。”
顾屏叹气:“**药真有用就好了。坐,你没有被我下药的价值。”
……
八月初五。
天高云淡,彩幡飘扬。
草场广阔,木枝与麻绳粗略围成的跑马场中,十几匹装饰华丽的骏马迎风疾驰,驭马者们手持长鞭,英姿不凡。围栏外聚了一大圈人,呐喊叫好声不绝。
又一阵爆发性的欢呼中,两匹快马几乎不差毫厘,冲破斑斓彩缎拉起的终点线。
沈庭燎与那位萨哲部小伙子一同下马,一群姑娘围上来,饰满鲜花的草环纷纷套上小伙子的脖颈。此人肩宽体壮,一身悍膘,下颌方正,脸孔英武,早在进场前就有一堆人向他挥舞胳膊致意。
相比之下,沈庭燎这边就显得特别冷清。
好在他的对手没忘记他。
“你很强。”阿如罕说道。
沈庭燎笑了一笑:“我落后半步。”
阿如罕指着他牵着的马:“临时借的马,不如我的赛哈娜,只落后半步,其实赢的人是你。”
“不过,”这个小伙子坏笑了一下,“为了姑娘的花环,赛马魁首还得是我。”
沈庭燎:“没关系,明年的那达慕,我会成为胜者。”
阿如罕夸张地瞪眼:“你在讲笑话吗?”
姑娘们亦是哄笑成一团。
沈庭燎:“怎么?”
阿如罕挺起胸脯:“明年我们萨哲部落最强大的勇士、我的哥哥哈丹来到苏兰,你,包括我,我们所有人,都只能心甘情愿地仰望。”
沈庭燎:“这样的强者,今年为何没出现?”
“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阿如罕打量他两眼,意犹未尽道,“你射箭行不行,要不要再比一场?”
沈庭燎:“那么你身上的花环会成为笑话。”
“哈!我真不该小瞧你。”阿如罕叉腰睨他,“或许我们还会再见的,中原人。”
不远处,温越微笑道:“我兄弟自幼习武,骑射一流,大掌事觉得如何?”
佟燕平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不动声色道:“如果你将我叫来是为了炫耀你的兄弟,那佟某恐怕没有太多时间。”
“你的时间确实不多。”温越道,“急匆匆赶回汉月关,是见任飞霜出事,要迅速遮掩苏兰草场的秘密,然后回去与万俟穷共商对策——他告诉你答案了吗?”
佟燕平动作一顿,眸中闪过杀意:“你是谁?”
“一个商人。”温越莞尔,“商人重利,也甘冒风险。我能从黑水城带出心花,自然也能在北境商路分一杯羹。”
佟燕平:“凡事总有代价。北境的天下,不属于你。”
温越:“所以我开出了条件。”
佟燕平:“除掉万俟穷,是条件,还是笑话?”
“都错了,”温越道,“是谎话。”
佟燕平动怒:“你以为在北境,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耍把戏?”
温越:“与一个妾室偷情,并非区区在下能威胁你的理由。大掌事,从你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达成了第一步合作,不是吗?”
佟燕平怒容略消:“作为一名说客,你很合格。来吧,我给你继续表演的机会。”
温越并不意外他的反应,接着道:“自从去年那场南疆大火后,你们获得了更加超乎预期的财富。但,这也让你和万俟穷的矛盾加深了,你看到他心里的魔鬼慢慢成型,并且开始呼朋引伴。”
佟燕平:“你很有说书的天分。”
“一条消息,从江陵传到北境说书人口中,三天时间,足够了。”温越道,“漠北刀翻了天,除非陌城再有一个上清宫,否则荒原上所有的罪孽,都要先算到万俟家头上。”
佟燕平:“上清宫指出了另一种可能。”
温越:“首先,这种可能随着南疆月下香被毁,路径已然变窄,而迟迟没碰炉鼎的你,是不是从很早之前就产生了质疑?毕竟你一向是个谨慎的人。其次,就算人心易变,也需要时间,在多方举棋不定之际,你能获得保全吗?我可以肯定,只要有一个人轻轻戳破这个秘密,哪怕是顾樟,也要杀掉任飞霜自证清白。”
佟燕平沉吟不语。
温越:“万俟穷无妻无子,无兄弟姐妹,几个叔伯看似风光,实则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根本无力抗衡。这个家实实在在掌握在你和他两个人手中。只要他一死,珍珍是唯一有名分的夫人,你是最大的话事人,你们二人便可控制一切。”
“谎言,还要再讲一遍吗?”
“但谎言带来了第一步,当转机出现,事态就会改变,谎言也未必永远是谎言。”
“呵,”佟燕平显然不信,“我还有一个疑问。”
“请讲。”
“即便你的消息再灵通,但作为一名外地客商,对万俟府的家事是否过于了如指掌了?”
“这个啊……”温越微微一笑,“解作无限恨,不语暗香魂。大掌事还记得么?”
佟燕平一怔,继而想到什么,蓦然色变:“你,你是……这怎么可能!”
温越挑眉:“不然你以为,凤凰游那位何以亲自出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佟燕平身体有些难以遏制地颤抖,眸中精光四溢,“那位下了场,北境这一局恐怕变化无穷。”
温越:“连死人都能复活,佟先生还要计较所谓的谎言?”
佟燕平看定了他:“你想要什么?”
“商路。我要你们所有的商路。”
佟燕平脸色发黑:“你的胃口,是否过大了。”
“我不这么认为。”温越笑眯眯道,“如果你实在为难的话,塔猎之前,先将荒原商路上的行动全部撤回吧,记住,消息不到汉月关。”
佟燕平:“我要听全部的布局。”
温越:“抱歉,我不能告诉你。但想必万俟穷给你的答案,没能消除你内心的恐惧。”
佟燕平看着他的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好,我答应你。”
直到佟燕平满腹心事地离开后,沈庭燎才走过来。
温越拂去他肩头草屑:“连摔跤都要参与,你还真是乐在其中。”
沈庭燎看一眼佟燕平离去的方向:“谈妥了?”
温越:“哦?你没有偷偷偷听?”
沈庭燎:“这里起码有一千头骆驼,三千匹马,五千只羊,七千个人,不如将我的耳朵安在你嘴边,听得又清楚,还大声。”
温越揽着他笑:“你有什么发现?”
“六部最强的战力都没来。”
“监察使,那可真是烦恼啊。”
“你怎么不关心一下温重,他可是孤身一人进了草原。”
温越低声道:“你这么关心他,怎么不去找他?”
沈庭燎冷冷道:“那你松手,我这就去。”
“呵!”
北境广袤,以六部为首,大小部族分散而居,于马背上游牧生存。温重怀揣一份绘制详细的地图,从苏兰草场出发,摸向最近的萨哲部落领地。
花明廊提供的信息无误,苏兰草场果然有高价的铁器。他趁夜用青空珠探测,那片星河光辉令他连心跳都快了几分。
做生意的冤大头不会那么多,温重幸运地在清晨跟着一支买下大批铁器的队伍潜入草原。
风吹草叶沙沙作响,温重放低身子,掩藏自己的踪迹。一路向西行进,过了约莫一个白天的功夫,很快他已深入萨哲部落腹地。
还好天黑了,不然这么跟下去会更危险。温重心道。
这时,那群人的速度忽然放缓。
他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摸上前去。穿过高高低低的草叶,他在天地间看见了,一支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