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厚而密的云层中隐有电光。
凉簟铺陈,榻边焚着苦艾,陈英辗转反侧,弄得一身黏汗,终不能入睡。刷拉一记珠帘响,教他吓了一跳,却是婢女掌灯来。
“侯爷不能将息么?”
眼看她走近,陈英一把扯住她的手,婢女大惊,险些打翻灯盏。陈英定定瞧她半晌,方挤出一个笑:“本侯半夜没女人陪,睡不着。”
婢女见他神色似癫,心中骇然,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屋外传来刀兵声。
陈英一凛,将她搡到一旁,披衣推门。
外面已是哄乱一团,他冲到后花园,拦住一个神色慌张的侍从:“发生何事?”
侍从:“有、有人杀进来了!”
长公主府有家将坐镇,不该如此慌张。陈英脑袋嗡地一声,愈发有晕眩之感,目之所及是一片帝释青的裙裾,李无双身后跟着一行人,走到他身边。
“舅父,贼人侵门踏户,请稍安勿躁。”
陈英:“是最近京中连环杀人的那伙贼人?”
李无双:“王族公卿,受害良多,也该到我这长公主府来了。”
陈英:“殿下此话何意?”
李无双伸手指了一个方向:“你看,琅台要为我们跳一支舞。”
陈英顺着她的手看去,白日里后花园的婢女还穿着那身宫廷舞装,唯独换了张脸,翠羽垂珠,倾城国色。
“琅台?她怎么会是琅台,她不是失踪了吗!”
李无双微笑:“她藏身的秘密,不就是舅父今日前来的目的?”
陈英僵在原地,冷汗涔涔,李无双笑而不语,目光转向戏台。
戏台上雅乐声起,少女临风起舞,画面优美而怪诞。据说先皇幼女李无色少而颖慧,尤擅舞乐,先皇曾想令她执掌教坊司,可惜后来公主落水,心智大损,纵才华横溢也徒惹叹息。
陈英看过很多女人跳舞,也看过大行舞祭上白明月惊世之舞,可依然震撼于眼前的美丽。如果白明月跳的那场舞叫绝望,那么这一场叫什么?
他看得呆住,甚至忘了外面还在死人。
血腥气渐浓,长公主府的家将接二连三倒下,鬼影憧憧浮现四周,没有月光的夜晚弯刀好似薄而锐利的风。
朱厌坐在墙头,**双足悠然晃荡,借戏台上一点光亮她看清花园全貌。
“咦?”她吃吃笑道,“她生得真漂亮,可惜你杀了那么多人才找到她。”
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并不在意这点讥讽:“现在还不晚。”
“不晚吗?”朱厌拉过他的手,脸颊轻轻蹭他掌心。
触感柔软细腻,唯独,面中有一道深深的裂缝,无尽森冷魔息从中散发,在他掌心蚀出道道血痕。
“这是惩罚。”朱厌向他眨一眨猫一般的眸子,随即步伐飘忽,转瞬没入戏台上那具精致皮囊。
属于少女的狂笑和惨叫声同时响起,陈英呆若木鸡,将将回神,发现自己双足如陷泥淖,竟是被困缚在了原地。
院墙上鬼车忽然意识到什么,警觉跃身,就见剑气冲天而起,剑光灼灼,一道剑阵从花园中乍现,杀意瞬间如烟云弥漫。
诛魔之阵!
陈英身在阵中,五脏六腑如坠千斤,他用尽全力转头看去,李无双不知何时退到了园外回廊,那张脸沉静雍容,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料。
而在她身旁,出现另一张面孔。
监察司白马营统领左谦。
“侯爷还在阵中,不用去救吗?”左谦问道。
李无双:“诛魔之阵,能伤人否?”
左谦:“或许。侯爷肉身凡胎,内中威压过大,恐难以承受。”
李无双:“受得了自然好,受不了便给小妹陪葬吧。”
朱厌甫一夺舍,便觉不妙。她太心急了,急于换一副皮囊,又被大宁公主美丽的容颜所惑,竟没料到这些凡人的心这么狠。魂魄像被捉进套中,拿铁箍紧紧箍住,整个儿似要裂开。那声惨呼后这具身体原主的魂魄就彻底消失了,那是十分弱小的、残破的魂魄,她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却没想到那是封灵术的开始。
无尽剑气刺向衣衫华贵的躯体,魔气发出被点燃般的尖锐爆鸣,左谦额角渗出汗滴,诛魔阵由他牵制,白马营众人分散其中,而这将成的魔物尽管被封禁少女躯壳,力量依然强到超乎预计。
“鬼车!”少女如花的容颜扭曲了,“你想看我死?”
鬼车将她原来的肉身负在背上,下了命令:“杀!”
弯刀厉鬼,夺魂索命。这些是不同于使用离魂术的活鬼,更趋近于人的体质,望都护山大阵的压制作用对他们影响更低。左谦心中明白,冷声道:“众人掠阵,保护长公主!”
他手中祭起符咒,紫色光华耀眼,无声电光过后,轰隆一记惊雷炸响,戏台倒塌,一股焦糊恶臭从那少女身上传来。
李无双面沉如水,她手中攥着一串琉璃佛珠,雷电劈下时佛珠猝然崩裂,珠子散了一地。
雷声没停。
九天惊雷接连不断,鲜血疯狂飚出,几乎将她眼睛映成赤红。她闻得见刀锋冰冷的味道,而正在快速收割那些家将性命的恶鬼,使的似乎是一把剑。
到底是刀更冷,还是剑更无情?
大火在她眼里烧起来了。
浓云在此地飞快聚集,风起云涌,雨水滔天如瀑,侍从为她撑起伞,执伞的手在抖。
这样大的雨,居然浇不灭雷火。
屋梁被劈中,沉沉砸下来。
“啊!”不远处传来惨叫,李无双分出一眼望去,陈英双腿砸断,正一手抱头在地上挣扎爬行,着火的屋梁点燃他身上绫罗,他要爬到大雨中去。
剑锋!
李无双背脊一寒,充满死亡气息的剑锋突然直逼颈侧。左谦还在勉力支撑阵型,拉锯之下口唇溢血,不及救援。李无双抽出袖中匕首,准备拼死一击。
铮!
兵戈撞击声响在耳畔,她先看见近在咫尺的九头妖鸟面具、肩背上垂落的裂开的人脸,随后是,一道单薄瘦削的人影。
梦魇般的画面被拉远了,她面无血色,双手颤抖着扶上廊柱,潮湿雨水沿着柱子不断流下,打湿她的袖口。
真冷啊。无边雨幕中,二人执剑对立,相顾无言。
“终究走到这一步。”是女人的声音。
女人说完这句话,没给对方答话的机会,提剑快攻而上,那是非常凌厉的剑术,招招直逼命门。暴雨中剑光缭乱,人声却愈发阒寂。
“我……不甘心!”朱厌仰头望天,身躯上各大关窍被劈穿了,惊雷贯通魔魂,她几度失声,又嘶哑着吼出,“我不甘心啊!”
强大魔息充斥整个诛魔阵,左谦内府遭逢重创,哇地吐出大口鲜血:“不好,她催动魔元了!”
那是接近完成的魔元,沈庭燎交代不能让魔物大成,只要夺舍功亏一篑,这是唯一的机会!风雨飘摇,左谦身上软甲似有千斤重,汗湿重衫,混着雨水却比雨水更冷。
他咬着牙,金丝海棠长剑出鞘,剑刃割破掌心,以血成书在剑身写下咒文:“八方雷火动千劫,九州云变万鬼灭,敕!”
术法裹挟着剑气发出,滚滚惊雷伴随紫青电光,自天幕边缘聚拢至花园上空,一道炫目强光过后雷电如瀑砸向大地,剧烈轰鸣中天摇地动,戏台彻底坍塌入火海,原地仅剩一具焦躯。
那边鬼车被诛魔阵刮伤,脚下踉跄,眼见就要被剑锋逼至眉心,忽而脱口道:“师父……”
崔瘦眉一愣,就在这愣怔霎那,那柄冰冷的剑没入她的胸口,血花飞溅,在她惊痛眼神中,鬼面人跪倒叩首:“欠你的,下辈子还。”
说罢,他手掐咒诀,一缕微薄黑气自焦尸上升起,投入他背上少女残躯。
李无双快步上前扶住崔瘦眉倒下的身体:“来人!”
匍匐在地的陈英止住嚎叫,只觉身上压力一轻。
结、结束了吗?他脸上露出狂喜,不顾一切拖着双腿爬进暴雨。就在这时,雨停了。
“水……水……”他双手舀起地上泥水,疯了似的向着火的身体泼去,浓烟滚滚,种种气味交织令人作呕。左谦缓步经过,一脸倦容,施术灭去遍地雷火,陈英抬头望着他,忽然呜呜大哭起来。
长公主府后花园走水,火烧连廊,所幸宅邸较大,没有殃及街坊四邻。京畿巡防营扛了水龙来灭,正夜半时分,少有人注意到这座宅子被精兵把守了一圈,进进出出不知何故。
一片混乱中,一顶软轿出府,叫开了禁宫的门。
李无双走进玉鸾宫中,琼花台上,灯火明灭,当朝贵太妃尚未入睡。
“琅台走了。”
“她说什么了吗?”
“今早她清醒了一小会儿,和我说,好像做了很长的梦,醒来后发现大家都长大了。”
荣妃听罢沉默,良久方道:“那个恶鬼呢?”
“成魔无望,苟延残喘。”
涂了红蔻丹的指甲掐进手心,荣妃闭了闭眼,道:“也好,也好……我儿命中该有这一劫,监察司能比恶鬼先一步找到她,让她为大宁子民出份力,是她的福气。”
“如果陈英没这么快引来恶鬼,左谦昨夜拜访后,你会将她送出望都吗?”
“然后留下一座被屠杀的长公主府吗?找人,逼命,这是阳谋。无论陈英是否被炉鼎迷了心窍,迟早避不开这一遭。我若放任你遇害,将来九泉之下,如何对得起你父皇母后?”
“陈英勾结恶鬼杀人,我会请旨让他偿命。”
“你这个舅舅无才无德,倒是好处理。”
李无双将两只磨喝乐放下,一男一女,憨态可掬。
“琅台……我收敛入棺后送回宫中。”
荣妃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两只泥娃娃。
“她死得不漂亮吧?”不等李无双回话,她又自问自答般道,“不要紧,在阿娘心里,她永远最漂亮。”
……
北境。风云聚散。
“不是个好天气。”温越收回视线,道,“重儿,你在做什么?”
千机城城主温重举着两条手臂,模样滑稽,但表情很正经:“我在观察北方的风。听说白虎一战鬼蜃楼出动,恶鬼有制空之能,对普通士兵和轻功不好的人都将是威胁。我打算改造一款飞行伞,让人在空中也可自由活动。”
说着似不经意瞥了旁边人一眼:“要是白马营用得上,可以优先装备一批。”
沈庭燎:“这种飞行伞必然造价不菲,无法大规模使用,白马营分散行动也用不上。不过投入军队造一支奇兵,当有可为。”
温重面颊微红:“嗯。”
沈庭燎看向远方过来的镖局队伍:“穆大刀来了。”
六个时辰前。
“师兄的身份木牌是前日亮出来的,不到两天时间你出现在北境,想必本就不在东海。”沈庭燎道,“总不能是为了珍宝宴,北境匠人署发生何事?”
温重:“被你察觉了啊。其实我来是因为这边匠人署上报,近期凌霄花露的价格被抬高了。”
凌霄花露在冶炼时能极大程度降低杂质,是很重要的铸造材料,只有匠人署这种为军署供应特殊兵器的地方才有充足货源,越是灵气足效果强的兵器,越是依赖于此。
温越:“最近塔猎,灵器需求高,这个原因排除了吗?”
“排除了,还是太高。”温重道,“无论监察司还是北境军署,都没有大量非正常购置的情况,凌霄花露毕竟不是寻常材料,我便亲自过来调查。”
沈庭燎对这些并不精通,当即找到花明廊与湛思,这二人与账目打交道,一点就透,湛思道:“坏账里兵器、战甲都是大头。恐怕有人在偷天换日。”
花明廊:“汉月关有人运送铁器出关售卖,数量不多,价钱却不低,比精铁还贵三分。”
温越:“这个铁器,看来‘不纯’。”
“这却好办了!”温重眼睛一亮,“如果坏账里有匠人署铸造的兵器,就算化成铁水我也能找出来。”
温越:“哦?”
温重解释道:“千机城早年在江湖道出头售卖机关灵器,遭到一些同行排挤,冒名顶替、泼脏水的事常有,虽然监察司有出手帮忙摆平,可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后来我在冶炼时试出,在铁水中掺入研磨细腻的贝母粉,铸造成件后看不出痕迹,但用东海出产的深海青空珠照着,能照出泛珠光的星河图案。”
沈庭燎:“原来如此。”
温重:“这个法子施用时,千机城已经不怎么遇到太大的麻烦,就一直没让人知道,而且青空珠是比夜明珠罕见之物,更难被人察觉。眼下有了线索,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送出关?”
“可以,我和师弟正好今晚就要出关。但现在有一个问题——”温越微微一笑,“我们化名赵大赵沉,是到北境做生意的亲兄弟。你的身份应该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