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字甲等的杀手。”花明廊坐在一旁,道,“陈一白和明珂在处理商路上的麻烦,我的人手不擅武道,力有不逮。”
这里是天禄会馆客房,房中有浓重药香,床榻上躺着个人,半边身子被纱布包扎起来,床尾处搭着几件染血衣衫。
沈庭燎:“这不是你们的过失。”
花明廊:“但我们有着相同的初衷。最初阁主决定在北境开商行,是为了配合商队行动,寻找同悲关窍。商行掌握的北境各大势力资金流向,为商路开辟提供了不少助力。就连万俟家的资产,也有不少是由天禄商行打理。欢喜阁、凤凰游、天禄商行,明面上关联较浅,实则暗中紧密相连,这,就是阁主与公子结盟之初定下的布局。”
沈庭燎坐在床边,指尖轻轻敲击床沿:“那么,你意图染指北庭都护府账目,是有什么发现?”
“漠北边境线漫长,立起高墙绵延万里,但总有戍边军无法顾及的地方,因此虽无大患,仍有外敌滋扰不断,挑起一些不大不小的战事。”花明廊道,“商队有时难免身陷战事,尤其凤凰游本质特殊,会在战局中探听消息,久而久之,我察觉北境军务存在疑点,并且产生一个猜测。”
沈庭燎:“战争带来混乱,混乱会掩盖真相。”
花明廊露出一个微笑:“看来监察使巡视边防,并非真的不看重庶务。不错,那些战事发生后,有些对不上的账会一笔勾销。先前我派人追查过,但后来竟阻碍重重,乃至最终一团迷雾,不了了之。”
沈庭燎:“北庭都护府统揽北境军政大权,你的猜测能否得到验证,或许与湛思遭遇的这场杀身之祸有关。”
泥炉小火,药香弥漫,房间内十分安静。花明廊走后,沈庭燎又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方从炉子里夹出几块燃烧的炭。他将窗户推开,一树月桂自窗棱上方斜斜垂下枝叶,香气清甜,沁人心脾。窗外临河,陌河水自远方迢递而来,贴着外城那道隔绝草原的城墙蜿蜒行至内城,灌溉汉月关军民赖以生存的土地。
沈庭燎坐回床边,垂首搭脉,清气顺着脉门缓缓输入,片刻,卧榻之人发出一声痛苦闷哼,眼帘抖了抖,缓缓张开。
“钦差大人别来无恙,北境的风水还合你胃口吗?”
湛思躺着,斜眼看他,有气无力道:“就算是你救了我,但这样特意守在床边,一定是想第一时间看我笑话吧?”
“不是我救的你,是我师兄。”沈庭燎揭开炉子,盛出滚烫汤药,“不过我确实好奇,此去云州路途颇远,难道你是被人一路追杀逃难过来的?”
“是你脑袋坏掉还是荣长缨脑袋坏掉?”湛思道,“我在云中郡城,北庭都护府的地盘被追杀,荣长缨干脆把‘我是坏人’四个字写在脸上好了。”
沈庭燎:“还有力气呛声,说明离死还远。只是你的礼仪和风度,终于被北境风沙磨去不少。起来,喝药。”
“太烫,太苦,不喝。”
“看来是我说错,这般矫情,你还是那个你。”沈庭燎道,“那我帮你吹一吹,再去找几颗蜜饯来伺候你。”
“说这么恶心,实在令人惶恐。”湛思道,“放边上晾晾,真想烫死我?”
沈庭燎将药碗撂下,扶他起来,拿靠枕靠着,舒服点坐着说话。湛思脸色苍白,稍一动作便满头虚汗。
“你要静养至少半个月。”沈庭燎道,随即将花明廊的意图告诉他。
“外面都是你的通缉令,你管的事倒一样也没少。”湛思调侃他一句,道,“白虎一战,你的密报提及荣长缨现身西域战场,北境最高军政长官擅离驻地,却没走漏任何风声,这是最大的破绽。”
沈庭燎:“也是圣上同意放你到北境冒险的原因之一——你查到了谁?”
湛思:“被朝廷派到云中郡的监察御史。”
沈庭燎:“结果如何?”
“他的同乡,名叫汪俊良,”湛思屈起一指,推了推他放在床沿的手,“就是想撬动监察司这块铁板的御史中丞。监察司和御史台彼此看不顺眼多年,不是没道理。”
沈庭燎让开他乱动的手指:“仅仅是军纪问题,恐怕还不是关键,他的身上还有其他秘密,足够重金要你的命。”
“是账目。”湛思目光微沉,“经他手的账目,回报朝廷,一切正常。我以钦差名义查询他手里的账本副册,看到不少因战事产生的坏账。按理说军中这样的情况不在少数,但我遍历百年存档,发现这一项的坏账数字基本没太大变化。”
沈庭燎:“荒原南下,草原部族侵犯边境的战事在变少,但怨灵滋扰会带来伤亡,数字没有变化尚能解释,你……去对账了?”
湛思笑道:“知我者沈大人也。数额变动不大不要紧,名目却有所区别,毕竟怨灵滋事监察司会介入,北境军不敢大量虚报。所以啊,草原部族过去几年,背了不少黑锅债。”
“他们也不见得清白。”沈庭燎道,“你孤身一人到苍门,想必钦差卫队都已遇害,那个监察御史,我找人绑了押过来。”
湛思:“你真当自己是落草为寇的悍匪,实话说,我并不是被追杀才决定离开云州。”
“嗯?”
“是那位监察御史先被灭了口。”湛思叹气,“我本已说动他投诚,事发后我察觉不妙,如果继续留下说不准会离奇暴病而亡,索性趁夜逃离,半路遇到截杀也好过无声无息地死。若非如此,你现在未必能见到活人。”
沈庭燎:“账本呢?”
湛思:“在苍门山挖坑埋起来了。这地方安全吗?你手里没兵权,我不能惊动北境军,必须写信到京城请求支援。”
沈庭燎:“汉月关守将骆成风可信,你留在天禄会馆养伤,不要外出,账目的问题,花明廊也许能提供帮助。”
湛思:“你要去哪?”
“解决心头大患。”沈庭燎起身,将药碗递给他,“修言,我只求你一件事,好好活着。”
湛思接过药碗一口闷掉:“呵,真苦啊。”
苍门山。
裸露在外的岩石沁出淡淡的红。
当地传说前任御前监察使沈誉北上苍门剿匪,一夜过后山间血流三天不止,于是成就一种独特的山石色泽。
温越负手站在一座荒败道观前——这里的道观似乎尤其多,没落的也尤其多。与他们之前歇脚的那座道观不同,这儿显然不是个值得驻足的地方。观宇修得很局促,就连院子里也被阴影覆盖,仿佛终年不见天日。
直到在后院发现怪异的泥土,温越才确定这是相思门杀手的抛尸地。而这次,是温越亲手结果了杀手的命,然后从他们身上取下化尸粉,将尸骨融化,被泥土掩埋。
一缕黑气从荒草间漫出来,试图浸没他的双足,然而剑气氤氲,刺得它发出尖鸣。紧接着,潮水般的黑色铺天盖地,似要将人拖入溺毙的梦魇。
三阴地,尸水横流,最聚凶煞。
相思门选的地方太寸,刚好是个隐蔽的死地,不用魔物多费心,到了时机就会转化成邪秽巢穴。
山林静寂,温越对邪物惨啸置若罔闻,剑阵生发,兰池摇曳,于他而言不过是又一次熟稔的杀局。
四境木傀儡反应越来越多,暗地里时刻在发生类似的厮杀。温越心知肚明,在木傀儡不及之处,还有大量阴影悄然滋长。这是天劫下的必然,是很久前就预料到的未来。
但,还不到结局。
温越想到沈庭燎,深夜拥抱时能嗅到胸前的一缕香,如果不是来自脂粉遮掩,会是来自怎样令人不解的谎言。棋剑双绝,这样的传承,到底指引怎样的命途。师弟甘愿做棋子,也要做执棋人,当他下定决心做棋子时,到底怀抱怎样一种心情。
温越凝视自己的手,并指成剑,剑意空灵凛冽,无上剑道不动如山。动摇的从来不是道心,可是师弟从来不信。或许是他不想相信,认为这一切毫无意义,抑或许,是自己至今未能真正参悟。情字难解,就连谢峙本人,都希望徒弟在面对更大的麻烦时,能少一点困扰忧思。
“越儿,红尘困顿,为师教不了你,若能避开,自然最好,若避不开,当做情劫未尝不可。”
“霍香是你的情劫吗?”
谢峙沉默许久。
“她不是。”
温越转身,迈步朝道观外走去。忽地,檐角传来一串碎风铃响。温越仰头,云层吹去,日光照在他脚下方寸。
……
望都。
由上清宫协管的护山大阵又转到钦天监手中,左谦与钦天监监正杨璀告别,杨璀霜打菜般的脸更添苦相:“你们沈大人何时归朝?”
左谦:“大理寺卿昨日突然现身上清宫,入内廷面圣,言及魏王公案,如今政事堂召了御史台、大理寺三司密审,还未见结果。”
杨璀:“魏王是魏王的案子,沈庭燎的事还得算上刑部。罢了,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他钻进轿子,一颠一颠地向玄天门而去。
傍晚华灯初上,不知哪户人家院墙刷得发白,外面一株高大木芙蓉开了花,花色泛粉,温润多姿,静静铺在墙上,好像一张画。
左谦眨了下眼,头脑微微发昏,诸事纷至沓来,他忙到脚不沾地,还要抽空应付丘池偶尔撒娇似的抱怨。
玄关罹难,监察司憋着一口气,就连湛国公见了他,也只能拍拍他的肩膀相对无言。
新的机关鸟飞过来了。
这次的任务相对简单,却不令他感到愉快。
崔瘦眉尚未离开望都。
“大人让我问你一句话,”左谦站在舞乐坊某个偏僻的水榭外面,说道,“曾经心中的道义,是否改变?”
水池中有彩鲤,崔瘦眉似乎格外偏爱这些活泼艳丽的鱼儿。她一双细淡眉目匿在水光灯影中,不显眼,只有眸子锐利如星。
“杀手的立场是中立的。”
左谦:“从你选择保护兰台令起,就不再是中立了。”
崔瘦眉笑了:“人在江湖,果然身不由己。”
左谦:“你在望都,是为了保护人,不是杀人。永宁坊的案子与你无关,但,你可知晓内情?”
“你很敏锐,可惜我不能说。”崔瘦眉收敛笑容,“左统领,你的动作要快,你动作不快,会死更多人。”
左谦:“比如相思门被迫送命的杀手吗?”
崔瘦眉:“这样说我会伤心。”
左谦:“取舍总是困难,你——”
“不必多言,”崔瘦眉打断他的安慰,“你要做的,是尽力思考,假如换作沈庭燎,他会怎么做。”
八月初四,巳正。
天是阴的,迟迟未雨。空气中有一股难言的闷热。
这让前来吊唁者的心情更加沉重。
装饰华贵的马车从侧门进入,府中侍从不敢怠慢:“侯爷,长公主在灵堂迎客,请随我来。”
这是长公主宁榭的府邸,奠仪隆重,与往昔伶人出入如流水的热闹全然不同。事实上,自从天子病逝,长公主便为父守丧,闭门不兴舞乐。直至昨夜,府中传出驸马身亡的消息。
陈英低声问侍从:“驸马如何死的?”
“自尽而亡,据说是邪秽附体。”侍从答,“长公主连夜请来大觉寺僧人做了场法事。”
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了,陈英想,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驸马孟旭某天突然开始吃斋念佛,常常独自一人关在房中,断绝交游往来。陈英上回看到他,就见他心思忧郁,状若疯癫,连亲生儿子都有点认不出。
孟旭是个无谋的人,除了脸和家世体面,再没其他拿得出手。先皇疼爱女儿,到现在太子继位,作为今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更没人敢冒犯到宁榭头上。
陈英:“仵作验过了?”
“验过了,”侍从看他一眼,“监察司左统领也来看过。”
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轻视吗?陈英心中不快,难道一个失势的舅父,连公主府的侍从都可以不敬?
他想发作,给这侍从一点颜色看看,但今天特殊,还得忍耐。
李无双穿一身帝释青的宫装素服,鬓间发饰华美,步摇下坠一朵白海棠,愈发衬得唇色如朱,眸光璨然。
她表情很平静,甚至有一些冷漠。
“外子贱躯,何须劳烦舅父亲自吊唁。”
陈英:“死者为大,何况臣也惦念长公主的身体。”
李无双:“本宫很好,可惜少了歌舞杂剧相伴,难免无趣。而且启儿这几日也需要多多陪伴,刚好舅父来,启儿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两人向后花园走去,长公主府的花园很大,名卉众多,往常这里会搭起戏台,一拨又一拨的客人络绎不绝,能将此处填满。淮王李临阙不在舞乐坊厮混的时候,往往在此流连。很多人都知道,这儿能欣赏到最高妙的舞蹈和雅乐,最离奇惊世的技艺和表演。
然而现在,花园空旷,陈英徐步行来,只听远远传来少年少女的嬉闹声。
那是掩映在翠绿桑木后的戏台,台上雕梁画栋,布局精美非常。两个头戴彩绘面具的人在排练鬼子戏。
男孩是长公主和驸马的儿子。
“母亲,舅公。”孟启摘掉面具,脸颊红扑扑的,鼻尖沁着细汗,上前对二人行礼。
跟在他身边的少女也现出脸容,陈英道:“这婢女脸生,不是常伴启儿身边的那几个。”
“姐姐舞技高超,是我的教习呢。”孟启道。
陈英:“男孩子哪里用得着学舞,何况你父亲新丧,如此作乐恐怕不妥。”
“父亲死了,也解脱了。”男孩眼眸清亮,“我要用鬼子戏送送他。”
陈英一怔,如此冷静到可怕的眼神,这真是孟旭的儿子?不,不对,他是李无双亲手教养的孩子,实打实的李家人!
“母亲,今天的舞排好了,”男孩仰起头,露出天真无邪的笑颜,“我想和姐姐一起放风筝!”
李无双笑了笑:“起风了,说不准要下雨。”
她转头看向陈英:“天色不佳,舅父不如住一晚再走,就当是陪陪我们吧。”
狂风大作,满地白幡飞扬,陈英看着阴沉如墨的天色,蓦地打了个冷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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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