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乱梦。沈庭燎醒来后意识到七情杀阵彻底失效,意外的是,他没有太多忧虑的情绪。温越还在身边闭目沉睡,一只手松松揽在他腰间,他察觉自己胸口处有淡淡的清心符印气息。
沈庭燎将那条手臂移开,坐起身,手掐剑诀,运转东风误心法,剑意于经脉间充盈游走,只是或许心神未定,某些关窍竟觉滞涩。
一根手指抵在他腰后悬枢穴,温越嗓音略哑:“元神底定,气走任督,一念既生,剑行八方。太极无极道可极,自在忘我方知我。”
话音刚落,剑气横生,自内府冲出的气劲震得屋窗“格格”作响。沈庭燎吐纳顺畅,眸定神清,心绪也平和不少。
“我约了穆灵宝上午见面。”
“嗯……”温越抽手翻了个身,“我的头有点痛。昨天好像喝了许多酒,还说了许多话,如果说了不该说的,你可一定要放在心上。”
沈庭燎懵了一下,将他的话回忆再三,然后翻身下床,冷冷地想,什么自在忘我心绪平和都是狗屁。
“师弟,”温越拉住他手臂,双眸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我给你铸把剑好不好?”
沈庭燎一直渴望一把师门剑,他自知有这样的资格。可如今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他鬼使神差回了句:“我不想要了!”
“别赌气,赌气没福气,”那可恶的师兄故意冲他挑眉一笑,“说错话,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吧?”
“……”
穆灵宝站在昨晚那条河边。晚间放的灯基本都漂走了,还有些被树枝水草绊住的,在无可奈何地徘徊。
“按照最普遍的说法,这里是陌河下游。”穆灵宝边走边道,“上游发源于漠北冰原,陌河水是冰原融化后的水,幽暗寒冷,被视作通往幽冥的所在。但我不这么认为。”
温越:“下游有什么秘密?”
“跟我来吧。”穆灵宝道,“既然师尊非得让我先帮你们的忙,我当然要交代干净了才能去见她。”
话语中透着毫不掩饰的怨念,温越笑道:“霍前辈说你与漠北刀有宿怨,一定乐意落井下石。”
穆灵宝:“她说得没差。”
沈庭燎:“霍香离开北境时你应当还未出生,何以拜她为师?”
“她和大刀镖局有些交情,答应过我爹,要是我资质不差,就收作徒弟。”穆灵宝道,“那时她做了杀手,仍然定期来教我刀法,教了几年才不再来。”
沈庭燎:“你的刀没有杀气。”
穆灵宝:“我是镖师。一把刀,向前杀人,向后护人,师尊教的从来不是杀人术。”
沿着河岸一路前行,道路通往汉月关南郊,出城后河道与驰道逐渐分开,继续蜿蜒流淌。
北境广袤,城镇间荒无人烟,距离遥远。顺着这一段河道走,是片被河水浇灌而出的野林地。河流两岸树的枝桠像伞一样张开,水面上丈把高处就有了一道圆拱形的穹顶。日光落在这片穹顶时流速就放缓了,晕染着渗进叶片里,于是形成极富层次的、玄奥的绿意。
虬曲枝干不见天光,愈发清晰深黑,是碧色画幕上张牙舞爪的树的骨骼。
穆灵宝从某处布满青苔的岸边树底拖出一只小舟,三人勉强坐在舟中,人的身体矮下去,伸手就可触及那些树干与绿叶。四下里有一股在原野上少见的清凉潮气,水波到这里已极其平静,水面上河灯明显变得密集,在小舟行过的尾波中回旋碰撞。
这条水道看不见其他人影,原因很简单,它本身并不长,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尽头,尽头河水消失,树林依旧密密匝匝,毫无给人行走的通路。
沈庭燎抬头,一段形状凹陷的树干上,站着只红眼乌鸦。
温越放出傀儡丝入水,感受水流变化,深处流速并不正常。
“是暗河。”他道,“这里有封印?”
穆灵宝:“不错。”
她不爱用术法,掌中现出一柄长刀,刀锋断水,光影一闪,一道短坝自水底浮现,水流在此形成落差,从堤坝处进入,是段可供舟行的暗河道。
穆灵宝收刀:“这就是我从黑水城全身而退的秘密。”
沈庭燎:“但这个秘密,是万俟穷告诉你的。”
穆灵宝:“对。”
只有经常在地下潜行的东西,才会知晓这种隐秘。
温越忽道:“师弟,那只乌鸦一直在看你,你们认识?”
他动作利索,傀儡丝甩出去,一下缠住了乌鸦的脚,将它扯了下来。
乌鸦“嘎嘎”大叫,在人手上不安地挣扎,怎么看都很普通,除了那双眼睛。
沈庭燎:“魔气。”
温越捏住乌鸦的喙,强迫其停止乱叫:“假如贡拾国师来过,在这里布置了封印,那么我们可以推算一下他这样做的目的。首先已然暴露的,大刀镖局从黑水城带回了千金弓鸳鸯箭,而这副弓箭很可能与四方神有关。”
穆灵宝:“四方神,玄武?”
“四方神彼此间有感应,朱雀眼睛里映着青龙的影子,白虎现世时,我身上的朱雀火有明显躁动,那副弓箭同理。”沈庭燎道,“还有个疑问,你们是怎样从黑水城中得到弓箭?”
穆灵宝:“黑水城北向封印,玄武祭坛。”
贡拾国师去过黑水城。不算意料之外的答案。
她的脸色不好看:“如果这趟镖押的果真是不祥之物,该请人做法事驱驱晦气了。”
沈庭燎目示温越:“他能做,价码方面保留了一点良心,但管用。”
温越:“师弟,没想到你在别人面前就是这样介绍我。”
穆灵宝:“巫山师兄弟的不合,是这种不合?”
“真是谣言永流传,悔之晚矣。”温越摇头,“说回那个推测,目前来看,这条河——姑且称之为陌河,发源于北方冰原,经过陌城顾家,一路西行,途经汉月关沉入地下,一直流向黑水城……”
“不对。”穆灵宝打断他,“不是这个流向。”
温越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难道,从黑水城到汉月关,是逆流?”
“正确。”穆灵宝道,“这就是我认为,陌河起点与其流经,存在疑点的原因。既然一正一反,那这个交汇点,就十分离奇。”
沈庭燎:“两股水脉交汇在一处,也就是说,它们的终点都消失了。”
穆灵宝:“难道汉月关地下,还有秘境?”
沈庭燎:“我曾带人勘探过汉月关的地脉,可以肯定这条暗河从前并不存在。”
穆灵宝:“那现在算什么?”
沈庭燎眸光沉暗:“无常劫的天时。”
“也是魔物第二个目的的关键。”温越补充道,“形势复杂起来了,变数在增加。”
穆灵宝:“我更喜欢快刀斩乱麻。你们下一步要怎么做?”
温越:“这是军机,你要听吗?”
穆灵宝看看沈庭燎,发觉他并无阻拦的意思,便道:“我明白了,我听了,就要和你们在同一条船上。”
“你已经和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了。”温越指指身下小舟,“下一步,杀任飞霜。怎么样,刺不刺激?”
“……很刺激。”穆灵宝表情复杂地盯着温越,“我以前,肯定见过你。”
温越轻笑:“因缘际会,总是玄妙啊。”
八月初三,巳时。
沈庭燎与温越在入城前就和穆灵宝分道扬镳,三人约好第二日再碰面。城中顾臻还在摆摊,带着他那宝贝王八喝水盆。沈庭燎远远瞧见,立刻换了条道走。
温越奇道:“别仗着自己眼力好就欺负人,你为什么绕着他走?”
“昨天我在这里还看见了冯润生。”沈庭燎将顾臻要他买盆的事情说了一遍,隐去谁管钱那些不提。
温越笑道:“那确实得绕着他走,谁不知你刚从万俟穷那里赚了三万两黄金。”
路边是个胭脂铺,老板娘很热情地招呼道:“公子买点胭脂送姑娘吧!望都贵人都爱的上好胭脂呢!”
沈庭燎避开她捧着胭脂盒的手:“我没人要送。”
“怎会没人,奴家就在这儿呢。”一道娇柔嗓音在旁响起,顾屏打着把红罗伞,浅笑盈盈,不知看直了多少人的眼。
流年不利,闹市寸步难行,何况顾屏身上本就吸引了太多视线。
眼看要被纠缠,温越忽地微微一笑,对沈庭燎道:“夫君莫非喜欢这样的?难怪让我扮男装,想是嫌我身体高壮,怕失了你的颜面。也罢,既然夫君另有红粉佳人相伴,我便不奉陪了。”
沈庭燎脸色顿时一言难尽:“你在胡闹什么。”
温越冷笑:“怎么,我说错话了?”
一干路人见他虽是男子形容,却眉如远山目似桃花,浑然一段风流态度,再看被他唤做夫君的年轻人面容平平,竟被两个美娇娘争相拉扯,不禁又是惊奇又是羡恨。
顾屏手里的伞都不转了,以袖掩面道:“郎君啊,奴家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他双肩都在抖,路人以为他伤情哭泣,只有沈庭燎知道这人在狂笑。
“失陪了。”沈庭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拽着温越的手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那倒霉师兄还想邀功:“如何,为兄是否机智过人?”
“我更希望你学会做一个哑巴。”
“为什么?我的嘴并不是一无是处,这一点你应该很了解。”
“住口!”
温越悠悠地笑,表情很无辜。
一只机关鸟飞过来,打散略显焦灼的气氛。
“看来要和你分开了,夫君,”温越将信纸给他看,“花明廊找我帮忙。”
午后。
北境与草原接壤的地方筑起连绵巍峨的城墙,大宁监察司玄关会不经意出现在这道边境防线上。当然,结界或伪装会保护玄关不轻易暴露人前,譬如这处碉楼一角,看似是雷劈了木制旗杆引发大火,又点燃仓库里堆积的炮药,剧烈爆炸让整座碉楼粉身碎骨,但,事情真有这么简单?
汉月关边防军总司骆成风坐在被炸断的城墙上,道:“你说,关城碉楼那么多,怎就偏偏挑这座往死里劈?”
“情报精准,路线谙熟,倘若守卫稍有松懈,连黄道吉日都不用挑,想炸你就炸你。”沈庭燎抱臂靠在一旁,此地依山而建,地势颇高,被炸平后大风更猛烈地吹过来,在他们面前,是一望无际绿草如浪的草原。正牧草浓茵季节,一个牧人小孩在城墙外放羊,他手里用来驱赶羊群的铁棍满是锈迹,是不知何年何月战火纷飞时折断的戟。
“守卫都送去打板子了,”骆成风道,“路线谙熟,会不会是顾家风雷掌?”
沈庭燎:“顾屏就在城里,要不找他来问?”
骆成风嘿然一笑,被风沙磨到粗糙的眼角生出几条深刻笑纹:“另外两处玄关是荣系驻军负责,毁得彻底,修都难修,你有头绪了吗?”
“监守自盗。”
“这么肯定?”
“九成。”
骆成风松了口气:“既然你心里有数,我就不多问。玄关修起来不容易,以后可不能让小娃娃随便放羊喽。”
“去找秦肆,让他处理。”
骆成风摸着下巴,打量年轻人被幻术修饰过的脸:“看来你对很多事都已游刃有余,监察司后继有人,沈誉可以含笑九泉了。”
“……别说得这么瘆人。”
“哈!也是,毕竟是血洗苍门的男人。”骆成风露出怀念之色,“当年他巡查到汉月关剿匪,我还是个百夫长,从未见过那样的骁勇血性,大为振奋鼓舞,下定决心驻守边关保卫国土。一眨眼,我竟已守了这苍门山下的关城二十多年。”
沈庭燎:“总司以为,苍门山现在就太平了吗?”
骆成风一惊:“怎么?”
“朝廷钦差户部侍郎湛思在北境遭顶级杀手追杀,受困苍门。”沈庭燎冲他挑了下唇角,“我师兄刚去接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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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