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山大阵,在帝京这样的地方是严令禁止的。望都护山大阵的存在,不仅是削减潜入皇城的邪魔道力量,也是为了帮助京畿督卫军勘查地脉,严防宵小。若无这条禁令,找个黄鹤云那样的货色来布下阵法,望都早就漏成了筛子。
季逍:“我问过丘校尉,搬山大阵是一种空间异位术法,挑战天道规则,要布下此阵,至少得大宗师境界的修士方能做到。在调查月下香案件时,我一直觉得有个地方是断开的,导致所有线索无法串联,却又找不出丝毫破绽。那就是,西南炉鼎运送至望都的那条通路。”
他负手立在山坡上,借丘池的法术将声音扩散至整片山头,不疾不徐道:“直到昨日丘校尉请我至江陵观战,我确定上清宫的立场,又刚好收到一个消息——望都的上清宫分观,有一批船只被销毁。”
丘池:“船只?我记得那边没有河道。”
他脑子转得快:“是暗河?”
季逍颔首:“望都现存的井脉图中,上清宫下面是没有暗河的。但我刚好看过雍都遗留的秘档,百年前那里曾有条暗河道。沧海桑田,暗河再度涨水,才成为一条‘不存在的通路’,就像江陵和望都一样,也会有同样的‘不存在的通路’。”
丘池恍然大悟:“如果真有一条暗河出现,那条暗河必然连着华崇寺,加上咸水黑市一带河道错综复杂,又有奇门术遮掩,完全可以做到炉鼎转运,只要一查便见分晓!”
季逍:“南疆月下香案件,以巫族为起点,古蜀道为培植地,经西南都护府掩护,秘制炉鼎进入上清宫搬山大阵,神不知鬼不觉送达望都分观,再经暗河流向华崇寺。就算华崇寺暴露,中间的环节也被完美隐藏。符宫主,上清分观建设的目的,难道单纯是为了扩大势力?你所做的一切,该如何向这些人解释?”
在场信众和上清宫门徒神色各异,俱沉默不语。
“季大人身为大理寺卿,查清真相便可,不必学监察司挑拨是非。”符道临淡淡道,“既然想借道搬山大阵,那便请吧。”
丘池怒道:“你爹才爱挑拨是非!季大人,边境玄关我抽不开身,送你入阵就不再陪了,你到望都一切小心。”
事情到这个地步,上清宫没有再诛杀季逍的必要,季逍心里明白:“想杀季某的人,从二十年前起就很多。”
丘池一笑:“西南有谭家和繁花派看着,短期内能稍作喘息。大人回去后这边的搬山大阵怕是要被毁,希望大人尽快上报一切情由,请天子早做圣裁。”
季逍清楚他的意思:“魏王手记是真,造反也是真,此番勉强助韩渡洗脱罪臣后人身份,至于沈庭燎能否重掌监察司,还要他多下几步棋。”
威慑见效,季逍与钦差卫队顺利离开西南,军队自然撤退。丘池将后事料理妥当,骑上白马要往边陲去。日光斑驳,密林中站着一袭白衣人影。
巫族大祭司向来少废话,开门见山问:“他什么时候能死?”
“符道临重伤,作妖是不可能,但这段时间上清宫一定会严防死守,何况外面还有一些蒙蔽双眼的人甘愿做‘肉盾’。”丘池叹了口气,“江陵日后定将生乱,现在却不是战机。季大人要我转达,西南一行多亏大祭司相助,大祭司能亲手送董济安一程,必能亲眼看见符道临的死期。”
那条人影像丛林中翩跹的鸟,飘忽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丘池打马前行,摇头晃脑,念念叨叨:“处处受限,玄关也老有不要脸的想插手,大人哪,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
北境。万俟府。
走出万福厅百步远,还能听到舞乐声。前方是堵又高又窄的院墙,墙上装饰着蝙蝠纹,还在下面挂上了喜庆的大红灯笼。在院墙一角,开了个仅容一人过的八角门。
平心而论,万俟穷建宅子气势恢宏,精雕细琢,算不上丑。可惜他什么都想展现,就显得堆砌过重,毫无章法。
好在沈庭燎被他招待过珍宝宴,大约知道内宅方向,两人且走且避,直走到宅子深处。遥望某处阁楼装着粉色纱窗,太阳一照流光泛彩,甚是瞩目。
“就是那里了。”沈庭燎查探一番,回来道,“怪事,一个下人都看不见,万俟穷对女眷这么不上心?”
温越:“未必。来都来了,进去看看。”
两人拂开半卷珠帘,珠子轻晃发出碎响,仿佛被风吹过的动静。这是阁楼高处的某个空房间,打眼看去放着文房四宝,一张琴,一张机,是女人起居的地方,和外面那些陈设相比精美许多。
二人刚刚落地,只来得及匆匆一瞥,还没等走上两步,就听围屏后面传来不寻常的动静。
沉默了好一会儿,温越握拳抵唇一笑,传音入密道:“监察使,头一次听壁角吗?”
“不是。”沈庭燎道,“只是头一次听偷情的壁角。”
就听啧啧亲吻声后窸窸窣窣,传来女人惊慌的低叫:“燕郎,别!”
燕郎?
男人粗喘道:“老子辛辛苦苦从关外赶回来,还不是为了见你,好珍珍,舍我这一次吧,万俟穷在珍宝阁,绝对顾不上找你。”
“他在珍宝阁,你不去怎么行?”被叫做珍珍的女人急道,“他疑心病最重,燕平,你我之间,不在这一时!”
沈庭燎眸光一闪,燕平,佟燕平,根据漠北刀那些人交代,这是万俟穷的得力副手,负责所有长生祠生意。
就在他心念疾转之际,忽有所感。
沈庭燎从蹀躞带上挂着的锦囊中取出一根翎羽,那翎羽华贵非常,此时正轻轻颤动。
温越以眼神询问,沈庭燎摸了摸雀翎,令其不再乱动,方重新放好,解释道:“去年在慕叶城时丘池拔下头顶雀翎向我传递消息,这根翎羽与他断了关联,收不回去,索性送给了我,在遇到妖类时会给出反应。”
温越:“所以,荒原上不明来历的女人,是妖?”
“嗯。”
屏风另一边,佟燕平显然失了兴致,恨声道:“不在一时,那你说何时?万俟穷是我最好的兄弟,我倒越来越看不懂他了。这个家越是穷奢极欲,我越是害怕,这种人命堆起来的富贵,还有没有尽头?从他第一次骗人送死开始,他就彻彻底底变了,变成一个冷血的魔鬼!珍珍,你看他怕过吗?”
珍珍:“燕平,你,你不要冲动……”
佟燕平没说话,只听门板开阖,人已走了。
刷拉——
屏风忽地拉开,女人吓了一跳,张嘴就要喊人,却愕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莫开口,莫开口。”温越向她比了个嘘声动作,“你开口我会比你更大声,就说你和佟管事偷情,他人应当刚下楼,不难捉到。”
这是**裸的威胁,但女人只能接受。只见她粉面桃腮,方才还对镜默默垂泪,现在再淌下的应是惊吓的泪珠了。
“珍珍,”温越叫她,“漠北刀任飞霜任掌门出了事,炉鼎供应必乱,殃及万俟穷,这是你们除掉他的最好时机。”
珍珍目光闪躲,温越心里明了,她对炉鼎的事有数,于是又道:“妖物在他心里只是玩物,我看佟燕平对你颇为信任,便请你向他带句话——三日后,苏兰草场,让他来见我。”
珍珍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们,沈庭燎道:“听懂你就点头,否则,我立刻去拦截佟燕平。”
恫吓还是有用,珍珍只好含泪答应。但没想到这两人悍匪一般,得寸进尺,那个面相严肃略凶的又问:“万俟穷的炉鼎在哪?”
珍珍怯怯指了指床下,沈庭燎去敲木板,空的,拉开一看,竟是从楼板和砖墙夹层里做了暗道,一直通到地下,囚禁着不少女人,女人大多不着寸缕,想也是满足某些变态癖好。沈庭燎悄然潜入查探一番,没惊动任何人,又转回楼上,将木板恢复原样。
二人迅速回到席间,就听众人在讨论珍宝阁传来的消息。万俟穷喜得稀世神兵,乃是一副黄金嵌宝的弓箭,亲自赐名为“千金不换弓”和“鸳鸯戏水箭”,后经凤凰游账房大先生花明廊建议,精简为“千金弓”和“鸳鸯箭”。听说鉴古道大师冯润生还对着这副弓箭研究许久,说不是古物胜似古物,看着花俏,实则厚重,把个万俟穷说得眉开眼笑。
这时管家来请,万俟穷从花明廊那里听说赵家兄弟得了心花,让往珍宝阁一会。
沈庭燎与温越到时,冯润生在人堆后面冲他挤眉弄眼。他环顾一圈,看到不少熟面孔,看见某个人时,无视那人嘴角笑容,错开了视线。
万俟穷三十来岁,脸蛋白皙微丰,笑起来和气生财,身穿对襟马褂,腕上绕着琳琅满目的珠串,要不是他服饰足够精美,几乎让人误以为是个珠宝贩子。
“既然是花大先生的朋友,就是我万俟穷的朋友。来,瞧瞧我这把弓,这套箭!”
那是摆在珍宝阁酒席上的重头菜,一只约莫二尺长一尺宽的匣子,外面雕饰华丽非常,内里玫红软垫上躺着一把金灿灿的巨弓,弓上嵌满了各种宝石,每一块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在巨弓旁边,还有只结实漂亮的牛皮箭囊,箭囊中塞了数支长长的箭,箭身上尽是精雕细刻的花纹,靠近箭羽的地方还镶着熠熠闪光的东海明珠。
堪称风骚刻骨。
温越从不冷场,一见便赞:“好弓,好箭!”
万俟穷笑眯眯道:“赵大公子好眼光,这副弓箭,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沈庭燎取出心花,那朵花与胡杨木一同冰封,维持永不凋谢的模样。万俟穷盯着花瞧了半晌,大手一挥:“我出黄金三万两买你的花,请割爱。”
他旁边一人凑上前来:“上次咱们买心花,花了黄金一万五千两,市价也不过一万两左右,是否……”
此人身材偏瘦,面相有点书生气,拇指上套着玉扳指,并非真的读书人。听声音,是佟燕平无疑。
“不用!”万俟穷甚是豪气,他酒饮得多,眼中有了醉意,乜斜着看向温越,一把捉住对方手臂,“我见赵家大公子面善,黄金万两不如朋友二三,来,与我畅饮一杯!”
沈庭燎看温越一眼,见温越对他微微点头,便自退到一边。珍宝阁宴会厅外有个露台,他走上露台吹风,盯着席间动静的同时可在此处俯瞰万俟大宅。
有人跟了上来,眉目浓丽,眼神含波:“我看了沈郎好久,沈郎怎不多看我一眼。”
“顾屏,”沈庭燎道,“顾家派出处理任飞霜一事的人,果然是你。”
顾屏吃吃笑起来:“怎么,沈大人背着通缉令,连顾家派谁处理任飞霜都这么关心呀?那,你是关心任飞霜,还是关心我?”
沈庭燎:“顾家主事顾樟是任飞霜世交子侄,要避嫌,家主顾景行早不问世事,能出面料理这件事,又能得江湖道公允的,只有你。”
“就因为我与任飞霜结仇,所以觉得我会将他往死里查,不会偏私?”顾屏笑道,“倘若我受了任飞霜好处,逼他倒戈支持我争夺顾家少主位,该当如何呢?”
沈庭燎:“自去年青龙事了,你在北境努力一年,顾樟屁股下的交椅,似乎连一根钉子也不曾晃动。”
“你!”顾屏美目含怒,转又温温柔柔道,“别的不提,我没当众戳穿你,沈郎君该如何谢我?”
沈庭燎:“任飞霜失势,在你这里,难道还不算意外之喜?我倒是有件东西向你讨要。”
顾屏:“沈郎君真是狡猾。你想要什么?”
“遮掩肌肤瑕疵的脂粉。”
“你的脸完美无瑕。”
“别处有用。”
“罢了,就让你占这次便宜。”顾屏摸出一只小瓷瓶丢给他,“一定要记得人家的好啊。”
万俟穷对温越一见如故,舌头都喝大了还拉着人继续,沈庭燎与花明廊打过招呼,先行离开。他独自回到天禄会馆,这是花明廊为他们准备的落脚地,挂在天禄商行名下,凤凰游与其他商队一起加入其中,以此掩人耳目。沈庭燎进屋关门,拉开衣襟,胸口模糊的花痕色彩似乎愈深,手指抚摸,有不同于周遭皮肤的热度。
他将顾屏给的脂粉敷上,让花痕颜色黯淡下去,然后取了叠没看完的邸报,坐在书案边翻阅。
北境三处玄关被毁……明面上的玄关,难道,荣长缨行动了?
沈庭燎低声自语:“最先被舍弃的棋子,和最后被舍弃的,哪个更可怜?”
邸报翻阅完,一张张扔在书案上的清水皿中,尽化尘土,沈庭燎将一皿浊水泼进花盆,消除所有痕迹,紧接着又着手制作急报书。
幸好此处院落无人打扰,聚精会神炼制一下午,堪堪做了三张。急报书即传即到,便利无比,却有很要命的缺点,唯独本人亲手制作的急报书,才能精准收到或发出,且制作材料与手法要求严苛,根本无法做到通用。
监察司顾全庙堂江湖,坐在这个位置上,本就要比常人多做点为难的事。
时近黄昏,关城亮灯,温越还没回来。明日仍有要事,不可耽搁,沈庭燎走出会馆,欲到万俟府去寻,就见晚风中马车辘辘驶来。
沈庭燎扶温越下车,听马车上花明廊笑道:“要不是公子吹笛子将万俟穷吹睡着,恐怕半夜都不见得能回来呢。”
沈庭燎不置可否:“万俟穷酒量很好?”
“他的酒疯发作很长。”花明廊道,“我是受不了的,该回去休息了。”
沈庭燎看向温越,温越手里还拿着那支玉笛,眼中似有笑意:“师弟,要不要看灯?”
汉月关的灯,与别处不同。那是一条河的下游,每逢七月半到八月半这段时间,经常有人来此放河灯,告慰亡灵。那是莲花一样的灯盏,使人想起望都上元的灯火。
然而这里的河灯影影绰绰,因寄托了哀思,不免略显伤感。
沈庭燎与温越坐在河边,暮色四合,层云暗卷,风中有属于边城的凉意。
“师兄,你要一盏灯吗?”
“不。”
“既然不是突发奇想,那就是看中此地安静。”沈庭燎道,“你为什么会醉?”
温越:“我想醉,就会醉。”
沈庭燎:“今天那副弓箭有问题,朱雀火反应比较明显。”
温越手中玉笛一转,敲敲他胸口:“这就是你身上有脂粉香的原因?”
“顾屏看穿了我的伪装术。”
“把你吓得逃跑了?”
“我和花明廊打过招呼。”
“明廊说的不算。”
沈庭燎神色一变,意识到他师兄可能又在耍把戏,便将那枚象征千机城大公子身份的木牌塞进温越手里,问道:“西园蝶宿是怎么回事?”
温越果然不说话了。就在沈庭燎自以为松了口气的时候,这个人忽然凑近了,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我醉了,做一点小小的坏事,可以被允许。”
水波静谧,点泛温柔,沈庭燎僵在原地,心尖如过电,到指尖都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