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香之事,戕害人命不知凡几,踩着别人的血肉往上爬,就算不沾邪秽,又怎能不算邪魔道。”丘池收起回信,表情沉痛道,“身为监察司御使,职责所在,我不能坐视不管。”
他转向姬红药:“姬宗主,你还有话要说吗?”
姬红药血染红衣,声音嘶哑:“我助长邪魔道,罪无可赦,只是门派倾覆,仅剩十几名弟子,都不曾参与此事。望各位看在逍遥宗已付出太多人命的份上,放这些小辈一条生路,逍遥宗从此……退出江湖!”
又一口鲜血喷出,姬红药闭上眼睛,缓缓倒了下去。
纯卿冲上去跪倒在血泊中,抱住姬红药的遗体。然而,那具身体耗尽最后力量与符道临一战,死亡来袭后迅速坍塌,一身血肉尽付江陵荒野。
纯卿捉住一枚残存的骨殖,紧紧握在手心,起身时红衣下摆还在滴血:“我会遵照师尊遗愿,率众弟子归隐,一世不再踏足江湖。”
他走向那驾马车,扬鞭离去之际看了姬小楼一眼:“多谢。”
姬小楼旁观全程,心知姬红药为纯卿灌顶,逍遥宗即便退隐,传承并未断绝,但……从头至尾,他都没开口提醒这一点。
一阵风吹过,草叶沙沙作响,姬小楼鼻尖闻到一缕幽远的香,他知道那是炉鼎香气透骨,又或者,是他与姬红药初遇那年,桥边红芍盛开,艳烈无声。
“哎,”欢喜阁主一声叹息,“看来今天的消息,很有价值。不过我想,还没到了结的时候。”
“不能这么了结!”谭千秋站出来,表情严肃,“天道是天注定,人道是人自己选,为一己私心罔顾人命,谭某绝不姑息!”
祝寒枝:“繁花派深知倾轧之痛,亦难苟同。”
龙牙瞪眼:“祝寒枝,你看我做甚?事关重大,我认为应当回去好好商讨,再作定论。”
“仓促的共谋,只会加剧人心的猜疑。”符道临霜风剑再度出鞘,“贫道无意与洞庭会盟为敌,请三思。”
“那只能说声抱歉了,”丘池指间乍现孔雀翎,“我们监察司很忙的,有事都当断则断!”
话音未落,他已抢先攻出。漫天幽蓝雀翎散落如星,符道临提剑应对,大宗师威压没顶,洞庭令结界不存,在座小道门及武林人士纷纷逃窜,避之不及。
丘池胸骨一痛,似是裂开,但他嘴不肯停:“符宫主,你也很急嘛。”
那边为护众人离开战场,谭千秋祭出乾坤幡,开出生门将人送出数里之外,转头手中托起阴阳鱼盘,口中念念有词:“乾坤无极,阴阳批命,山川地属,天与不虞!”
阵法光芒浮现,符道临气息一滞:“困龙阵,谭家主,何必执迷?”
谭千秋:“你想欺骗谁?天下人,还是,你自己?”
八卦阵开,惊门大凶,尖锐荆棘从野草中悄然疯长,缠绕上双腿,符道临护体真气被破,筋肉剧痛。他破境后的道心本就至今不稳,方才还与姬红药交手……自己最大的错处就是在逍遥宗倾覆后心慈手软,没有亲自去杀了他。
他们缠斗多年,姬红药对他的功夫路数最为了解,方才一战他虽占尽上风,却被消耗了不少。何况,那个优钵罗印……
符道临眼神罕见地多出几分厌烦,兵戈撞击声密集如雨,剑气冷冽如冰穿破雀翎,一举击在丘池受伤的胸前。
“啊!”丘池大叫一声,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霜气狠狠锉进他的骨骼。
不妙不妙。丘池勉力与符道临周旋,他境界低上不少,胜在身体轻盈灵活,走位莫测。如果全力撑下去,好好配合,终有出手之机。
正在这时,一缕飞花加入战局。
是个佩戴流苏璎珞的女子。祝寒枝根基损毁,难以运转本门心法,便带了名功夫不弱的年轻弟子。飞花零落,纯洁如雪,符道临皱起了眉。
场内三人相视,心中有数,忽然逼命猛攻,符道临惊讶之余剑气裹着杀气,在困龙阵中蔓延,丘池心神一凛,只见荆棘丛生阻拦符道临视线,细碎花瓣悠然从缝隙中飞入,上清宫主眼神有一瞬恍惚。
就是现在!
孔雀翎幻化为长枪,丘池一力掷出,符道临剑锋割开荆棘的刹那,枪尖闪着幽冷寒光自下腹刺入。
血花飞溅,符道临一声痛呼,丹田处疼痛如翻江倒海,他眼眸晦暗,隐隐有红黑之气流窜。
又是走火入魔之相,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处道心破绽……姬红药!
三人得手后疾退,果然,大宗师威压爆发,丘池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压碎,困龙阵气息混乱,符道临挣脱只在须臾。
谭千秋当机立断:“离开!”
一阵风吹过乡野,符道临冲破困龙阵,又被大风相阻,姬小楼一人摇着扇子站在远处。
“符宫主,我这手扇底清风如何?”
符道临心知追击无用,神色恢复冷漠:“连欢喜阁也要放弃中立的立场吗?”
“纯属个人行为,不代表欢喜阁哦。”姬小楼笑道,“我与姬红药好歹算是同门,他死了我意思意思报仇,实乃人之常情。”
符道临:“既然如此,那就请欢喜阁如实记载,无常劫中千万人过,最后何人得证大道,世外逍遥。”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
“一遍遍告诉自己,相信自己是对的,很难吧?”姬小楼冷不丁道,“向往那样遥远的逍遥,你会感觉孤独吗?”
“道途,本就孤独。”符道临没回头,提气腾跃,人影消失在山野。
……
入秋后清晨就有了凉意。而大宁汉月关关城的热闹,让这份凉意冲淡不少。
此地位处云中郡北端,南向遥望帝都,北上可入苏兰草场,是大宁边境极为重要的关塞之一。关城内外由于贸易通路的关系,鲜有大规模动乱,加之北境第一豪奢万俟家伫立在此,关城繁华富庶已成北方漫长边境线上的一道独特风景。
温越头搭斗笠,手挽缰绳,认真履行属于车夫的职责。
他们正在等候关城盘查的队伍中。还在城外,道路两侧就摆满了铺面,商贩或支起棚子,或席地而坐,各式各样的玩意儿琳琅满目,供人观赏挑选。
“我二人受凤凰游所邀,前来参与盛会。”温越递出名帖。
那盘查军士和颜悦色道:“今年万俟家在塔猎前办这场珍宝宴,引了许多人来,两位可尽情留些时日,苏兰草场那边还有集会,热闹得很哪!”
温越微笑:“看来,我们定然不虚此行。”
说话间队伍边上飞驰过一匹快马,骑马者手里举着面令牌,马背上还驮着箱笼,在人群如此密集之处速度不减,风驰电掣般从城门冲了进去,险些闹得沿途人仰马翻。
温越:“那是何人?”
“是万俟府的家丁,”军士道,“听说八月十五塔猎,万俟穷的爱妾心血来潮,要穿江南镜花影裁的新衣服露面,不知跑死了几匹马,都说堪比八百里加急呢。”
温越听他语带嘲讽,便道:“如此重视,想必倾城容色,深得爱宠?”
“荒原上来历不明的女人。”军士摆手,不欲多说,“进城吧。”
马车进得城中,温越瞥一眼车帘缝隙:“你怎么看?”
“也许算不得人。”
“倘若动了真心呢?”
“万俟穷起家之路血腥,这样的人会有真心可言吗?”沈庭燎道,“前面匠人署放我下去。”
下车时,温越丢给他一样物什。沈庭燎接过,是块机关木牌,中央刻着温越的名字。
“你会用到的。”温越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西园蝶宿是一种非常罕见的材料,沈庭燎原本做好需要订购的准备,不料匠人署掌事听明来意,直接道:“暂无此物售卖。”
沈庭燎:“我可以等。”
“不是等不等的问题。”掌事道,“有大主顾先前将西园蝶宿全包了,至今有价无市,连哪里能采到此物的消息,都有人愿意花重金去欢喜阁买呢。”
“原来如此,”沈庭燎亮出木牌,“那这样呢?”
掌事一愣,笑道:“都说公子爱开玩笑,看来不假。既然他派人取自己的东西,那便随我来吧。”
沈庭燎将事情处置妥当,离开匠人署,关城大小街道商铺林立,除了种种生活器具、药材、木料、布匹、小吃等常见花头外,最受关注的是各色兽类毛皮,以及,长生祠。
走过某个铺面时,沈庭燎听见一记熟悉的嗓音:“不可能!这是我亲手从福地挖出来的宝物,才不是什么王八喝水盆!”
一看,果然是顾臻。这人就地铺了条草席,上面也摆着些小玩意,正中的镇席之宝,是个做工精细的银盆,被他“哐当”拍了一掌,盆中霎时出现一道五彩霞光。
四周围了圈看热闹的,见此景象啧啧称奇,顾臻面露得意:“瞧见了吧,我不蒙你的。”
他面前站着个小老头,见状不慌不忙道:“小子不识货,把个破烂当上品。这就是那还未化形的王八精,渡劫渡到一半被雷劈死了,魂魄炼化在喝水盆里,才有一番奇象。不过,这银盆成天被露水精华滋养,勉强算低品灵器吧。”
顾臻:“空口白牙,哪来的王八精。”
小老头:“任何宝物都有来处,既然你亲手把这破盆挖出,那福地是个什么样,让你这么信它能出宝贝?”
顾臻支支吾吾:“我,我……”
“顾臻。”沈庭燎上前一步。
顾臻脸色一喜:“赵沉,你怎么在这里?”
围观的人见没了热闹看,便自散了。
沈庭燎:“我来卖货。”
“卖货?难不成上次你找到了?”
“机缘巧合。你也参加珍宝宴吗?”
“真厉害!得空让我看看。顾家另有人参加。”顾臻指一指地上的鸡零狗碎,“严师叔回去了,中途我与他分开,在这里摆摊,顺便收集消息。”
“嗯。”沈庭燎道,“这个盆……”
顾臻期冀地看着他:“你要买吗?”
沈庭燎本想说这的确是个低品灵器,但听他这样讲,遂沉默了一下,道:“我没有钱。”
顾臻:“你卖了货,就很有钱了!”
沈庭燎找借口道:“我们家,都是大哥管钱。”
“啊,”顾臻面露同情,“赵大哥看着一表人才,居然对亲兄弟这么抠搜。”
沈庭燎感觉不能再和他聊下去,于是很快告辞,等绕过几条巷子,方停下脚步,对跟在后面的人道:“冯润生。”
冯润生捋着胡须:“小老儿猜得没错,城门口通缉令上的沈大人就在此地。”
他转到沈庭燎面前,端详那张假面皮:“幻术做得好,连道门的人都能骗到不少,可遇上眼力好的,还是小心为上啊。”
沈庭燎:“东海之行,有何收获?”
冯润生:“我有事要找韩渡。”
“何事?”
“鲛人国遗址,”冯润生言简意赅抛出一句话,“跟沧浪剑有关。”
沈庭燎吃了一惊,他沉思片刻,道:“那地方有什么特殊之处?”
冯润生浑浊的两颗眼珠转了转:“只是猜测,我需当面问上一问。”
“我会帮你联系他,”沈庭燎道,“至于他愿不愿见你,不能保证。”
万俟穷举办珍宝宴,邀请北境众多人物来,花明廊收到请帖,一是凤凰游大账房身份之故,二是他见闻广博,万俟穷有心请他帮忙掌眼,最主要的,是抬抬那件神兵的身价。
花明廊以朋友的名义带温沈二人随行,马车来到一座大宅门前,通报过后就有万俟府的管家来迎。
一路走过,建筑之奢靡,家珍之泛滥,只能用金屋银瓦、珍珠作土来形容。就连作为装饰的挂毯上,也缀满玉石玛瑙,恨不能闪瞎人眼。
沈庭燎忍不住传音入密道:“到底天高皇帝远,万俟穷是想在北境称王吗?”
“哦?”温越道,“你觉得他该称个什么王?”
沈庭燎:“富贵王吧,他一定很喜欢。”
带路的万俟府管家奇怪地瞥来一眼,后面分明没人说话,那个做兄长的却突然笑得乐不可支。
走到一处花厅,管家停下来道:“这里是万福厅,请二位在此入席,席间有歌舞表演和宝物拍卖,祝二位玩得尽兴。”
花厅这边也有人来迎,管家转头对花明廊道:“大先生请随我来,主人在珍宝阁等候。”
沈庭燎与温越入席,席面上周旋一二,发现多是与万俟家交好的乡绅士宦,且以商贾居多。闻说二人从黑水城来,纷纷打探消息。温越假道士做得久,极擅巧言令色,将众人说得惊叹连连,意犹未尽。
“两位真是好胆识。”当中一个商贾道,“既然能从黑水城带出心花,何不卖给万俟大官人?”
温越:“大官人见过天下奇珍无数,一朵小小心花,如何放在眼里?”
那人道:“大官人早年曾托人找过心花,那次据说是找着了,但没应验,听说还没放弃呢,你们带着花儿去,定能卖出好价,说不准还能讨个人情。”
沈庭燎:“他想见谁?”
“没人知道是谁,只听说,是个死人。”
主家欢宴上提死人终归不雅,一行人立马撇开话题,喝酒行令不提。闲谈中又说到此次珍宝宴除却那件神兵,还有诸多宝物作陪。
“说是请了上清香珠来吧,上清宫主亲自开的光。”
沈庭燎耳尖一动,江陵之斗过去不到一天,北境这边消息显然还未传开。
温越:“上清宫的声望,着实不容小觑。”
“谁说不是?”一人附和道,“我们这儿的商人去了望都,都得去上清宫请个香珠回来,消灾避秽嘛,不管灵不灵,图个心安。”
又一人道:“普通的上清香珠未必灵验,但在江陵道场做完法事开过光的,就非同凡响了。”
“哈哈,照你这么说,当地人不得把他们供成神仙?”
“修道修成仙,符道临已是大宗师巅峰,半步天人,接近地仙了!”
温越听得轻叹:“完了,这下要把神仙得罪了。”
沈庭燎:“你如果吃得太饱,我们不妨出去走走。”
“正有此意。”
日当午。江陵。
丘池抱臂站在小山坡上,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眉头不住地打结。
这里是上清宫本部所在,坐落于群山之中,观宇巍峨,云雾飘渺,仿若仙家之境。
可惜,要是挡在他面前的不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就更好了。
群情激愤,白马营小队无法擅闯,若民怨沸腾,回头让沈庭燎来给他擦屁股,那多少有点美妙过头。
“呸呸呸,绝对不可能!”丘池甩着脑袋,将这个想法驱逐。
忽听马蹄响,丘池扭头,见季逍纵马上山,后面乌压压一溜兵将渐次散开,迅速将整座山头围得铁桶也似。不少百姓与守在外面的上清宫门人都露出惊疑之色。
丘池快步迎上去道:“季大人,没了兵权难办事,幸好有你坐镇西南调兵,这下看他们还有没有胆!”
“敢煽动百姓与朝廷抗衡,对方想必心里有数。”季逍神色平静,“按昨天商量的来。”
丘池点头,清清嗓子,高声道:“符宫主,西南巡按季逍季大人请山门一会!”
没过多时,符道临身形自云雾间起落,飘然立于山门上。
人群显见骚动。符道临脸颊透着重伤后的苍白,愈显冷峻:“百姓何辜,钦差大人不必大动干戈。”
季逍:“西南军可轮换死守江陵,上清宫门徒众多,围困山中,非长久之计。何况本官此来,并不真的打算兴兵动武,只需符宫主答应我一个请求。”
符道临:“请讲。”
季逍:“取道后山上清道场,借搬山大阵,回转望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