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丘池道,“逍遥宗这些残兵能在下山时脱身,顺利来到江陵,少不了阁主你的周旋吧?”
姬小楼将大半张脸藏在扇子后面,只露出一双狐狸眼:“看破不说破。倒是那位季大人,为何在此?”
丘池:“我前些日子都在守边境防线,西南的事真真不清楚。这边的都护死了,连自家兄弟也死了,季大人是眼前最明白情况、最大的官儿,还是朝廷钦差,怎能不叫他?”
姬小楼:“有理。”
丘池环顾一圈,蜀中谭家是家主谭千秋出席,岑家因家主过世且许多医者去了边境,只派出一个探事人,上清宫符道临、繁花派祝寒枝、狂刀门龙牙俱已露面,整个西南有头有脸的道门基本聚齐。
“逍遥宗主弄出这么大阵仗,到底想干嘛?”
“你觉得他会和我说?”
“你是欢喜阁主,天下事,见其一便可见其二三,难道猜不出?”
“沈庭燎何时学会了捧杀,他果然恨我。”
姬红药与众人约见的地方只是个偏僻乡野的茶棚,偶有行人经过,看见这群人阵势俱避之不及。风烟漠漠,小路尽头出现一辆马车,驾车的年轻人红衣如火,精致面孔上殊无笑意。
但见他行至茶棚前,自家先跳下车,从车厢内搬出一架轮椅,再抱出一个人。
祝寒枝不出宗门多年,乍见大惊:“这是姬红药?”
坐在轮椅上身覆薄毯的人面色衰败如风中枯叶,一头华发胜过霜雪,他完全失却了曾经的明丽招摇,像一尊斑驳朽毁的泥木塑像,倘若拿手轻轻一碰,就会支离破碎。
龙牙也看得皱眉:“喂,那个岑家的大夫,他这是什么怪相,跟被吸干了似的。”
“他为人做了灌顶,”岑家探事人背着药箱,摇头道,“油尽灯枯了。”
纯卿将姬红药推至近前,便退到一旁。符道临看着这个昔日对手,开口道:“姬宗主,召我们前来,最好有个份量足够的交代。”
“符宫主心知肚明,何必问。”姬红药看了眼谭千秋,“洞庭令见证,我与上清宫主生死决战。”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
符道临:“你,确定吗?”
“不是你说,需要有份量的交代么,”姬红药兀地一笑,“莫非一个将死之人,竟使你畏惧吗?”
符道临:“贫道并无畏惧,也向来信守承诺。”
姬红药冷冷道:“那便来吧。”
谭千秋祭出洞庭令:“虽不知二位决战情由,但洞庭令在此,可为公证。”
大型结界张开,覆盖大片山野。野地里荒草离离,初秋午后的日光照在上面,使之变得柔软润泽。姬红药步下轮椅,臂上日轮刀缓缓转动着脱出,红衣委地,形销骨立。在他对面,符道临手执长剑,尚未动作,剑身已落霜华。
姬红药在这时动了。
他那皮包骨的十指以极度扭曲的姿态纠缠,荒魂印非同凡响,日轮刀瞬间幻化万千,草地上投出无数弧形刀影,被圈住的草茎从中截断,伤口迅速流出淡青汁液。符道临身陷无尽刀光,手中剑应声而鸣,出手寒山绝式,身畔霜雪飘落,空中日轮刀幻象凝结成冰,又被剑气击落成雨。
姬小楼折扇击在掌心:“大宗师巅峰剑域,冷酷无情啊!”
姬红药手势翻覆,优钵罗花自碎裂光影中盛开,两方威压相撞,大地震颤龟裂,日轮刀趁隙攻向符道临,那把长剑旋即脱手,半空中便斗起法来,原本明亮的天空在这一小片结界处忽有阴云聚集,竟成漩涡急流之势。
龙牙:“他奶奶的谁说他油尽灯枯了?”
丘池:“可不是油尽灯枯嘛,上来就放极招,只求速战速决。”
符道临剑指从容:“姬宗主,你赢不了我。”
姬小楼:“丘校尉,你知道哪种对手最可怕吗?”
丘池:“当你还有所牵挂时,他却什么都可以放下。”
日轮刀蓦然光芒大炽,庞大威压即使隔着结界,也令观战众人心上一沉。符道临脸色遽变:“你用魂魄祭刀?”
姬红药闭口不言,日轮刀飞速旋转为耀眼光轮,绞碎剑气冲他而来,符道临急召长剑回手,倾注内劲与那夺命刀狠狠一击!
轰!
地动山摇,草枯石栏。符道临既知姬红药此招后必败,不料相对错身,一只手鬼魅般贴上他的后心。
精魂耗尽,那掌劲也极为绵软,毫无威胁,符道临却猛然心下一惊,仿佛遗漏了什么重要讯息。
迟疑只是须臾,他迅速回身,一掌拍向姬红药胸口。姬红药立刻被拍飞数十丈,再看其人,面如金纸,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吐出鲜血。
纯卿在外看得双目血红,声调凄厉:“师尊!”
那只手,那只手……符道临面沉如水,一股熟悉热意从小腹窜上,灼得五脏六腑都痛。那天他端坐辟尘石吐纳,也是这样险些走火入魔,难道……
眉骨又是一记灼痛,符道临伸手去碰,一朵优钵罗花竟冲破皮肉而出,微微颤抖着绽放,然后紧紧贴住了那处眉梢,好似根深蒂固地,长在他的血肉中。
异变丛生,谭千秋看向祝寒枝:“祝掌门,这是怎么回事?”
祝寒枝神色更为骇然:“此花为欢喜印,与寻常花朵不同,属密宗妙法的一种。要种下欢喜印,只能在行双修采补术的人之间。”
啪嗒!
描金点漆的折扇跌至地上,姬小楼弯腰捡起:“失态失态。”
结界撤去,纯卿一下子扑上去要抱住姬红药,却被抬手制止。姬红药的状况十分惨淡,一边断断续续地吐血,一边低声道:“符道临,你赢了,但我也没输。”
谭千秋:“姬宗主,这、这到底是为何故啊!”
“在座各位……不是猜到了么?”姬红药眸中闪过一丝讥诮,“我,是他的炉鼎啊。”
风过乡野,在场诸人面色僵硬,不知该作何反应,场面一时沉寂。
“他快不行了,贫道代劳吧。”符道临出人意料道。
丘池咳嗽一声:“看来这件事,仍要从月下香说起。”
符道临颔首:“从月下香说起,并没有错。九州势乱,无常劫开,天道倾向邪魔道,恶鬼与西域诸国以月下香为饵祸乱中原,当下人尽皆知。”
他摸了摸眉梢的优钵罗,续道:“大约二十年前,贫道修炼至宗师巅峰,却感寸进艰难,夜观星象,发觉天时不妥。后前往望都建立上清宫分观道场,欲借帝都王气提振门派,期间结识前任钦天监监正张道渊,从他口中证实关于无常劫的预言……”
“张道渊语焉不详,不肯多说,我回到江陵遍历典籍,四方探寻,花了七八年时间,终于,确认天意如刀。”符道临闭了闭眼,道,“多年清修,怎可轻易放弃,但倘若顺应天命转投邪魔道,又有违初衷。正在踯躅之际,有人找上门,提到了月下香。”
丘池:“这时间听着,怎么像是沧浪台之变那几年,那人是谁?”
符道临:“祜桑·阿列赞。”
丘池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这厮搅合南境军不提,居然早就在道门埋线了。”
“月下香用活人培植,长成后与神仙错相辅,可炼制成名为月烬的药。服用月烬的人被改造成炉鼎,使用这种炉鼎,可以在避免邪秽缠身的同时吸取邪秽力量。”符道临道,“祜桑在南疆研制出此等‘药方’,对我来说无异于绝处逢生,他开出条件,希望我作为道门修士,帮助其试验月烬。”
“这样试药,极伤人体。”祝寒枝面色愤然,“你就强迫了姬红药?”
符道临神色平静:“这是一桩交易。”
纯卿:“你放屁!”
符道临不为所动:“贫道选择逍遥宗,一来此事重大,一旦暴露,上清宫将陷入危险境地,逍遥宗与我等素来不睦,可为遮掩,二来,神仙错为密宗门旧方,祜桑花费心思试验到最后,手头神仙错所剩无几,必须从头调配。至于逍遥宗,他们别无选择。”
谭千秋皱眉道:“道门各家的确对逍遥宗加入洞庭会盟颇有微词,但当初段惊鸿力排众议,逍遥宗已被正道接纳,何来别无选择?”
“上清宫久驻江陵,门中下一代弟子虽资质平平,但人多势众,尤胜逍遥宗一筹。”符道临道,“逍遥宗选中江陵,看中的无非福地气运。可惜,姬红药不甘于成为傀儡宗主的命运,剪除门内几个长老后,便实力空虚。为了让宗门在江陵立足延续,他答应了贫道的要求。贫道将黄鹤云逐出上清宫,由逍遥宗接手,暗中进行炉鼎试验,此事隐秘,知情者不多。”
他说得如此坦然,在场听众表情迥异,纯卿脸上写满厌恶:“狗屁的交易,符道临,你不过是个趁人之危的伪君子!”
符道临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你师尊对你,过于仁慈。”
这位上清宫主神情近乎冷漠,实在很难让人将他与炉鼎**联系起来。丘池瞧着瞧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若非姬红药趁我不备种下欢喜印,我将稳步天人。”符道临再一次摸上眉梢,这回剑气凌厉,竟是硬生生将皮肉削去一角!
残花烂在血肉里,淋漓鲜血自眉骨滴落,顺着脸颊脖颈流下来。符道临环顾众人:“飞升之路从未断绝,蒙蔽双眼才会一生蹉跎。”
丘池蓦地打了个寒颤,他终于明白,符道临是真心相信,他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道途,而最可怖的是,天道乐见,助他突破大宗师巅峰,望及天人!
“丘校尉,”有人在这时走到他身边,“季某有事相商。”
北境。
一座荒凉道观。
温越在后院汲水,井栏边长久无人打理,长了一圈油绿的苔。院中杂草丛生,草叶边缘有浅浅锯齿,勾过他柔软的衣摆。
待走到前院,一路破败之景。正中大殿三清像结满蛛网,帘帏暗淡,人行过处一片细小扬尘。
沈庭燎坐在掉漆的门槛上打磨玉笛。
此地相距大宁汉月关不到三十里,最迟明早,他们就能进入关城。从汉月关北上,便可抵达苏兰草场。
温越坐下烧水煮茶,问道:“在想事情?”
“嗯。”
“笛子做好了,给我用吗?”
“嗯。”
“我也弹琵琶,只做笛子是什么意思?”
沈庭燎沉默片刻,道:“你希望是什么意思?”
温越叹息:“你不说,我只好自己想,说不定想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呢。”
“师兄,我有一个提议。”
“哦?”
“汉月关不乏能工巧匠,进城后记得请他们帮忙,把你的嘴缝上。”
“呵!”
一只火红的蝶凭空出现,化作纸笺落在沈庭燎掌心。
“急报书?”温越挑眉,“看来出大事了。”
沈庭燎将纸笺递给他:“自己看。”
“上清宫。师弟,这回是你棋输一着。”
“此为必败之局。”沈庭燎在纸笺边缘落笔,“当下要做的,是将损失降到最低。”
蝴蝶原地消失,沈庭燎道:“还需去一趟匠人署,购置一批西园蝶宿,急报书制作困难非常,但以后恐怕经常要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