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长乐廿二年八月初一。
一辆马车疾驰在初秋的荒野,车轮下尘土飞扬。温越手挽缰绳,只见天地俱清,云如江海,旷远天幕中飞来一只野山雀,鸟儿腿上绑着纸卷儿,拆下后蹭了蹭他的手指,又呼啦一声飞去。
“漠北刀那几条商道封闭了。霍香以任飞霜暗室中发现炉鼎为由,向江湖道发出驱逐令,任飞霜刚过汉月关,顾樟声称待其到达陌城顾家宗门,将予以囚禁看管。”温越微微一笑,“消息都是长了翅膀的,人家棋快一步,你怎么看?”
“此为被动落子,动作不快才更令我担忧。”沈庭燎正靠在车厢口,膝头放着一只木匣,他从木匣中取出张张泛黄纸页,略略扫过之后随手抛于风中,那纸页便化作一缕烟尘,飘扬散去,了无痕迹。
温越:“你切断炉鼎供给,逼出线索,是笃定他们舍不得放弃一切吗?”
“如意结至纯至净,于炼化一途有奇效,任飞霜不惜代价要夺取如意结,是为了什么呢?”沈庭燎道,“祜桑·阿列赞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布局南疆,月下香一朝迁往北境,巫族那边证实了水土不服的可能。而今我们逼近月下香所在,对方就算狠心舍弃多年经营,也难以抹掉所有痕迹。因为这月下美人的根,在大宁疆土已经扎得很深了。”
他语气平淡,但眼神微冷:“以**为诱饵的,终将被其反噬。”
温越抚掌而笑:“很好。”
沈庭燎敲敲木匣:“你要是闲得慌,不如将这些念给我听。”
“念给你听,还不及你一眼看过去快,不念不念。”
“直说爱偷懒就是了。”
“哪里偷懒?我在专心给你当车夫。”温越说着,看一眼那只木匣,“这么多消息传递不易,还没机关鸟快,监察司里怕也是刀光剑影。”
沈庭燎:“湛国公身体不好,早已不问庙堂事,圣上是为了有所牵制,才找他来压着,否则情况会更加不利。”
“湛国公湛秋,我还记得他。”
沈庭燎翻阅邸报的动作一顿,道:“当年我父亲身死,师尊闭关,朝廷派湛国公到洞庭收尸,顺便接洽巫山后事,你出面见的他。”
温越转过脸来,沈庭燎细观他神色,道:“湛秋来前,先帝已示意要接我回京,对吗?”
“结果已然明了,过程很重要?”
“你怎么想,很重要。”
温越气笑了:“我才十五岁,我心虚,不敢明着和你讲,只好自己偷偷溜走,师弟你是真小气,弯弯绕绕计较这么久,我把一辈子赔给你你才解恨,是不是?”
沈庭燎话到舌尖又吞了下去,反口道:“我没别的意思,总之犯错的人不是我自己。”
“哈!”
温越笑一声,伸手过来捏他下巴,沈庭燎吓一跳:“做什么!”
“你以为我做什么,”温越笑容可恨,将他的脸掰过去,“看,黑云聚散,邪气没顶,又是大煞离魂地。”
这是一座野村落。北境疆域广袤,村落大多零星散布,难以成群。
两人下了马车,步行进村。
一路屋舍俨然,然而尸骸遍地,污血横流,缕缕邪气犹在盘桓,吞食残破的魂魄。
温越尾戒乍现光晕,沈庭燎蹙眉:“第几个了?”
“第十七个。”
“麻烦。”
沈庭燎并指成剑,一式沉烟如雾扩散,席卷整片村落,邪秽碎成齑粉,连四下的血腥气也淡去三分。
“谁?”沈庭燎喝道,“出来!”
远处草堆中狼狈地钻出两个人,看打扮俱是劲装,只是脸色泛白,唇带鲜血,手持弓弩护在身前。
双方都在打量,那二人一边靠近一边面露疑惑,温越冰凉的一只手抓住沈庭燎的手,两相交握掩在宽袍大袖下,轻笑着开口:“莫急躁,这两位瞧着不像坏人。”
“我们当然不是坏人,”其中宽头方脸的一个大汉道,“这里邪气冲天,看你们行商打扮,为何进入?”
温越:“原想路过讨口水喝,不料竟有这等惨祸。”
另一脸容瘦长的人拉了拉他同伴的衣袖:“那股剑气惊人,未必是真的行商。”
沈庭燎从怀中摸出一枚符纸:“是我用的护身剑令。”
宽头方脸的大汉瞪大双眼,就要伸手去摸,沈庭燎立刻避开,将符纸收起:“剑令难得,我好不容易求来,一张便是一条命,岂能随意让人拿去。”
“嘁,小气!”大汉放下弓弩,“姑且信你。我叫鲁三,这是我兄弟邹四,我们到达这个村子时,全村上下没一□□命,这地方邪性,那些邪气碰到了就要往七窍里钻,等我们回了神,已困在里面了。”
沈庭燎目光落在他的弓弩上:“你们是去汉月关塔猎?为何在此停留?”
鲁三蓦地支支吾吾。
邹四抱臂冷笑:“飞琼脂指引邪秽方向,这个人想在路上猎几件大货,到汉月关好脱手,没想到大货是他自己。”
鲁三脸上腾地一红:“谁晓得飞琼脂还能招祸。”
邹四哼道:“早提醒过你,这东西是从极阴极险的地方带出来的,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人人都用我却嫌晦气!”
鲁三哪敢说话,喏喏称是。
“此地不宜久留,两位还是尽早离去。”温越道,“敝姓赵,与舍弟也去汉月关,不过中途有别的事要处理,期望有缘再会。”
鲁三和邹四走后,沈庭燎望向温越:“极阴极险之地?”
温越低头:“师弟,为兄伤体初愈,你却将为兄的手捏得好痛,全无一点顾惜。”
“你——”沈庭燎惊讶地瞪他片刻,将他手一甩,“好,与我无关。”
温越一笑,负手回转:“死地的事,你问陈一白,他也在,而且活得好好的。”
“我说了,与我无关。”
沈庭燎走得飞快,温越在他身后无奈道:“那这处死地化邪,也与你无关?”
“天道落子,魔助其势,这是第十七次,却远远不止十七次。”
“所以?”
“月下香的事,要尽快解决。我的权柄,也要尽快夺回。”
……
望都。金老五被砍了头。
他死得突然,就陈尸在咸水黑市暗河的角落。自从销金窟人口买卖案发,大理寺与京畿督卫军进行过一番清洗,牙行的面孔少了许多。至于金老五,他与这次清洗牵扯甚浅,何以招致大祸?
左谦步履匆匆横穿天水大街,御街宽阔恢弘,穿过去就到兴善坊,他急着下黑市查案。
可惜老天存心找茬,一顶官轿拦住去处,帘子撩起来,露出汪俊良的脸:“左统领,京城连环杀人案紧急,你这是上哪去?”
左谦:“正要去查。”
“你是去黑市吧?”汪俊良戳破他目的,道,“望京府的人接手了,初步结论只是个案,不必再去。近来连环杀人好几出都在永宁坊,那里赋闲的老大人多,还是沈宅所在,需得多多上心。”
望京府接手,凭左谦一人,怕是无法介入。自从销金窟被清洗,沈庭燎就半威逼半利诱着金老五做了眼线,现在金老五死了,要么是查到了关键线索,要么这个眼线碍了别人的眼。
左谦心头烦闷,又想起汪俊良的话,天子脚下,接二连三地死人,是个坏兆头。沈庭燎在回函中叮嘱,朱厌为舒华予所伤,势必寻找寄体躯壳,公主琅台魂魄有缺,最是合适。
正思忖间,忽然被人拍了肩,左谦一惊,小擒拿手已使出,对方立刻痛呼:“放开放开!”
待看清来人,左谦讶然:“兄长?”
左让揉揉手腕:“下手这么重。”
“没注意是你,对不住。”左谦看他一身常服,便道,“你今日休沐?又要到上清宫去?”
左让笑道:“不错。”
左谦:“要练功在家也一样,当心又惹父亲不快。”
“他老人家嘴硬心软,不会怪罪的。”左让道,“而且,我今天还真不是去练功,有个师弟偷溜出去喝酒崴了脚,怕被管教师父发现,私下求我帮忙顶一天工。”
“你……”左谦想说兄长真是沉迷修道一点架子也无,但旋即改了口,“你要做什么工?”
“劈柴。”左让道,“不知何故,库房清出一批船只,上清宫所在并不临河,也不知那些船是用来作甚。”
左谦:“船只作载运之用,劈了当柴火,说明再也用不上——”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乍然想起东海青龙生乱,他后来仔细整理案卷,看到过一个细节。
左让见他神色有异,问:“怎么了?”
左谦笑了笑,道:“我刚好在绘制皇城暗河的舆图,提到船不由多想了些。”
左让:“我看过上清宫的营造图纸,地下没有暗河。”
“嗯。”
与左让道别后,左谦先回了监察司,他避人耳目地写了两份消息封在蜡丸中,又招来一名属下。
“一份送到北境,一份送到南疆。”
“是。”
那属下将蜡丸接过噙在口中,身形倏地矮顿,化作一条斑驳小蛇,窸窸窣窣贴着墙壁游走了。
等脱离监视,他的消息才能顺利出皇城。无奈最快的传讯符不易制作,非到紧急关头不可使用,普通的消息中途还要防着被拦截,速度不免要慢,希望这只是他多心之下的一个无关紧要的线索。
而此时的南境,正有一场乱局濒临爆发。
江陵。
监察司白马营二部校尉官丘池嘴里叼着块肉干,一边嚼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人,待将这块肉干咽下肚,才噗嗤一声笑出来。
“阁主,你的胡子怎么没了?”
姬小楼轻摇折扇,一声叹息:“跟人打架,伤了胡子,只好剃了。”
丘池:“想必打得很激烈咯?”
“然也。”
一个月前。
凛风刮得人脸生疼。护体真气在一次次真元催动下变得越来越稀薄,同样稀薄的还有空气。这里到了半山腰,低头看去,云海在脚下奔流,厮杀声渐远,索命的人在如斯苦寒下都不得不颤栗俯首。
“失策。”姬小楼道。在他身边,逍遥宗宗主姬红药裹着厚厚几层毛毡,整个人像在一只茧中沉睡,因而这几个字不是对着姬红药,而是对背着姬红药的年轻弟子说的。
年轻人体虚气浮,为了让那只“茧”更好地固定,用麻绳将其一并牢牢绑在自己身上,原本的红衣被毡衣盖住,只在被划破的口子处露出形迹,分不清红的是衣服还是血。
即使如此,他的状况还是比其他人好上很多,闻言忍不住呛声:“失策什么?是选了条死路,还是不该出手帮忙?”
姬小楼惊奇道:“你这小子,要不是你闹出动静又惹来一波追杀,眼下我们该在山洞里养伤,何必这么狼狈。你师尊单将一身功力灌顶,怎没将脑子也灌给你,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学会悄悄地杀人了。”
纯卿自知理亏,只得闭嘴。
深夜时分,大雪山寒风呼啸,向天幕看,却是星河压顶,至纯至净,气象万千。一行人在陡峭雪坡上踽踽前行,星光照耀的雪地里有淡淡金色脉络蔓延,所有丝线的尽头,都停留在那位欢喜阁主手心。
“到了。”姬小楼忽道。
众人俱是一愣,被寒风吹木的脑袋未及反应,纯卿停下脚步,四下看看,并无特别之处。
“你确定是这里?”
丝线收束,姬小楼跺跺脚,向掌心呵着热气:“不信,你就继续朝上爬,反正我要休息了。”
纯卿看他支起帐篷,追问了一句:“真能碰到他?”
“你可以祈祷。”姬小楼扫了眼他背上的人,“把他放进来。”
这段日子,自从封山沉音阵告破,逍遥宗就彻底颠沛流离,江湖道中看逍遥宗不爽的人很多,觊觎炉鼎的更不知凡几。纯卿带着姬红药一路拼杀,行至大雪山附近又遭遇一轮围剿,他重伤濒死之际,是姬小楼赶来相助,救他一命。山下彼时都是追兵,众人走投无路只有上山。
密宗门分家后,逍遥宗前往中原腹地再建基业,多年过去,一些年纪小的弟子甚至从未来过大雪山,暗夜里传来一声声被酷烈严寒折磨的呻吟。
纯卿困倦非常,双眼却死死睁着,怕一不小心闭上就彻底睡过去。姬红药身体状况堪忧,这里只能靠他了。
过了不知多少个时辰,他活动一下麻木的双腿,发觉天光有了变化,一股雪尘被狂风卷起,吹送到他们简陋的营地。
那是道无形的威压。
所有人都被惊醒,骤然降临的冷意几乎使心脏麻痹,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纯卿翻身跪倒在地,冷到齿关打颤:“我等逍遥宗弟子,乃是密宗门传人,受江湖道逼杀,求苦僧相救!”
雪山苦僧,前朝天人境大能,不染世俗百年余。
据传苦僧自进入大雪山,日复一日转山苦行,却从来没人找到过他的踪迹。
等了好一会,风雪中才传来回应:“此路不通。”
纯卿懵了:“不通,什么不通?”
姬小楼:“是说他帮不了你。”
纯卿:“我不信!佛家慈悲为怀,为何见死不救?”
“那是天人境,招惹这么大的凡尘因果,一不小心前功尽弃,你让人怎么救?”姬小楼头疼地揉揉眉心,“此路不通,说明下山才是你们的路。”
纯卿:“下山?山下哪有活路!”
他霍地起身朝高处跃去:“我偏要去当面问一问天人境,九州势乱,凭什么认为可以偏安一隅,不闻不问!”
姬小楼:“回来!”
还不等他拦阻,一股雄浑内劲袭来,竟将整片营地连根拔起,众人大惊之余听见苦僧道:“密宗门故地,暂可一避。”
纯卿当头被击飞,呕着血也不住口:“老宗门早在分家时就烧成了灰,避哪儿去?”
姬小楼紧紧抱住姬红药,风雪糊了一脸,扬声道:“宗门外有个温泉别院,但过去这么多年还能留存,必然有人帮忙,那人是谁?”
苦僧的声音真正远离了,微弱到快听不清。
“用剑之人。”
那当然,是姬小楼熟悉的剑气。
他武道根基一般,艰苦跋涉后泡进温泉,浑身针扎似地疼。旁边纯卿等人在七手八脚地剥姬红药那只“茧”,他环顾一圈,这座温泉别院有不少破败之相,但总体算是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视线落在手中腰坠上。无边欢喜,色色空空。雪山灵玉细细雕琢,象征欢喜阁主的身份。就在剑气触碰到腰坠的刹那,结界无声张开,迎接伤痕累累的归人。
认识这么久,想不到你还留了后手。姬小楼心道,欠一个大人情,还不是要我当牛做马地还?
想着想着笑了起来,余光察觉一道视线,转头看是姬红药睁了眼。
“姬小楼,你怎么还在这儿?”
“其实我死了,你现在是看到鬼。”
“……”姬红药把脸转了回去,“纯儿。”
纯卿:“师尊,弟子在!”
“代我召请西、南两家洞庭令执掌人,并监察司、上清宫、繁花派、狂刀门,以及附近大小道门话事人,约见江陵,我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