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装饰素净的马车。一个身形妖娇的美女。
如果这两者硬要搭在一起,未必不可。但当其成为当地富户千恩万谢的对象时,就显得令人疑惑了。
茶水棚子里不乏议论声。
“刘员外请的何方神仙,半只脚踏进阎王殿也能拉回来。”
“听说是个美人儿呢。”
“这……莫不是狐仙吧?”
“说不得,藏着掖着,神神秘秘的!”
马车走得快,旁边还跟着几个骑马的护卫。待行到一处偏僻树林,只听窸窣之声,旋而藤蔓如青蛇腾空,气息凌厉袭击而至!
护卫持刀暴起,可惜来者相当不善,不消片刻功夫,就将他们捆扎得结结实实。
一袭雪白巫袍在碧绿藤蔓中出现,旁边跟着穿便装的大理寺卿。
季逍扫一眼护卫,快步到马车前,车厢门一推,女人漂亮的脸蛋依然柔软富有弹性,胸前却插着一把刀,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
“动作够快的。”季逍道。
“是炉鼎。”云苍羽探查了一番尸体,又看了看被捆缚的护卫,“他们想自尽。”
护卫们显然被他下了禁制,纷纷对他怒目而视。
季逍点头:“又是一宗。交你了。”
死茧包裹人的脸,冬梦蛾术法下他们强行窥探秘密,然而,一切行动轨迹又在马车送来时戛然而止。
季逍:“这条路线很隐蔽,但背后之人暗中积攒了许多声望,只怕拖延再久,问题将不仅存在于推断本身。”
他再度验看尸首,忽地鼻尖一动,捉住女人袖口嗅了嗅。
大理寺卿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劳烦大祭司一路相助,接下来你的冬梦蛾术法,应当真正有用武之地。”
云苍羽挥手,毒虫自藤蔓间爬出,纵情啃噬在梦境中死去的人体。
“冬梦蛾用之必杀,且梦境检索麻烦,比起监察司的断风烟,还差得远。”
“断风烟残忍血腥,不过大祭司有兴趣,沈庭燎或许会允你观摩。”
北境。漠北刀。
隔着一扇薄薄木门,听不出半点动静。这间禁闭室是本门中人犯了错思过用的,不设窗扉,地方狭小,按理说两个人进去这么久,不至于悄无声息。
几个身穿漠北刀服饰的人被五花大绑,日头晒得厉害,让人更加心浮气躁。反观那在树荫下喝茶的人,宽袍大袖,意态闲适,与其说是被安排看押他们,倒不如说寻个由头躲懒。
无论怎样看,都是个半点修为也无的凡人,听说还受了伤要休养,几乎毫无威慑力。
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运起内家心法,捆缚在后的手悄悄聚起刀气,然而就在此时,树下的人说话了:“唉,莫动莫动,绳子还是绑着好啊。”
众人一惊,这厮背后还长眼睛不成?
温越笑了,指节敲一敲茶盏,发出清脆声响:“说好一盏茶的功夫,就快到了,何必心急呢。”
“他把阿姚带进去干什么?”
“阿姚是掌门的心腹弟子,伤了他掌门不会轻易放过!”
温越叹气:“诸位难道忘了,他在黑水城身陷弱水时,就被任飞霜放弃了。”
众人一时噤声,忽地,那扇禁闭室的门“砰”地从内被拍开,一个浑身湿透的人连滚带爬地出来,看他脸面苍白,神态癫狂若鬼,嘴里喋喋不休不知念着什么,两只手在全身上下抓挠,衣衫被抓烂了,露出的皮肤上是道道血口子,最深的一道深可见骨,可他毫无所觉,还在狂乱地抓着那块血肉,像要尽数撕扯开才甘心。
还被捆着的几个人看傻了眼,就见另一人跟着走出房门,阿姚一听他脚步声,立刻惊声尖叫:“别过来,别杀我!我不想死!”
年轻人面色很平静,说出口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已经没事了,肠子好好的在肚里没烂,皮肤下面也没有虫子在爬,哪里也不痛,哪里也不痒。”
阿姚一边在地上滚爬,一边回头,视线却重重压低了,根本不敢直视身后人的脸:“真、真的吗,这次是真的放我走了?不是骗我,不是幻觉?”
沈庭燎:“不是骗你。”
阿姚却崩溃了,嘶吼道:“上一次,上上次,都是这样!你到底要怎么样才结束?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求求你,放过我……”
他面前出现一抹素雅衣摆,淡淡卷草纹装饰在边缘,还有一缕白玉流苏垂坠在侧,于风中轻轻摇晃。
阿姚愣住了,他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到一张风神俊秀的脸。
像光与影的交界。
他的眼泪瞬间决堤,浑身瘫软在地,嘴唇不住地哆嗦。
“他没疯。”沈庭燎走到温越身边,顿了顿,道,“你会不会觉得残忍?”
温越不答反问:“你用这种手段,会做噩梦吗?”
沈庭燎一怔:“多用几次,就不会做。”
温越莞尔,牵过他的手,意欲将指节内侧没拭尽的血迹抹去,沈庭燎注意到他动作,将手抽出,自己取出丝绢擦手,他眉睫低垂,也不看人,道:“下一个谁来?”
众人早被这一幕刺激得屁滚尿流,颤声道:“不、不来了,我们都招!”
江湖道门与朝廷分庭抗礼,在侠以武乱禁的边缘寻求平衡,越是太平日子越显低调,要维持众多门人生计,势必在修行的同时打理俗务。譬如江南千机城,通过打造灵器法宝卖出价钱,吴门经营丝绸织造,诸如上清宫、达摩堂等自有香火,总之极少有真正断绝尘俗的存在。
对漠北刀而言,任飞霜继任后广纳门徒,声威愈隆,靠的正是荒原上的妖兽。
“荒原上有一门远近闻名的生意,叫做长生祠,实际就是兽类的样方。”漠北刀的人道,“如果是大妖一类,能在市面上炒出天价。”
野兽死后用秘术炮制,形态神色与生前一般无二,保存得当可常年不腐。若是极为特殊的珍品摆在家中,客人看到无不称赞,身份地位自然彰显。
沈庭燎:“妖兽样方、皮毛生意,在北境不都是万俟一家独大么?”
“是,万俟穷抬抬手,指缝里漏的财就够养活一大帮人,何况他家还有放贷收息的盘口,在漠北商会影响极大,另有诸多商道,我们用其中几条供货,得利四六分成。”
沈庭燎:“呵,好大的胃口。”
“我等毕竟是江湖道门,要论经营,定然比不过,”那人道,“但论猎妖能力,漠北刀首屈一指。”
温越扬眉而笑:“小弟,那天在灵武城,店小二让我们拜万俟家的山头,可没说赚这个钱要命啊。”
“都是明白人,”沈庭燎亮出带血的兽骨坠子,“这里面有什么关系,一并说了吧。”
那人看见坠子,顿时脸色大变:“原来二位是为这个来的,我……我不能说!”
沈庭燎一指还在打摆子的阿姚:“他现下顶多是受到惊吓,还没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对了,你修为根基完好,应该比他耐得住。”
漠北刀门风以凶悍著称,但此时荡然无存,温越侧目旁观,不禁点头,他师弟身居御前监察使之位多年,一招断风烟看尽人心弱点,更兼言辞锋利如刀,玩弄起来易如反掌。
“有人会来送货,验完后装在样方里再送到苏兰草场,这枚坠子就是接头信物,妖类的长生祠贵重,汉月关不会为了查验将其破坏!”
温沈二人对视一眼,沈庭燎问道:“‘有人’,是指谁?”
“山匪,前不久有个伪装成沧浪剑的据点被灭,就是行动暴露了。”
“‘货’是什么?”
“人,活人。”
“送到后何人接手?”
“姓佟,名字叫佟燕平。他是万俟家的大管事,管所有长生祠的生意,但只有这种货会亲自接。”
“知道这些人要去做什么吗?”
“知、知道,做成炉鼎。”
“这是大罪,按洞庭盟约,该杀。”沈庭燎掏出一瓶药,“割掉舌头,喝下哑药,二选一。不选,或者泄露今天的事,死。”
温越:“明明可以直接割,却还给出留下舌头的机会,若换做是我,定然要感念你的仁慈。”
众人:“……”
甫接手漠北刀,霍香本应十分忙碌,但这个女人大约退隐江湖太久,不爱纷争,回门派第一件事就是拿了名册,将所有人叫到一处,一人发了一颗毒药,不老老实实在门内待着,就等毒发身亡。实在不听话,就一刀剁了,血洗门庭。毕竟以她的本事,这里没人能快过她的刀。
有一小批当年支持她的同门乐见她回来,于是短时间内把控门派不成问题。
沈庭燎和温越踏进会客厅,发现中堂的荒原羚兽头被摘掉了。问起来,霍香说道:“我派用兽骨,都是同门死后的骨骼留作纪念,那尊荒原羚是我师弟,伏魔阵时他刚好不在门中,回来后与任飞霜争斗,被任飞霜虐杀,挂在这里当战利品。”
会客厅内不止温沈二人,韩渡与陈一白一行在黑水城就与他们分道扬镳,各行其是,漠北刀这边登门造访的是繁花派大弟子舒华予,以及,一个骨灰坛。
温越:“元姑娘,无力回天了?”
“她早就死了。”舒华予浑身伤痕,容色憔悴,但不见太多悲伤。
温越:“朱厌情况怎样?”
舒华予:“她在化魔边缘,我将她驱逐出小清身体后本想趁其虚弱一举击杀,却被另一道魂魄挡了一下,让她逃脱了。”
温越讶然:“两生魂?”
霍香:“我杀那么多人,还从未见过两生魂,而且这只恶鬼离魂夺舍,说明两道魂魄天然融合,那她们……”
“是血亲。”沈庭燎眼底掠过一抹光亮,“原来如此。”
他将董济安与天伦妄生术说明,霍香听得称奇:“江淮一带竟有这种邪术,是我孤陋寡闻了。我可以找老纪帮忙打听,他开饭店认识人多,我开棺材铺差远了。”
温越笑道:“那间棺材铺如何了?”
“暂且交给相思门打理。”霍香打了个呵欠,侧首看沈庭燎一眼,“江湖中人心易老,要不是任飞霜做事太绝,我本不愿回到北境。”
沈庭燎:“多谢。”
舒华予起身告辞,道:“朱厌的本体撑不住两生魂化魔,势必再寻肉身渡过难关,若监察司还在沈御使手中,可多加留意。”
沈庭燎:“好。”
舒华予走后,沈庭燎将审讯结果告知霍香。
“任飞霜光身子离开,还要仗顾家的势带走几样东西,”霍香眯了眯眼,道,“他那间暗室你们不妨去看看,兴许有遗漏的线索。”
是夜。沈庭燎睡卧榻上,或许近来多思,梦境繁杂且飘忽不定,隐约又听到一缕笛音,仿若朔漠霜雪连天,死亡的阴影再次擦身而过。
你是谁?
他在茫茫飞雪中迷失,挣扎着脱出梦之囚笼,冰天雪地被夏末暑气化去,只有一道极清雅的香还在缭乱鼻息。
沈庭燎视线一瞬清明,凉簟之上,枕间颊侧,胡杨枯木中抽出枝叶,心花摇曳绽放,瓣若烟霞。
他盯着那朵花,睡意全无,不能理解其中到底藏怎样的心事,待携花出门,风露中宵,有人独坐山石,月下吹笛。
心花长自胡杨遗骸中,除了见所想之人的传言外,还有更广为流传的内蕴,比如沧海桑田见证的坚贞,以及,连死亡也无所畏惧的成全。
身畔树丛一响,沈庭燎转头望去,霍香披了件外衣,半边身子还在树影中,神色也因此半明半昧。
她听了一会儿笛声,然后打破两人间的沉寂:“不是想离开吗?”
“你呢?”沈庭燎反问,“不是想靠近吗?”
霍香慢悠悠道:“我觉得这个位置不远不近,刚刚好。”
沈庭燎:“那支笛子,我听师尊吹过几次,前辈是否知道它的名字?”
“它叫断肠。”
“世间只有痴人才会断肠,因此断肠别名相思。”
“你师尊是痴人吗?”
“那要问赠笛子的人,如何看待他。”
“呵,”霍香轻笑,“不愧是巫山高徒,说话滴水不漏。”
沈庭燎:“前辈要回答这个问题吗?”
“那时还年轻,想送便送了,回头看也是付之一笑。”霍香道,“我倒是很惊奇,无情道苦海无涯,有人居然要渡脱其身,该说他失智莽撞,还是目下无尘呢?”
沈庭燎:“你认为无上剑道真正无情?”
“不是吗?”
“年轻孤勇,哪怕明知无情,也愿意付出一身气运保他的命?”
霍香眸色一沉:“我现在,开始对你的命感兴趣了。”
“作为杀手,你已退出江湖。”沈庭燎口吻放缓,“我并不是真心要问你。”
“那么事情就更复杂了。”霍香扫一眼他怀中的花,“生死不论的成全,你接受吗?”
沈庭燎:“你何以评定我的态度?”
霍香玩味地微笑:“心急,容易露出破绽。况且,即使你伪装得天衣无缝,他的眼神也不想说谎。”
沈庭燎一顿,摇头:“这样太过危险。”
“你怕的不是危险,是责任。”
言辞如利刃扎进心里,剌出大片血痕。沈庭燎神色郁郁,正要开口阻止她说下去,就听不远处有人道:“偷偷闲聊,怎不带我?”
原来不知何时,笛声停了。
温越轻身落地,看了眼沈庭燎,又看向霍香:“前辈也喜欢听人吹笛?”
霍香:“你那样卖力地吹,我能不来?”
温越笑,问她:“我和师尊吹的,哪个更好听?”
霍香:“你吹相思曲,他吹太平调,本就无法比。”
温越将短笛递给她:“物归原主了。”
霍香眸光一动:“嗯?”
温越:“师尊不会再下山,他说若有机会,让我将笛子还给你。”
霍香握着笛子的手渐渐收紧,面上半点笑容也无:“谢峙几个意思,一支笛子的交情都承担不起,我问心无愧,他敢说胸怀坦荡吗?”
“不好说啊,”温越嘴角噙着淡淡笑意,“霍娘子,家师要我向你带一句话。”
“他还有什么话?”
一声叹息。
“他说,世间兵戈皆无所惧,唯卿胭脂刀最伤人。”
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