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变幻。黛青巨幕下,似在上演一场荒诞戏。然而无论如何,不会有人在此刻产生看戏的闲情。
黑水城没落后不过数十载,断壁残垣却似屹立风沙千百年,个中原因很快呈现明了。将将被巫山剑气封住的牺牲柱猝然崩裂,大地上出现深深浅浅水迹,水迹所过之处砖石沉没,尘土湮灭。
弱水。
若干年,沉埋地下的,执迷之境。
顾臻大吃一惊:“竟然这么倒霉?”
他心下还在发慌,人已被严慕揪起,远离迫在跟前的水流。弯弯曲曲的水流在地面奔腾,看似杂乱无章,却令人心生恐惧。
整座城池都在坍塌,有相同想法的人急急而奔,不料即使出得外城,一股无形剑气也如向内的利刃汹涌而来,稍有不慎碰到,疼痛恰如针刺脑海,灵台方寸都在颤抖。
陈一白负手,扬声道:“韩渡,你到底想做什么?”
韩渡还坐在牺牲柱上,那根柱子岌岌可危,如枯树皮般层层剥落。这人闻言道:“黑水城伏魔封印被破,我好心帮忙,无奈当年谢剑圣留下的剑气太强悍,严防地下恶灵生乱,如今怕是旧事重演。”
陈一白:“恶灵?”
“喏。”韩渡以目示意,“被无辜镇压多年的,自然怨气深重想讨债,债主上了门,苦主当然追着要偿命。”
地动山摇间,水流汇聚成川,从祭台坑洞里、汩汩流水中,爬出一层层湿漉漉半透明的灵体,这些灵体或鳞爪尖牙,或翅羽覆身,仅少许人形,行动有野兽般的敏捷,捉住漠北刀众人就向水中拖去。
不慎陷在水中的人发出哭嚎,无论怎样挣动都提不起真气,反而如陷入流沙般,稍一挣扎就陷得愈深。顾臻吓坏了,冲上前探身去够:“阿姚,你抓住我的手!”
半身陷在水里的阿姚与他相距甚远,闻声两眼放光,立刻递出腰间长刀,顾臻连忙一把抓住刀鞘,他使了大力,结果对方被水困着纹丝不动。
正着急间,足边哗啦一响,一只头顶长着尖角的恶灵窜上来,紧紧抓住长刀要往水里拖去。
顾臻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与之抗衡,刀鞘那边却陡然传来大力,拉得他身子前倾,差点扑入水中,那一汪自黄尘中涌上来的水竟然深黑如墨,他自己的倒影在其中薄淡一片,可怜地飘荡。
仓皇间看到阿姚的眼睛,那种怨恨不甘的眼神,顾臻如坠冰窟。阿姚他……是想拉自己陪葬!
“啊!”手腕处传来剧痛,顾臻大叫出声,那仿若有吸力的兽骨刀鞘瞬间脱手。他险些顺势栽进水里,肩头又被人狠狠踹了一脚,直踹得翻倒在地。
顾臻弓着身子嘶声,不忘抬头看救他一命的人,愣了愣:“是你啊,赵沉。”
沈庭燎手里拎着块砖头:“我不会武功,事急从权,没伤到你吧?”
想不到会被这个普通人救,顾臻很没面子,脸上一红,握住发青的手腕:“没、没有,多谢你。”
“你师叔在救人。”沈庭燎一指混乱人群里的严慕,“恶灵主要冲着携带兽骨刀的人,我们小心别碰到水。”
“原来如此。”顾臻慢慢恢复冷静。
兽骨刀用荒原妖兽的骨骼打造,经反复炼制才能成为本命刀,这种刀自带凶兽煞性,威力极强。但现在,反而成了容易被追踪的累赘。
他看一眼水中的阿姚,流水已淹没过这人头顶,许多漠北刀门人同样,处于濒死绝境中。
顾臻嘴唇动了下,却不知该说什么。
刀气横行霸道,顾不上伤及无辜,疯狂斩向恶灵。是恶灵、同门、仇人,还是冤债?
任飞霜身在一方,困于囹圄。他手中多出几张符牌,以指劲弹出,符牌落在水中的门人身上,化出一口金灿灿的钟形幻影,将人勉强罩住,不再向下沉去。
“千沉钟,”陈一白笑道,“我就说漠北刀驻守西北多年,不会束手无策。”
“是吗?”霍香幽幽道,“虽说任掌门修为高深,但以一己之力抵抗弱水,我真为他担心。”
陈一白:“糟糕糟糕,从前辈你嘴里说出来的话,不为他担心也不行了。”
能进到黑水城的人大多不傻,尚有自保之力,眼下罗罗鸟不作怪,恶灵又盯着漠北刀“报仇”,即使衰神现身,弱水重现,只要最倒霉的不是自己,就还能保有一丝理智。
沈庭燎退到温越身边,听他道:“旧事重提,任掌门孤立无援,要怎么将他的手下从弱水救出?”
沈庭燎:“听说漠北刀是北境大宗派,竟没人肯上前帮忙,真是江湖险恶,人心多变。”
“住口!”一缕刀气袭来,伴随着任飞霜的呵斥。
叮!刀气被打偏一寸,花明珂招招手,发簪化回一道流光没入鬓发:“任掌门再着急,可不要对普通人撒气呀。”
任飞霜:“花二,你不是驭灵师么?这些恶灵居然降服不了?”
花明珂嘴角流露出笑涡:“冤有头债有主,我凤凰游只对雇主负责,何况弱水因果应在漠北刀,平白沾上,对小女子有甚好处?”
“你!”任飞霜重重冷哼,“那就滚远点,任某的刀不长眼,免得将你削成人棍!”
说着,他运起内劲,兽骨刀刃卷起厉风,摧枯拉朽挥向满地恶灵,灵体为刀气所伤,弱一点的就地陨灭,稍好一些的也支离破碎,摇摇晃晃若风中烟烛。
任飞霜快步走到水边,抽刀断水,水花激荡迸起,他伸手拽住水中困顿的门人,竟真将人拽出一大截。
“好浑厚的内力。”陈一白眯眼,“弱水之上,仍有勇夫。”
就在这时,又一抹刀光在这暗色结界亮起,刀刃平直映出女子苍白阴郁的眉眼,唯独刃口刀气是淡淡的红,点缀在这张死气沉沉的脸孔,蓦然多出几分颜色。
“师兄,”霍香一指点在刀背,足下如飞仙凌空,“师妹我在越州城,为你准备了一口上好的棺材。”
话音还未落地,凌厉刀气就以极其凶狠的姿态切向任飞霜脖颈,任飞霜顿时大惊,腕间疾转,硬生生接下一刀,眸中惊色不散:“杀人刀!你……”
“谁的刀不是杀人刀?”霍香面不改色,又一刀攻上,“你不亲自挥刀,就没有杀人吗?”
风雷悸动,二人俱是刀中高手,任飞霜招式大开大阖,气冲山岳,反观霍香,虽力量不及,却狠辣异常,寸寸直逼要害。
温越袖手旁观,低声道:“前事攻心,他怀有愧意,刀式便滞缓,不出三招,必将落于下风。”
事实正如他所料,弱水暴涨,呼救声不绝于耳,任飞霜只一分心,肩头就是一阵剧痛,那胭脂色长刀砸进他肩头三寸,旋即用力抽出,骨骼与刀身摩擦声极端刺耳。任飞霜疼出一身冷汗,暌违多年,他还是知晓霍香这次留了手。
“任飞霜,我给你两个选择。”霍香道,“弱水是什么地方你我都清楚,就算你这些门徒侥幸能活,后半辈子也是个废人。师兄,你是选择放弃他们与我一战,还是自毁根基求我帮你救人?”
水流暴涨,汪洋无际,看不见源头也看不见尽处。任飞霜瞳孔一缩,脑海中忽然闪过二十年前,亦如此时此刻。
霍香在漠北刀,素来很受宠,一来她是老掌门亲传弟子里唯一的女孩儿,二来她的刀法在众弟子中都算顶尖的那个。
漠北荒原广袤无边,多妖兽精怪栖息,修成人形的会找上门来,被考察一番资质再决定是否收入山门。霍香自小在门中长大,不拘是人非人,都当兄弟姊妹,打成一片。
但人和非人,总是不同。任飞霜有时会想,漠北刀为何要维持这样脆弱的平衡,他对妖物并无偏见,可当下一任掌门人选在他与霍香之间摇摆时,就必须做出选择。
任飞霜觉得霍香天真,而且女人终究优柔寡断,他无意间听霍香和那个巫山来客闲谈,霍香说,若她做了掌门,要下一封正式的会武帖给巫山,看看南境山水孕育出的剑法,与漠北朔风磨砺出的刀法,到底哪个更胜一筹。
谢峙,尽管彼时只是个弱冠少年,但已然是巫山掌门人,就连师尊都说过,巫山剑法上通天道,望尘莫及。
会武帖……呵!世上有些事,便让该做的人去做,他们总能找好自己的位置。
因此玄武事发,任飞霜毫不意外。大宁承平百年,新帝登上大宝不过数年,象征皇权的玄武出事,无论朝廷还是巫山,都不会容许。
对他来说,谢峙的布局,就是绝好的机会。
“师妹,木已成舟,你只有两个选择。”他当时拦在霍香前面,神色沉痛,“一,放弃他们的命,换北境安宁,二,阻止伏魔阵,让谢峙、漠北刀还有顾家的心血东流。你想清楚,该怎么选!”
女子手提长刀,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苍凉:“师兄,你做错事,却让我选?”
她挥刀破开他拦阻,一头扎进阵中。
任飞霜目送远影,心知此阵不易,重则有丧命之忧。假如她和谢峙都不幸死了呢?
巫山传人未必那么容易死,可年纪那么轻,修为境界还不到,估计不会有好下场。
霍香最后没死成,赶去救援的老掌门却死在伏魔大战中。任飞霜是大师兄,呼拥者众,继任掌门位毫无悬念。霍香走时什么也没带,只带走老掌门送她的那把胭脂刀。
有人说,大阵落成前霍香对谢峙拔刀,刀入胸口三寸,险些刺穿心脉,鲜血淋漓不止。
往事成灰。
任飞霜握紧兽骨刀,凝视她幽深的眼,像要看穿杀气背后的眼神:“你还在恨吗,霍香?”
霍香视线却落在他的刀上:“小师弟罗罗鸟成精,你用着他的脊骨,趁手吗?”
四下里罗罗鸟羽翼漆黑,像一张张魂幡。
任飞霜心下愈冷,内劲凝于刀锋,忽一转守势,疾攻而去。
沈庭燎在人堆里,道:“看来他已做下了选择。”
温越附和而笑:“原来修道者的心,是这样狠。”
在场道门众人无暇顾及他们古怪的态度,皆成了锯嘴葫芦。修行者虽讲究修心,但难免自视较凡人更高一等,极少被这样评判过,一时间看任飞霜的眼神又有了几分不同。
顾臻尚不能察觉气氛转变,认真盯着那边对招:“这是飞光!”
飞光?众人不禁凝神去看,漠北刀法最高阶的招式,横绝荒原,可摧山岳。若对上此招,除非极灵巧地化运其势,否则难以全身而退。
任飞霜显见被逼到绝处,起了两败俱伤的心,而反观霍香那边,竟也一式飞光起手!
绝招对绝招,一个刚猛,一个狠厉,众人屏息凝神,只见二人足下砖石碎裂,水流四溢,他们竟凌空于弱水之上发招,强大气劲动荡整个封闭空间,城池飞速塌陷,逐水而出的竟是一段段胡杨遗骸,千万年沧海桑田,城池草木,皆成陈迹。
身形快到眼花缭乱,一瞬碰撞地动山摇,唯有少数人看清最后的对决,任飞霜长刀劈下,然招式已老,比他更精准的刀锋斩破护身真气,直抵膻中。
胸口一冷,继而刀气迸发,任飞霜面如金纸,尺脉寸关再感受不到一丝真气流动。
道门众人都陷入极大的惊愕中。
“当啷”一声,任飞霜手中长刀坠地,旋而被流水吞没,他被霍香一把拽离水面,再落地时双腿打颤,几乎跪倒在地。两人近距离看着彼此,任飞霜好似转瞬老了几岁,他望着昔日的师妹,神色复杂:“霍香,你也有白发了。”
霍香伸手掠过鬓发,凝目在发梢看了片刻,道:“废你经脉,不毁根基,是看在师尊的面子上。至于漠北刀,已经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任飞霜捂着胸口,强撑着站稳:“我离开漠北刀,要带几个人走。”
“不用麻烦。我来黑水城前,就写了信给你的世侄顾樟,”霍香甩落血珠,收起长刀,“留在北境,总比远走他乡好得多,不是吗?”
她表情恹恹,仿佛刀见血使她十分不快。
“水漫过来了!”有人惊呼,“韩渡,你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
“韩渡,你这乱臣贼子,包庇害死靖王的魇妖不说,还盗取监察令,江湖道不会放过你!”
“唉——”韩渡一声长叹,“你说得不错,本以为拿了监察令能在此地发现惊喜,想不到搅来搅去最后光看发大水,真是无聊,我走了!”
说罢,就见他影子一闪,竟是在烟幕下遁得无影无踪。
天塌地陷,水成汪洋。一片混乱中,陈一白祭出书生笔,凭空架起一座桥,那些能为稍弱的人见凤凰游有这般本事,纷纷欣喜若狂地挤上桥去,推搡间花明珂险些被绊倒,不禁勃然大怒“啪啪啪”赏了几个耳光:“再敢碰老娘一下老娘立马送你升天!”
升天是不可能升天的,这座画桥与水面的距离却是不断拉大,并非水流不够激烈,而是整座黑水城都在层层陷落,从上往下看就像城池被无尽地吞噬。
就在这时,那层烟幕忽地又流动起来。剑气如云霭缓缓淌下,看似行动温文,却隐有深刻剑意内蕴其中,黛青剑气接触弱水,似乎触动多年前某项禁制,又似乎为了平息冤屈的死魂灵,暴涨的水流在淹没一切后忽然疾速退去,破除迷障后的大地显露出干涸的原貌——
那是无比庞大的水域,凌空俯视竟成一枚枯叶清晰的脉络,失去所有绿意只剩荒芜在广袤的戈壁,唯有错落的胡杨遗骸与乱石残碑诉说属于时间的不朽。
霍香站在桥上,看剑气尽倾,封印无痕,她的发丝在风中摇晃,遮去小半张脸庞。日光照亮一片陌生的土地,仿佛漠北刀世代护卫的城池不曾有过,过往种种恰如云烟落幕,能铭记在她心里的甚至不能称为传奇,因为传奇为世人所称颂,而当年漠北荒滩执剑而来的年轻人从无声始,至无声终,就算今日一切脉络分明大白天下,也几无人能与她同样震动心弦。
黑水城一局,在各方势力推动下,前大师姐霍香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漠北刀控制权,北境势力一夕更迭,暗流已成暗潮,正在这片土地上汹涌。
“以巫山剑道为支撑的伏魔阵是最关键的保障,”西域王庭中,贡拾王子祜桑·阿列赞手握一把刻刀,雕琢着一颗被打磨圆润的骨头,他的语气随意得像闲谈,“弱水固然可怕,但受到禁制后最多损毁修为,何况恶灵还专盯着漠北刀的人。”
对面之人没说话,显然习惯等他继续。
祜桑弯唇笑了:“做局的人定然很熟悉黑水城里的细节,从一把剑起步步引诱,任飞霜被迫入城的那一刻,就输得彻底。”
他将摆弄好的骨头放在棋盘上,小小的,圆圆的一颗。对面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那指尖状如枯枝,祜桑明白其中含义,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只手将棋子拈去把玩。
“谢峙功不可没。”周身被黑袍包裹的恶鬼窟鬼主如是说。
祜桑:“沈庭燎亲身入江湖,做起幕后推手,我倒有点等不及了。”
梼杌:“比你等不及的,另有其人。”
“啧,都不是省油的灯。”祜桑拈过一枚黑色云子,落在苍白的棋盘上,“大刀镖局已离开黑水城,要不要好好接应一下?”
梼杌:“不必。在北境,很少有人能动穆灵宝的镖。”
“但愿如此,那我就先应付西南的游戏了。”祜桑看他终于放下那枚白子,便又跟一子,然后拿起刻刀。
梼杌却起身,作势离去。
“下到中途就走,不尽兴。”
“像你这样做一枚下一枚,能尽兴才是见鬼。”
“好吧。”祜桑放下刻刀,看他被黑气裹挟的背影,叫了声,“义父。”
那边脚步一顿。
祜桑翘起唇角:“代我向母亲问好。”
黑袍飞扬,转瞬消失在华丽的地毯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