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漠北刀正厅里,掌门人任飞霜早早醒来,满面阴沉。
这一切,皆因一位不速之客。
少女身穿水绿罗裙,原本娇憨的面容透出妩媚邪气,她翘着脚坐在主座上,浑然没有做客的自觉。
“没有如意结,‘客人’那边,该如何交代?”朱厌唇角噙着笑意,道,“你们大宁的人太多,人心嘛,笼络起来叫奴家好生费神。”
任飞霜冷哼:“要不是丢了南疆,你的月下香何至于在北境水土不服?”
朱厌不恼,笑道:“南疆暴露是南疆的损失,失去用处的棋子都是废物,你说呢,任掌门?”
任飞霜:“漠北刀仁至义尽,左使大人逼我又有何用?”
朱厌轻轻叹了口气:“也罢,月下香在北境培育发生异变,的确是我们思虑不周,好在凑合也能使用。商道上的事,仍需你来周旋,我看沈庭燎盯上你了,可要小心哪。”
正说着,外头忽然响起脚步声,朱厌瞥了一眼,自若饮茶。
一个形容狼狈的漠北刀门人快步进来,见这时竟有客人,先是一怔,随后低头与任飞霜耳语。
待那人离开,任飞霜方面色铁青地问道:“你们在黑水城做了什么!”
朱厌歪了歪头:“这是计划中的一环,怎么,让你为难了?”
任飞霜:“黑水城地下生桩暴露,扁毛畜牲组成玄武异象,我门中弟子稀里糊涂拿着沈庭燎的剑,用巫山剑道再次封印,这些都在恶鬼窟算计之中吗!”
少女眉梢微挑,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按理说,那地方应该不再有玄武迹象才是。哎呀,任掌门,看来这回你麻烦不小呀。”
她笑吟吟地,浑不在意任飞霜的怒火:“人家逼你现身呢,去晚了只怕会被以为心虚哦。”
夏末秋初,朝阳炽热无比。
朱厌匿在暗处,看任飞霜一行匆匆前往黑水城方向,正要跟上,鼻尖却有一朵飞花落下。她一把抓住那落花,指间邪气氤氲将花朵揉个粉碎,负手回身,面对来者,不快道:“又是你。”
“又是我。”舒华予手中托着琼露盏,看向她身后,“那只手,不看看吗?”
朱厌将右手伸出:“这是她的身体,毁掉了你不心疼?”
原本白皙干净的手,像被烈火焚过,烧出一个破洞。
舒华予摇头:“连她的魂魄都感受不到了,所谓躯体,就只是一具躯体。”
朱厌:“看来你是下定了决心。”
芳华盛极,香风自山野间荡起。
“师姐,我好笨啊。要是有朝一日,能像师姐一样厉害就好了!”少女清脆的嗓音犹在耳畔。
年轻女子周身飞花缠绕,眼神冰冷而沉静。
“杀她,杀你!”
……
黑水城。
道道视线围攻下,严慕露出为难的表情,半晌才道:“我在四年前才拜入顾家宗门,当年的事不曾亲身经历,只看过内门家传的记载。嘉和三年,漠北刀因继任掌门人选一事产生内乱,大量门人死在黑水城中。但,这件事掩盖了一个真相,这个真相事关重大,我不能轻易说出,起码要请示少主,或者等任掌门到了再作定夺。”
陈一白插话道:“那场内乱,说到底是人族与妖族之争。漠北刀老掌门是出了名的有教无类,门下除了人族外,还收了不少妖族。可惜老掌门最属意的两个继承人对妖族的态度大相径庭。结果大家也瞧见了,漠北刀如今在任掌门统领下,连根妖毛都见不着。”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漠北刀守卫队伍中一个年轻弟子露出鄙夷的神情,“荒原上的妖物不过是开了灵智的畜生,畜生就是畜生,凶性难改,死有余辜!”
“阿姚,”顾臻在边上拿手肘拱他,“快别说了。”
陈一白:“倘若漠北刀的妖族真做了错事,为何到现在都没解释过情由?那么多妖族被坑杀在黑水城,道门修行怕沾因果杀孽,怎地内斗起来就都忘了?”
“怎么,陈公子是想为我派那些恶徒讨说法吗?”一道浑厚嗓音响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顾臻在听到那声音的瞬间就溜回严慕身边,刚好挨着凤凰游队伍。
远远地出现漠北刀掌门任飞霜的身影,沈庭燎看了看顾臻:“你怕他?”
“从没见过任掌门这么生气吓人的样子,”顾臻道,“还是避开为妙。”
“那个叫阿姚的和你是朋友?”
“是啊。”
“只是酒肉朋友吧?”
“我要当探事人,多少得有点江湖上的酒肉朋友,何况他还是正经道门出身。”
“真心换真相,若否,就靠利诱、靠威慑,否则你得到的,未必是你想要的。”
“咦?你好像很懂这些,你原先是做什么的?”
沈庭燎没搭腔,任飞霜已到近前。
这是宗师境巅峰高手,气势当然不同凡响。温越向沈庭燎耳语:“此人气场极强,小弟,你可要保护好为兄啊。”
沈庭燎面无表情:“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他为什么会注意你?”
“为兄翩翩君子一表人才,怎知他不会嫉妒我的风姿?”
“……”
那厢陈一白怀里抱着小书箱,笑眯眯道:“道门的事么,凤凰游不干预的。但那把剑中的巫山剑意似乎与此地怪异的阵法有关,陈某人非常好奇,漠北刀与顾家,到底在黑水城隐瞒了什么秘密?”
长剑削铁如泥,不知经历怎样的谈判,现下高高地插在牺牲柱上,暂时谁也摸不着。
原来持着剑的漠北刀门人吓得六神无主,连连摆手:“剑是自己飞到我手里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废物!”任飞霜喝骂,“有人用御剑术嫁祸你,连这点伎俩都防不住!”
他目光阴鸷地扫过在场众人,吩咐道:“通知官府的人,逃犯沈庭燎正在此处。”
严慕皱眉:“沈庭燎在这里?难道他特地做这出戏,是要嫁祸于漠北刀?为什么?”
“因为黑水城伏魔封印被破,是漠北刀失职,御前监察使在天牢里也看不下去了罢?”
一道女声传来。众人翘首看去,女人身段高挑,长发松散遮住半边秀美面颊,整个人却隐隐有种颓废之态,她抱臂倚在城墙边,身旁站着一只罗罗鸟,那罗罗鸟经过一夜混战很是狼狈,正温顺地靠着她梳理羽毛。
见此情景,众人不免心中暗忖,莫非昨夜罗罗鸟怪象,与她有关?她说的伏魔封印……
任飞霜见到这个女人,眼神不善道:“好久不见了,霍师妹。”
“霍?”有老江湖反应过来,“当初漠北刀内斗的另一个继承人,似乎也姓霍!”
“我叫霍香,难为你还记得我。”女人撩起衣裙,就要从城墙上跃下,但那裙子大约布料缠住了,总之——给她绊了一脚,以一种以头抢地的姿势落下来,幸好她在坠地前一刻于半空稳住身形,才免于倒栽葱的命运。
任飞霜哈哈大笑:“我的好师妹,你命里带衰,一路从江南赶来北境,怕不是连滚带爬才到的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
“啊,是那个天下第一倒霉蛋,气运差得离谱的霍香啊!”
“老掌门没传位给她,是这个原因?”
“她不是退隐江湖好多年了吗?”
“……”
霍香不以为意地一拢鬓发,两只眼睛露出来,眸子若幽幽鬼火,竟叫人有些不敢直视。这位漠北刀原来的大师姐步履款款,说话调子也懒懒的,似睡不醒,只淡淡睨严慕一眼,道:“有些故事,还得亲身经历的人来讲才合适。”
严慕:“愿闻其详。”
任飞霜:“霍香,如今时局不稳,你偏要挑这时候来添乱吗?”
霍香:“有趣有趣,师兄当年在黑水城大开杀戒,血盈于野,居然还懂‘添乱’两个字怎么写?”
任飞霜:“大开杀戒?要不是你当年与谢峙一番苟且,哪里轮到他在这里大开杀戒!”
顾臻被这庞大的消息量冲昏了脑袋:“严师叔,探事人每天,过的都是这种刺激日子?”
严慕绷着脸,表情古怪:“这,只是意外。”
沈庭燎看向温越,见对方回以带笑眼神,不禁道:“若非你提早告知,此时惊慌失措的就该是我了。”
“不是没耽误你的事么,这样说为兄可要伤心了。”
霍香:“任飞霜,见你仍然这般龌龊,终于令我有了重返故土的感觉。”
任飞霜:“你!”
围观众人已有不耐:“霍娘子,谢峙是怎么回事,伏魔大阵又是怎么回事,是我们想的那个吗?哎哟真是急煞人也!”
正在这时,一阵风从众人头顶掠过,有个身穿玄色衣衫的男人怀中抱剑稳稳坐在了牺牲柱顶端。
“韩渡?!”
“他夺走了沈庭燎的剑!”
群情激动,韩渡却扬着眉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剑到了我手里,事成定局,不如先听这位霍娘子把话说完。”
话虽这么说,事实却非是如此简单,那把剑不知被他动了什么手脚,剑气像黛青的烟雨织成纱罗,曼妙席卷上天空,张开成迤逦的幕布。位于荒滩之上的黑水城,就在这样的烟幕下静静伫立,日光被遮蔽了,朦朦胧胧透过来,温度从炽热转为阴凉。
人群顿时一阵慌乱,有人要去试那道烟幕,任飞霜喝道:“慢!伏魔大阵被巫山剑气激发,轻易冲撞只会全数镇压。”
此话一出,众人惊愕不已,顾臻脱口问:“任掌门,你的意思是,我们都会被镇压?”
任飞霜:“伏魔阵威力霸道,无论人鬼妖魔,一视同仁。”
韩渡看向霍香:“看来内情不是一般的多,请吧。”
面临变故,霍香神色镇定,给自己找了块破石板坐下,慢慢道:“伏魔阵与山河万古阵都有封印邪魔的能力,但山河万古阵要运转起来,须得集结大量道门力量,全盛时可抗衡天道,封印在邪魔魂魄之上,难以洗脱。而伏魔阵威力虽强,却还不做不到将四方神彻底封印。”
有人捕捉到她话中字眼:“四方神?玄武真在黑水城?”
“曾经。”霍香无视众人反应,接着道,“山河万古阵要开,必然兴师动众,引发恐慌。当时谢峙认为,无常劫劫期尚远,玄武虽不安分,却没必要太早暴露招来变数,于是他计划联合顾家和漠北刀压下此事,设下伏魔阵秘密处置。”
严慕:“听说四大邪神堕亡地,青龙冢、朱雀丘、白虎坟、玄武墓,都是玄而又玄的阴灵境,那么玄武逃离黑水城,是意料之中?”
“不错,”霍香点头,“就好比白虎坟在梦境中,又该上何处寻呢?至于玄武墓所在,端看祂逃离黑水城后,又去哪里应劫。”
严慕:“谢剑圣当初下山三年,就应在这件事上?”
霍香:“算是吧。”
严慕:“那这里的漠北刀妖族?”
霍香:“这就要问问任掌门,为何疑心伏魔阵威能不够,故意派出门中妖族巡守黑水城内城,还不通知其撤离了。”
她的嗓音格外飘渺:“谁也想不到,巫山掌门手上平白多了上百道门弟子的血。”
二十余年过去,午夜梦回,还是忘不了黄尘枯骨的炼狱哀色。
众人面面相觑,尽管霍香三言两语并未将全部细节和盘托出,但已拼凑出一个无比接近现实的真相。那所谓的门派内乱,掩盖了更为恶毒的心机。
“原来如此,谢剑圣当年才二十岁出头吧?染上那么多条性命,没有道心破碎实属不易,”有同为道门的围观者心怀戚戚,“难怪他除了云梦泽那次,再没下过山。”
只是,纵然任飞霜手段残忍,顶多背上骂名,霍香千里迢迢来到北境,是为了什么?
严慕心念一动:“现在伏魔阵中没有玄武,实际被镇压的,就是这些死去的漠北刀门人。毕竟是在曾经的阴灵境,城中尸骨都沾染了邪气,必须处理干净。”
“不是有人用巫山剑道先下手了么,”霍香一笑,“当初伏魔阵落下后,谢峙请罗罗鸟一族帮助守卫冤死的亡魂,这不,我一听北境罗罗鸟有动静,才着急忙慌过来,生怕不能烧纸叙旧呢。”
这当然不完全是真话,霍香一定另有目的。严慕视线倏地掠过某处,却是不再开口。
沈庭燎向温越传音入密道:“你为了死地处处抢占先手,师尊却要等劫期,除了当年没发现死地外,恐怕还有那个大道命定的说法吧?”
嘉和五年,谢峙远赴江南千机城,携千机城城主之子入山门,是为巫山大弟子。
温越:“你不是不信命么,怎么又紧张起来了。”
沈庭燎:“没什么。时移世易,此间似乎不含对错之分。”
温越眸光一转,道:“倘若师尊坚持让我应劫呢?”
沈庭燎倏地皱眉:“他亲口这样说?”
温越只是笑,似乎在等他答案。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沈庭燎道,“我既不想违抗师命,又不想再经历那种离别。”
温越不动声色地问:“离别让你很痛苦吗?”
沈庭燎没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透过那张呆板的假面皮,温越捕捉到更深的眼神,分明克制无声,却令他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这个问题不合时宜。”温越开口道,“你不要在意,那样的事不会发生。”
“我该感谢这种语焉不详的承诺吗?”
“未必不能。”
沈庭燎眼中有了一丝烦躁,他指间掐诀,大地蓦地隆隆震颤,众人尚未从漠北刀旧事中回过神来,就惊愕地发现碎砖石四下蹦跳,连生桩白骨都手舞足蹈,一副此城要亡的糟心景象。
“哈!”温越失笑,“看来有人要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