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燎眼睫被风吹得颤动,他没回答,沉默着腾跃于山野。然后就感觉有只手在扯他的耳朵。
那里热意还未褪尽,像块淡粉的半透明的玉。
沈庭燎:“师兄,你会死吗?”
“我可以为天下人死,但唯独想为你活。”
“不为自己活吗?”
温越轻笑,狡猾地转掉话题:“师弟,我亲你的时候你心跳很快,你的心魔长大了吗?”
沈庭燎:“温步尘!”
“嗯。”温越应一声,竟然开始数他变快的心跳,“一二三四……再快点吧。”
沈庭燎冷冷道:“再快点,我就要没命了。”
“没说你心跳的事啊,”温越语气很无辜,“我是说你的轻功,这不是你的极限,忘了当初我怎么教过你?”
沈庭燎咬咬牙,提气纵横,风淹没了字句。
“别睡。”
纵是灵山白马,也快不过东风。绿意在大地弥漫,合黎川水草丰茂如常,只是这片牧场再没了牧人。
灵武城的衙门办事粗糙,毡帐外隆起几个简陋的坟包,毡帐内空空荡荡,血腥气犹存,暗红血渍喷溅得到处都是。
沈庭燎找了块相对干净的毛毯让温越趴下,上手去剥染红的衣衫,有些地方伤口极深,衣衫与血肉粘在了一起。他认得一些伤痕,西域战时九天罡风的刑罚,在那注入天道意志的秘地死灰复燃,让肉身凡躯再受痛苦折磨。
佩剑被解下,还在微微震颤着。
“师兄,”沈庭燎用清水洗净创口,感受到森冷之气在其间游走,“死地里那些,是不是劫雷?”
“是。”
“怎么不让你渡劫?”
“那是无常劫的劫雷,”温越嘶声,“如此粗暴的上药手法……”
他瞥了眼那把嗡鸣的佩剑,道:“剑通人性,我怀疑你现在想打我。”
沈庭燎额角青筋一跳,又听他语带笑意:“怎么不打我呀?”
沈庭燎实在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冷着脸上完药就一掀毡帐帘子,走到乌兰娜一家人的坟前坐下。
他没随身带酒的习惯,酒也是从人家家里拿的,祭洒一圈聊以慰藉。
风吹草低,远远地似有牛羊走动,毡帐旁的羊圈还有羊活动的痕迹。一只白底黑花的小羊在比半山腰更高的地方探头探脑向这边张望,确定这个人不带威胁后才放心大胆走过来,绕着他蹦来蹦去。
沈庭燎一把揪住羊羔按进怀里,不管它如何大声咩叫都无动于衷,手指从羊毛中捋过,毛发柔软雪白,羊的身体也软绵绵的。
羊睡着了。
又等了小半日功夫,身后帘子一响,沈庭燎转头见温越换了身干净衣衫,应是运功疗伤,好好睡过一觉,面颊恢复些许血色,气韵沉定。
这个对视间他有许多闪念,关于死地中所见种种,所有疑问,尚未有出口。
然而他不再问:“走吧,去灵武城。”
沈庭燎放下小羊,羊羔贴着他的腿,咬住衣摆不肯离去。
温越看笑了:“要养着吗?我在南疆带走的那只白狼可以给它作伴。”
“草原才是它的家。”沈庭燎拽走衣角,轻轻踢一脚小羊的屁股,“白狼长大了吗?”
“无魂无魄的生命,长不大。”温越俯身摸了摸小羊的脑袋,“走吧。”
花明廊略通医理,这是沈庭燎先前没料到的。
灵武城人多眼杂,还是尽量少被人注意为妙。让刚好赶过来的花明廊诊治,最为合适。
北境相熟的大夫太少,岑家人尚不便联系……帝都内廷还有个哑巴御医。
监察司被旁人接管,左谦在京城斡旋艰难,从望都传来的消息多少有些滞后。自岑述身死南境,已过了一旬功夫,沈庭燎无法前往吊唁,不知岑微云是否还留在医官署,亦不知那本辟邪医典是否已毁在恶鬼手中。倘若医典被毁,边境军民将面临更大的险境。
他需要快刀斩乱麻,在下一场灾难来临前,尽可能剪除横生的枝节。
这间内室颇为狭小,尤其在挤了一群人的情况下。陈一白坐在小方桌前,悄悄看旁边年轻剑客的脸,对方似乎是陷在思绪里,眉目静息若凉玉生烟,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沈大人,”陈一白试探道,“我为你画张像吧?”
“不准。”
“为何不准,”陈一白很委屈,“以你我的交情,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请求。”
“什么交情?”那双浅浅的灰眸终于转过来看他,“第一回见面你把春闱弄得鸡飞狗跳,第二回见面没说几句话就要对我脱裤子,到底什么交情?”
这话一出,温越与花家兄妹俱转过脸来。花明珂眼神微妙:“陈一白,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温越:“哦?”
花明廊:“实在大开眼界。”
陈一白脸都绿了。
沈庭燎并未放过他:“这是第三回,评书编得不错。”
陈一白:“……”死了算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玄衫的男人拎着酒竹筒大步迈进。
“灵武城眼线太多,早点离开的好。”
沈庭燎:“很快。”
韩渡:“去哪?”
沈庭燎:“你对北境这么感兴趣,难道猜不出来?”
韩渡抱着酒竹筒坐下:“如果你铁了心要玩下去,那就没有猜测的必要,我坐等看你准备的一出戏就行了。”
“原来你是来看戏的,”温越叹了口气,“眼看着就要中秋团圆,本以为你特意前来拜会,在下甚是感动,没想到还是一场空。”
韩渡表情扭曲了一下:“温步尘,你是不是脑子不好?”
温越:“胡闹,在下霁月光风,人见人爱,什么脑子不好,真是岂有此理。”
酒竹筒内刚打的酒散发出醇香,韩渡瞪着这筒酒,头一次有了糟心的感觉。
灵武城中消息传得很快。这天晌午时分,有一支凤凰游商队到天禄商行来换飞钱,顺便带来北境新的动静。
黑水城中飞出了大量的罗罗鸟。
“上古时,北境以西有弱水,水不能载舟,亦难托鸿毛。”一个道门打扮的男子说道,“不知何年何月,弱水消失得无影无踪,后人便在原地建造了一座黑水城,但不幸的是,弱水只是沉入了地下,偶尔还会重现于世,现世则生乱,黑水城也就渐渐荒废,变成一处禁区。”
“照你的说法,那里头应该什么也没有,为何会有罗罗鸟出没?”他的同伴奇怪道。
男子一笑:“正因是禁区,总有胆子大好奇心重的。你晚生几年,不知那座黑水城在二十多年前,发生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与漠北刀有关,先不告诉你。”
“哼,师叔又卖关子,不说就不说,我自有地方问去!”
“找你那漠北刀的朋友?”男子摆摆手,“还是别了,他们家最近被监察司那把剑搞得灰头土脸,怕是不想应付你呢。”
“哎?”
两个人并肩走在道上,倒是吸引了不少注意。那男子说的事,在江湖道历练过一些岁月的人大多知晓,旁人更在意的,是他们身上穿的衣服,看似寻常的猎装上,用丝线绣着闪闪发光的荒原狼纹饰。
北境第一道门荒原顾家的家徽。
倘若他们眼神再利点,记性再好点,就会想起那男子正是去年在洞庭大会上崭露头角的新秀,顾家主事人顾樟的副手,严慕。
马车轮子在荒滩滚动,被细碎石子硌得不时颠簸。一道帘子半开着,透过帘子能看到里面影影绰绰的半张脸。
沈庭燎纵马走在马车边,马背上放着些许载具,与凤凰游商队的人混在一处。他目不斜视,无奈自车厢里时不时递来一道视线。
“你就不能把帘子拉上好好养伤吗?”
“睡也睡够了,难道一直憋在里边,”温越“笃笃”敲车窗边缘,“我发现你似乎,很喜欢把我关在马车里。”
沈庭燎:“怪只怪我的好大哥生意没做成就受了伤,还非得赶凤凰游这趟单子,只能由我跟着照看了。”
温越:“居然嫌我拖累,要不是你一定要去找心花,为兄用得着折腾吗?”
边上商队伙计凑热闹,道:“心花可是传说中的东西,你们到底做谁的生意?”
“谁知道呢,”温越道,“听到有人说北地的险境有一种花,花开时能看见心中思念的人,他就动了心思。普天之下,不知何人有那样重的思念,要花大价钱从他手里买一朵花。”
伙计噗嗤笑了:“兴许是那种傻傻的有钱人……”
正此时,远远传来一阵尖利嘶哑的唳叫,紧接着道道黑影自高空急速坠落,沈庭燎仰头看去,一群罗罗鸟从远处残破墙垣上飞起,在天空张翼盘旋。
噼里啪啦掉下来的,是累累白骨,骨头年代颇远,风干已久,猛烈撞击地面后登时四分五裂。
伙计仔细看去,讶然道:“是人骨啊!”
“肉早化成渣滓了,显然不是刚啃干净的,”沈庭燎眯起眼,看着越来越近的荒漠城池,“这是警告。”
温越:“如果是警告的话,或许黑水城中,有对它们来说足够独享的食物。”
伙计:“新鲜的尸体?过去有不要命的往黑水城跑,但这么多罗罗鸟,得有多少个死人才行?”
到黑水城一探异象的队伍很多,顾家两个探事人距离他们不远,听到这边谈话,那年纪小的就道:“一个月前大刀镖局的穆灵宝带队进去,至今没出来呢,你们没听到信?”
沈庭燎:“听过这事,神兵么,难道是天生的宝物?”
那边摇摇头:“不清楚,等穆大刀得手,咱们就知道了。看你样子是外地的吧,我叫顾臻,这是我师叔严慕,你呢,从哪儿来?”
“赵沉,关中人氏。”
顾臻眨眨眼:“赵沉,黑水城很危险,你要不要与我们同行,我可以保护你,我的风雷掌已经练到了第六重。”
严慕闻言笑道:“傻小子,人家是凤凰游主顾,何况还有兄长在,瞎掺和什么?”
顾臻的背影很失落,沈庭燎没放在心上,转头却见温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明明脸上用幻术做过手脚,为何还那么讨少年人喜欢?”
花明珂打马经过,竖起耳朵:“还有谁喜欢啊?”
“你问他。”温越将帘子一合,若无其事地养神去了。
“真是奇怪喔,”花明珂对沈庭燎道,“阁主说他现在活得更像个人,原来没编假话。”
“花二。”马车内传来警告。
“啊,哈哈,我去前面巡逻,马上进城了哈。”
进城前遇到一小波流沙,各个队伍很是乱了一阵子,沈庭燎混在人群中,用随手捡的胡杨断枝往黄沙中插进一截,再提起看见末端有湿痕。
“地下有水流,当心。”
黑水城城墙被破坏得很严重,随处可见一堵断墙立在地上,被风侵蚀得坑坑洼洼。将将走到城墙边缘,就见一群佩着兽骨刀的人在把守巡逻。由符咒织成的警戒线拉开,进城还有专人引路。
“动作不慢,但太迟了。”沈庭燎道。
身躯庞大的罗罗鸟蹲在各个角落,无声注视陆续闯入的人类,数十具沙匪尸首悬挂高处,在风中摇摇晃晃,成群的鸟儿围着尸首啄食。
“都是跟着穆灵宝进来的第一批人吧,”花明珂皱了眉,“有人要进黑水城,漠北刀竟然没一点防范,死了这么多?”
“这话说的,漠北刀除了七月半烧纸,何时乐意进来过。”陈一白打马回转,道,“也就死的人不多,只要事不大,就当没出事,把麻烦都推给弱水重现,不就一了百了。”
沈庭燎对此亦是心知肚明,朝廷与道门合作,重心都在稳定局势上,北境本就不太平,但凡没掀起大风浪,那就江湖事江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
陈一白又道:“我和漠北刀交涉过了,内城入夜后颇有凶险怪状,他们极力阻拦人进入,现下只好就地休息。”
正暮色四合,残晖在碎砖石之间轻描淡写地游走,断掉的石柱上浮凸出兽形纹路,辗转出道道阴影。
作为一名急于在北境成就一番事业的行商,必然不甘心白白等天黑。沈庭燎借口取水离开商队,问了几次路,才来到一处井栏边,汲水的人在排队,他拿着水囊跟上去,站了一会儿,前后瞧瞧,拍了拍前面人的肩膀,小声道:“这位兄台,你知道心花吗?”
那人转过脸来,是个膘肥体壮的大汉,瞅他两眼,哈地一声笑道:“小兄弟,哥哥我行走北境多年,那玩意儿还从来没见过,黑水城是能发财,可也不能做大梦啊!”
话说得糙,周围人轰地笑起来,沈庭燎脸色一僵:“你这人怎么说话的,你见不到未必我就见不到,何须冷嘲热讽?”
大汉脸子一甩:“呿!这呆子,好心劝还不听,快回家去吧,当心钱没挣着赔得裤子都没咯!”
“你!”沈庭燎待要发作,就被人拽住了胳膊。
“来来来。”那人连拖带拽将他拉远了。
大汉冷眼瞧着:“我看哪,自个儿生意还没开张,倒先成了别人的生意了。”
前后看热闹的附和道:“为个心花来北境,听到几句话就要掏腰包,这种冤大头还不少哩!”
沈庭燎掏的却不是腰包。他的钱袋子里,装着别的东西。
“照我写的办。”
“明白。”做掮客打扮的人悄声道,“还有桩消息统领让我带来,西南都护事发,大理寺卿滞留南境,朝堂上已有人发难,统领彻底困在望都脱不得身,边境的‘钉子’,大人务必留意提防。”
沈庭燎:“让他安心,到他独当一面的时候了。若真无计可施,就去内廷散散心。”
“是。”
沈庭燎返回时,路过某处,趁无人注意,放下一样物什,然后泰然自若地回了凤凰游驻地。
说是驻地,其实是个老旧戏台,大约是当年中原富商在这里搭建的,占地不大,胜在地势不高不低,上可御罗罗鸟,下可防不速之客,货物车马都在戏台下围了一圈,成拱卫之势。
陈一白正坐在戏台边缘,靠着根彩漆斑驳的柱子,见他回来,瞪眼呵斥道:“说好取水就取水,谁让你跟人搭话的?再敢乱来莫怪我把你绑了扔墙头喂鸟!”
声音颇大,引得人频频来看。
沈庭燎淡淡看他一眼,当然没反驳,陈一白发作完又是心虚又是暗爽,大尾巴狼似的续道:“别怪我说话难听,咱跑江湖的,多长个心眼就多条命。”
温越是伤患,干不了重活,正守着吊炉给众人煮汤饭,闻言搭腔道:“我这弟弟打小有主见,除了惯着也不能怎样,你多担待。”
花明珂听得直笑:“也不知谁惯得最厉害呢。”
沈庭燎:“……”
少女笑靥如花,顾家二人距离不远,顾臻瞧见,喃喃道:“商道上还有这样漂亮的苗人女孩儿?”
严慕:“阿臻,你头回当探事人,有些事还得教你知道,你嘴里那个苗人女孩儿叫花明珂,江湖道称花二,是凤凰游数一数二的驭灵师,平生最讨厌男人,只要她想,随时可以让上面那些罗罗鸟飞下来啄你脑袋。”
顾臻看看罗罗鸟的块头,又看看那些腊肉似的尸体,不由打了个哆嗦。
他小心翼翼道:“黑水城这次,凤凰游是出动了高手?那个领头作书生打扮的人呢?”
严慕:“你看这里的人对他态度如何?”
“颇为恭敬,尤其是商队。”顾臻道,“他很有名?”
严慕:“凤凰游在北境起家,单说偌大北境,就有无数商道是他们开辟的。当年拓荒的那批人,领队仅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手段却神鬼莫测,连敦煌道都敢闯,后来的商队大多要踩着他们的足迹走荒原。”
顾臻:“我看旁人都唤他陈公子,他是什么来历?”
严慕:“此人来历成谜,打起头就只有‘陈公子’这么一个名号,而且近些年他极少抛头露面了,此番难得现身还亲自领队,想必这黑水城大有蹊跷。”
入夜。
沈庭燎吩咐守夜的商队伙计:“一个时辰后叫我醒来。”
温越伸手要探他的脉,被一巴掌拍掉。
“为你疗伤耗损灵力,探也白探。”
说完沈庭燎就闭上眼迅速睡去。行走江湖到他们这个层级,随时随地休憩是硬功夫,遑论道门中人,原地打坐就能恢复精元。
沈庭燎灵力不要钱地往温越体内灌,像要跟天谴死磕到底,自然选最见效的睡眠。可能先前在死地受过惊吓,那点惊惶很淡薄,当时被压下去,却在梦里重新翻了上来。
这次梦到的是长乐十五年末的旧事。
那一年冬天尤其冷,沈庭燎巡察四境最后一站是北地,从荒原南下,就可在年前到达望都,进行他第一次的回京述职。
寒风如利箭射入眼眸,他看到亲卫们眉目鬓发覆满冷铁似的灰,深雪漫天无际遮蔽了目之所及的一切,连雪花都不是纯白色。
好不容易杀出怨灵重围,却在即将越过荒原边界时遇上了狼群。
风中传来野兽粗喘,狼嚎声在四面八方应和,雪片中闪过一双双绿莹莹的眼。沈庭燎心下暗骂,握剑的手臂上鲜血流出又迅速凝固,幸好感受不到太多疼痛,疼痛只出现在,野兽扑来那一刻,他想起怀中那朵半开的花。
十五岁,仍然满腔热血,天真勇敢的年纪。
唯独不能搭上卫队那么多条人命。
剑心于生死之间磨砺,沈庭燎杀红了眼,剑柄海棠花挂上一层又一层血浆,身边同伴似乎一个接一个倒下了,他呼吸沉沉,也许是在这样狼狈之际悟道,剑意暴涨如烟云,前赴后继的荒原狼在风暴般的剑气中被碾成齑粉,他初成的、彷徨的道心如血与冰上的浮木,真气抽干带走最后一丝清醒。
就在那时,风雪中传来了笛声。
如泣如诉,凄凉婉转。少年人血污满面,眼角滴泪成珠,尚未意识到更远处的狼群悄然离去。
一双手伸过来将他抱起,沈庭燎睁眼,看见十指枯骨,再抬头看,温越喉间一道暗红创口,血水如瀑从中涌出,那张面容上眼眸空洞似无所觉,只有双唇还在对他木然微笑。
沈庭燎惊坐而起,身上氅衣滑落,一摸额头,尽是冷汗。
月上中天,外城营地篝火不歇,仍有人语。沈庭燎走到篝火边,抓起酒囊倒了杯酒,灌了两口方止,垂首看杯底薄薄一层残酒,盈盈浸着半颗月亮。
“谁家好人夜里起来喝冷酒啊。”陈一白嘀嘀咕咕。
沈庭燎:“几时了?”
陈一白指指手边即将燃尽的香:“亥时三刻。”
一个死人从城墙上坐起。
他是被挂在城墙缺口上的,起身的姿态极怪异,刚坐起来,便凌空踏出一步——
死尸躯体无力,软绵绵地从高处坠下,几乎能听见腿骨爆裂之声,然而那双腿很快又歪歪地站起,腿弯突兀地支出一块,是错位的骨头。在众人注视中,这具尸体摇摇晃晃地向内城走去,不仅如此,所有毙命在外城的死尸接连苏醒,重复了相同的动作。
漠北刀领头的几个人神情一下子变得很紧张。
“拦住它们,别让它们进内城!”
兽骨刀祭出,一地沙尘在月下扬起。
诈尸这种事,顾臻看着虽有点膈应,但并不畏惧,他拉住一个漠北刀门人道:“它们没有攻击性,这样急着阻拦,是为什么?”
那人冷冷道:“活尸邪性,你北境顾家,难道不懂?”
“哦……我就是比较担心嘛,”顾臻抬起一根手指向天上指去,“不讲清楚让大家帮忙的话,你们会很吃亏哎。”
那人一愣,仰头看去,大片阴影漫过城郭,成千上百只罗罗鸟振翅而飞,翅翼遮蔽月光,叫声嘶哑凄厉响彻空城。
劲风激荡,刀光在阴影中沉暗,鸦黑翅羽漫天飞舞。顾臻两手堵着耳朵眼,以眼神询问,严慕拍拍他的肩:“跟上去。”
凤凰游营地,只一个伙计留守,其余人亦动了身,陈一白还在装模作样念叨:“我就说危险吧,你瞧这地方哪里有花,有也早祸祸烂了!”
沈庭燎:“别演了,再演将你扔上去喂鸟。”
“沈大人好狠心,”陈一白道,“学生还喘着气儿呢,要不你给我一剑,我死在半道上,就合乎鸟大人胃口了。”
沈庭燎没理他,转头对温越道:“师——大哥,前面那是什么?”
“是祭台上的牺牲柱。”温越在一片混乱中道,“黑水城内有祭祀的活动,不过该城沿袭了荒原天葬的一些习俗,那种牺牲柱上往往捆绑着尸体,任其被罗罗鸟啄食,这里的人认为,被罗罗鸟吃掉会得到神明的祝福。”
沈庭燎:“从柱子雕刻来看,是玄武纹无疑。”
温越:“牺牲柱所在,正是北方的内外城交界,想必内城四方都有这样的柱子。”
沈庭燎:“祭台不见踪影,这个牺牲柱露出的恐怕也不是全貌。何况,它从中间断开,已经被破坏了。”
二人对视一眼,沈庭燎道:“花二姑娘,准备行动。”
人鸟混战,漠北刀首当其冲,狼狈不堪,众人紧跟着到那根立柱附近时,罗罗鸟的攻击变本加厉,但见翅羽庇护着,大量行尸纷纷聚集到牺牲柱下,扑通跪下来,竟然咧开大嘴,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除了不能发出声音外,情状堪称惨烈哀绝。
顾臻头一次出任务,想不到如此跌宕刺激,他掌间气劲出,防备被波及,不忘问道:“师叔,这到底怎么回事?”
不等严慕回答,地面隆隆作响,龟裂从第一条裂缝起,巨大的塌陷在瞬间发生,有功夫不佳的人脚下一空,失控下坠,不知撞到何物,厉声惨叫,再看其胸骨间透出一根森然尖刺,鲜血淋漓自上流落。
陈一白蹲在祭台塌出的坑口,道:“是生桩。”
尸骨密密麻麻堆叠其中,从倾倒姿势能看出原本是直立着埋在土中,牺牲柱在地下还有丈把深。
严慕跳入坑洞,将那个被扎穿胸膛的倒霉蛋救上来,死尸断裂的大腿骨险险刺偏一寸,才没要了他的命。
坑洞只在祭台这处,严慕留在里面,观察洞壁泥层中的尸骨,道:“地下可能不止这一处尸体,漠北刀,你们是否知晓这件事?”
漠北刀领头的话事人击退一只罗罗鸟:“当年我宗门内乱,确有不少弟子在黑水城丧命,江湖众人心知肚明。”
“嗯。”严慕点头,“坑洞中残留的衣物布片的确是你们家制式,但从骨头来看,人骨较少,大多是兽骨啊。”
那人脸色一僵:“是又怎样?”
严慕:“这样的死亡规模,与顾家当初记载并不相符。”
这话一说,围观者纷纷奇怪:“漠北刀内乱,如何与顾家有关,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严慕没继续说下去,而是纵身跃出坑洞,刹那间一股强大可怖的气息自地下窜出,众人面色齐齐一变,这是……
与此同时,白骨起了躁动,支离破碎似要顺着牺牲柱向上爬,柱身玄武纹饰光影浮动,竟像要活过来一般。
“啊!”顾臻惊呼,“快看天上!”
但见罗罗鸟羽覆苍穹,盘旋飞舞,竟慢慢组成龟蛇之态。
“这,这,”有人结结巴巴道,“北境玄武神,难道封印在此处?”
漠北刀话事人面色惨白:“此状从未有过,须得尽快回报掌门!”
可惜出乎他意料的事不止这一件,就在他身后,一声轻微剑吟,长剑出鞘,清寂胜雪,剑身裂痕如雪上梅花断枝。
握剑的那名漠北刀弟子神色僵硬,茫然无措。
“快放下——”他眼睁睁看着那名弟子举起长剑,剑气携着金色海棠花影游荡而出,巫山剑意纵横天地,又得玄关力量加持,直冲苍穹之上,展翼声夹杂凄嚎,罗罗鸟刷拉拉张皇四散,刚刚凝结的玄武形态转眼又散了个干净。
白骨静默,从牺牲柱上掉回坑中,砸出一片碎骨烟尘。
不到半炷香功夫,一切发生不亚于电光石火间,大起大落。在众人目瞪口呆之际,沈庭燎与温越向坑洞边望去,花明珂蹲在陈一白身边,口中噙着凤凰哨,笑吟吟向他们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