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水洗的葡萄盛在黄金果盘里,玛瑙杯中是掺了蜜的奶。西域贡拾国唯一的王子、实际的掌权人祜桑·阿列赞,正在一座铺满绚丽地毯的大殿中阖目小憩。兴许是在中原生活多年的缘故,这位王子很少居住在毡帐中,哪怕那些毡帐装饰得美轮美奂。
乐声在殿中萦绕回响,丝竹阵阵,甫奏罢一曲,就听贡拾王子道:“云韶之曲典雅垂范,有凤来仪,尔等奏来却中气若虚,再高妙的曲子听着也好似丧乐,乏味至极。小王当年在中原,说不定坐席间还听过各位演奏,可从未如此不堪入耳。”
乐师们面面相觑,一个年长点的回话道:“我们进内廷进得晚。”
祜桑:“哪一年?”
乐师:“长乐十四年。”
祜桑眼底有一丝茫然,轻叹道:“原来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说着话锋忽地一转:“可惜大宁的气运到头了,你们理当来到西域,我不希望美妙的宫廷乐在战火中失传——要是在演奏时更真心实意点就好了。”
他抬手,点了个人:“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望着他:“我叫燕燕。”
祜桑笑了:“哦?燕燕向河梁,长亭归不归。你琵琶弹得不错,再弹一曲。”
燕燕:“你要听什么曲?”
祜桑拈起葡萄咬开:“捡你拿手的来。”
燕燕目光闪了闪,手下丝弦一拨,泛出莹莹冷光。她用的是极好的琵琶,声音清亮婉转如珠玉滚落,第一记弦音出来时,祜桑就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乐师们眼中露出担忧神色,而贡拾王子怀抱黄金果盘,就着这乐声一粒一粒地吃葡萄,戴着宝石戒指的手被葡萄浆液弄得紫红。直到一曲终了,他才面露笑容:“霜天清角破阵舞,很好,你也会这支曲。”
燕燕抱着琵琶:“萧九成是我师父。”
“萧坊主琴技天下无双,你领悟了曲中内蕴,却没传承其杀伐之道。”祜桑将果盘放下,起身一步步朝她走来,“与你相比,的确只有天下无双的剑道才更配这样天下无双的破阵曲。”
祜桑在她面前蹲下,抚摸她雪白的脸蛋,琥珀色瞳仁像蛰伏的兽:“巫山温步尘以此曲牵制我三十万战力,但瀚海关还是丢了,你一人,莫非也想万人敌?”
燕燕瑟瑟发抖,顶着他的视线道:“我想弹,便弹了。是你让我弹最拿手的。”
“可惜你所擅长的不合时宜,这不该怪你,只是——”祜桑手掌一滑,扼住女孩脆弱的咽喉,伴随骨头断裂的细响,那颗青春美丽的头颅就软绵绵地歪了下去,细白脖颈间紫红的葡萄浆液缓缓淌下。
“好琵琶也不止这一把。”他笑了笑,在众人悲泣中道,“今天就到这里,希望明天开始,我能听见像样的云韶。”
身穿王服、头戴金翠王冠的男人步入大殿中,与抬尸体的乐师队伍擦肩而过。
“多漂亮的中原女人,拿去喂月下香不是更好?”
祜桑没搭理他的问话:“你到我父王的王帐去过了?”
“当然。”勒陀王说道,“王上希望北境的事尽快有结果。”
祜桑:“要是他那么想坐在王位上俯瞰天下,最好坚持活得久一点。”
勒陀王:“他享用着顶级的炉鼎,我看还有逍遥宗和婆娑殿的货色,一般人可消受不起。”
“身为大王的儿子,这是应该做的。”
二人相视一笑。勒陀王道:“慕叶城已在修建白虎神庙,我带来了图纸。”
祜桑接过他手中羊皮纸卷,一面看一面道:“失去了慕叶城,但换来大宁靖王一条命和白虎的庇佑,是舍得后的值得。勒陀王,凡人年华短暂,谁不想永享日月?”
说到最后一句,他抬起头,勒陀王触碰到他眼神,心中一惊,缓缓道:“你说得不错。趁势而为,才是明智的选择。”
“二十年,中原腹地我们花了太多心思。年前瀚海关一战兵力折损严重,但天道会给予更多助力。”祜桑摩挲图纸上威武的白虎神像,露出一个深沉笑容,“让我们的花儿开得更热闹些吧,北境这最后一幕戏,要足够精彩才行啊。”
……
举目黑暗无边。
但这样看似能吞没一切的黑暗中,藏着某种嘈杂的东西。
沈庭燎定一定神,回想起上一次温越带他进入白虎镇死地,那种深邃的虚无,即使在凡人踏足过后,都无损其威仪。
而这里,寂静只在身外。喧嚣像种入体内的蛊,肆无忌惮从心底疯长。
安分了许久的朱雀火开始躁动,沈庭燎扼腕,感受到那块皮肤在发烫。
他在原地思索片刻,果断掐诀,往身上落了道符印,钝感立刻在四肢腑脏蔓延。
这是种枯朽法门,目的是降低自身五感,人像木头般行动,在某些容易被外界干扰情志的特殊时机可以用到。
一灯萤火托在手中,幽幽绿色冷光照出足下方寸,妖兽尸骸散发出的腥臭正逐渐远去,很明显,他已进入秘境深处。
根据陈一白给的信息,此地一旦进到深处,就有同伴发狂自残,若是强行阻拦,就会反过来暴起伤人。若非花明珂制住妖兽,连逃回去的生路都不会有。
那么温越进来后,对这里做了什么?
凤凰游路引到此便消失了。沈庭燎抽出长剑,在剑身轻轻一扣,无形剑气似水波般荡开,黑暗中传来几声剑鸣,他顺着温越残存的剑意缓缓前行,浓稠黑暗似乎化为实质,一步步压上他的肩头,粘滞他的脚步。
蓦地,一股强烈的被窥视感袭上心头。
沈庭燎毛骨悚然,下意识握紧了手中剑,一道强横剑气震开,眼前黑色陡然缭乱,在他未及反应之际,闪现出只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情景——
数千万道蛛丝连绵成不绝的网,网中捆缚着毫无生气的身躯,浓重血腥气比黑暗中血的影子抢先一步攻入他麻木的鼻腔。
师兄。他嘴唇翕动,无声念出这两个字,身体微微前倾,如被拉满的弓弦眨眼就可冲到那囚笼跟前。
不对。
还是那股窥视感。倘若黑暗中藏有一双眼珠,沈庭燎毫不怀疑这双眼珠马上就要贴到自己身上。
本能反应占了上风,他纵起轻功向来路疾退,整片秘境空间顿时扭曲,那幅噩梦般的景象贴面紧随,他眼睁睁看着网中人头颅转动,双眼睁开,下一瞬就要对上视线。
正在此时,一只手从虚无中探出,握住他的手腕,狠狠将他向黑暗中拽去。
五指冰冷彻骨,沈庭燎在反手扣向脉门的同时停住动作,任由那只手用大得惊人的力道抓住他,剧烈的挤压感冲上来,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碾过一遍,沈庭燎忍过剧痛,发现鼻息间血腥气并未散去,抓着他的手还未松开,桃木戒光晕流转,原本温润的木纹上竟结起一层薄霜。
窥视感不见了,一片又一片桃花纷扬落下,沈庭燎后背抵着树桠,四围兰池幽泽明灭,这是剑域结成的小乾坤。
他目光向上,兰草的影子俱摇曳在另一双眼眸中。
温越俯身撑在他上方,衣袍宽大,将他整个人结结实实罩住。
“陈一白办事还是毛躁,竟然将你卷进来。”温越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再动作,神色是沉沉的疲惫,对他言语依然半带玩笑。
沈庭燎蹙眉看他的脸,问道:“师兄,这个死地是怎么回事?”
“贡拾国师做过手脚,让这里注入了天道意志。”
沈庭燎:“又是他!”
温越没说话,沈庭燎从中品出一丝古怪,忽然发觉手腕肌肤相贴处的温度恢复了正常,潮湿水迹从桃木戒上化开,蜿蜒着凝成水珠,从他手臂上断续滑落。
那股夹杂在血气中的清冷淡香不知何时氤氲起来,沈庭燎想起贡拾国师,蓦然惊觉:“你怎么样?”
“邪秽者,恶欲也,魔乃恶欲之首,”温越低头靠近了,与他鼻尖相对,“天道助长其气焰,便要挑我心里最软处下刀。”
剑域落花乘风飞旋,烂漫零落,肆无忌惮飘洒在二人身上。
脸颊被花瓣重重擦过,沈庭燎似无所觉:“无上剑道,清净绝尘,献祭一座慕叶城的魔域都不能撼动,现在你要告诉我——”
“我要告诉你,”温越注视着他的眼睛,“我可能,动了情。”
“……”
“得罪了。”
烫热的吻落在嘴唇上,沈庭燎呆在原地,迷离鬼蜮乍见桃源春,他麻木的知觉被翻绞撕扯,说不清品出什么滋味,又一霎见眼前人睫羽低垂,眉目如墨画春山飞鸟与还,猛然心乱如麻。
“等等!”
七情六欲被迫苏醒,沈庭燎偏头欲躲,就被人抚了侧脸追着吻下来,他视线余光里瞥见那袍袖一角,绍衣,顶素淡沉静的颜色,稳重端方,仙骨濯尘,却在强烈反差中引得他心脏狂跳,神魂支离。桃花源乱煞年光,然千万先人言如钟磬声响,自古道途情深无用,动心失魂皆是大忌,可悲——
一片桃花瓣在间隙落于唇畔,温越拿指抵开他的唇,舌尖将花瓣顶入唇齿,愈深地探寻而入,再分开时有明显水声,沈庭燎脑袋轰地一声,气血如潮染红耳根,温越吐息滚烫在他唇边,舔他唇上糜烂花汁,忽而低声道:“入我内府,剑心境。”
沈庭燎精神一振,知他短暂清醒克制,立刻将手掌按在对方心口,掌下浮出符印,魂魄转瞬一轻,顺着敞开的心脉直抵内府。
无边寒意顷刻包裹上来,剑道心境玄机莫测,沈庭燎未敢大意,放眼望去竟是一片清冷深邃的荒原,冷到极致空阔寂寥,无上剑道内蕴便是如此?
他心头一痛,步下却无停滞,走到荒原中唯一特殊之处。
那是一株枯桃树,树上无花无叶,树下有一少年人沉睡的身影。
沈庭燎脚步放轻,不自觉屏息,从少年环抱的双臂中抽出闪烁着同悲咒文的木傀儡,少年没醒,身影却在木傀儡离开的同时烟消云散。
“师兄?!”沈庭燎四顾茫茫,再看身前桃树,躯干上隐隐约约沁着一抹红。
木傀儡在落到他掌心之后感受到同源剑意,一下子兴奋起来,剑气自咒文间溢出,缭绕不休。沈庭燎发觉它不住地震颤,似在寻觅什么,几乎没有迁延的机会,立刻就被这枚木傀儡拽出了温越内府。
外面却是变了天。闷雷声内外交织,电光狂乱劈下,桃花瓣片片粉碎。沈庭燎魂魄落定,才发现温越怀抱着他,护着他全身不被那雷电刑罚击中。
刺目的鲜红色几乎淹没他的眼睛。
无穷无尽的血正在从温越身上渗出来,累累伤痕触目惊心,沈庭燎只看一眼,只看一眼就明白过来:“你先前,对我用幻术?”
电光劈开术法幻象,他身上青衫也无可避免地被染透,两相纠缠,沈庭燎嗓音已在颤抖:“我是不是要谢谢你,温柔体贴好心肠?”
“出去再谢不迟,”温越气息极度微弱,“现在,封印这里。”
天道……强烈怒意自心中涌出,沈庭燎并指成剑,木傀儡锋芒毕露,剑气催发下疾射而出,西域山河万古阵感知召唤,除魔之力汇入其中,秘境变得光怪陆离,清气从阴邪中生发,逼退道道电光,桃花兰池渐渐淡去,小乾坤彻底破碎,那被撕开的黑暗中似有汹涌洪流扭曲翻卷,沈庭燎一击得手,不再耽搁,手中结起追踪符印,寻觅来时路。
陈一白一行左等右等,终于听地底传来轰鸣,紧接着有人从入口处跃出,沈庭燎根本不及招呼他们,反手就是一道气劲将所有人挥开,陈一白直接被冲得吐血,再看他五指纷乱,就地落下一个巨大结界,笼罩住整片山谷。
陈一白揉着肋骨,没有发作,因为他看到沈庭燎身后还背着一个人,两人衣衫俱鲜血淋漓。
“啊!公子!”花明珂惊叫,飞奔过去,要去掰温越的脸。
沈庭燎向后让了一让,见陈一白也赶过来,便道:“结界很快失效,这里很可能会被魔物追踪,我们兵分两路,在商队最近的据点汇合。”
他眼神沉冷,说话不容反驳,二人对视一眼,陈一白道:“灵武城,天禄商行。”
沈庭燎一点头:“韩渡在野河梁,你们接应一下。我……先带师兄疗伤。”
花明珂:“公子没事吧?”
“他不会有事。”沈庭燎撂下一句话,东风误纵横千里,迅速飞跃无数山梁。
他走到半途,侧耳听听温越动静,反手拔出佩剑,一道剑气笔直插入大地,足够吸引注意,旋而提气腾跃,折往另一个方向遁去。
良久,他在呼啸风声中听到低低的嗓音:“大恩不言谢,得罪你的事就一笔勾销,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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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