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水波般的布料抖开了,旋转着裹上纤细腰身,透明恍若无物。然而烛台点亮,灯火四起,斑驳彩光如梦幻泡影,明灭间摄人心魂。
一双眼角微微尖俏的、妩媚的眼睛从华美布匹间显露出来。
“原来这就是镜花影,妙极。”女子红唇翘起,“难怪他们不惜重金,也要请动吴门纺织娘。”
坐在她对面的正是江湖道吴家家主吴猗猗。
听到她的话,吴猗猗尚未开口,身旁的女孩子先笑道:“听说是薛娘子要,都加急赶工,还用上了培元丹——”
“秀秀。”吴猗猗打断她的话,解释道,“镜花影所用材料出自先天秘境,需要道门方术处理,不必见怪。”
细细的管弦在江岸响起,从雕花窗子向外看,水波粼粼被柔风拂过。在这条江心画船上,秦淮第一名妓薛巧巧是唯一的主人。
薛巧巧生得一派江南女子的伶俐温柔,到二十岁时彻底长开,追捧者只多不减。
她染了蔻丹的手指轻轻捻动,衣料华贵且质地柔软清凉,那双猫一样的眼睛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愉悦:“量体裁衣,后边的事还要麻烦你们呢。奴家可以保证,镜花影必将名动金陵。”
吴猗猗笑起来:“承你吉言。”
薛巧巧:“同你打交道可比先前那劳什子长老轻松多啦。对了,那个叫吴楚的小子,往后是再见不着了么?”
“嗯?”吴猗猗奇怪道,“薛娘子同他很熟?他大约,是不会回来了吧。”
薛巧巧遗憾地摇摇头:“不算熟,只是最近听几个老嬷嬷聊起旧事,忽然想到了一些……他的来历。”
吴楚在被吴高秋收为徒弟带回吴家之前,曾是青楼妓子收养的孩子,那女子被人骗了感情和身子,堕下胎儿,陷入疯癫,得了吴楚后才稍好了点,又不幸病死了。
这件事在吴家,甚至江湖道上都不是秘密。吴猗猗思绪一转:“他的养母,你认识?”
薛巧巧:“我三四岁就被卖到了莺花楼,当时他的养母还没疯。听嬷嬷们叫她小萍,我才想起我叫过她小萍姐。总之,自打记起她后,我便做了几天噩梦,接连又想起一些事,但古怪吓人得很,也不知是我那时年纪小记错了,还是真的发生过。刚好你是道门的人,不如帮我参详参详。”
吴猗猗:“好。”
薛巧巧:“啊,这般麻烦你真是过意不去,我叫人弄点蜜渍枇杷,还有几样果子茶点,你们边吃边听我说。”
薛娘子画船的茶点果子出了名的好吃,吴秀秀闻言笑眯了眼,乐呵呵地听薛巧巧说事。
但她没想到,将将几口糖饼下肚,她就被那故事的光怪陆离扼住,直到结尾还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回神。
小萍十五岁就在花楼上挂了牌子。她容貌并非百里挑一,故而没资格获得一条属于自己的画舫,便在秦淮边上的青楼做营生。
薛巧巧岁数太小,在楼里养着,印象中小萍很喜欢她,经常在接客之余摸摸她的脸蛋,给她塞几块点心。
青楼女子见惯人间凉薄,本该同为凉薄人,但小萍大约青春年少,还是有些许憧憬。
那个男人姓韦,没人记得他的名字,只知唤做韦公子。
韦公子对小萍一见倾心,甚至出手阔绰,包下了小萍,自此就宿在了莺花楼中,两人你侬我侬,蜜里调油。薛巧巧碰见过他几次,只记得他面皮白净、肌肤细腻,身上还有富家子弟才有的熏过衣衫的香。
鸨母见钱眼开,胃口大得惊人,开出了一个极高的赎身价,韦公子似乎十分为难,良久才道要回老家与父母商议。
就在他刚刚离开的当口,小萍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韦公子临走前留下了足够的资财,青楼里给小萍供吃供喝,好生将养。薛巧巧时不时去看望她,眼见她平坦的小腹像山丘一样一天天地隆起。
“你觉得,是个弟弟还是妹妹?”小萍与她说笑。
薛巧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肚子:“是妹妹。”
“这么肯定呀!”
三四岁的小孩子眼神澄澈:“是妹妹!”
那可能是一种,属于孩子才有的直觉。
薛巧巧并不喜欢这个在肚子里的妹妹。小萍被胎儿折磨得厉害,整日呕吐,脸色蜡黄,身体异常浮肿。
尽管如此,小萍对孩子的爱还是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
变故发生在一个寻常的日子,小萍饭后要饮茶,薛巧巧端着茶盏过去,不慎手滑,茶盏打翻,热茶水泼了出来。
薛巧巧未及反应,便挨了响亮的一记抽打,她捂着脸颊跌坐在地,颊上火辣辣地疼,那一巴掌抽到了耳朵,耳道里一片嗡鸣,连女子尖利的嗓音也模糊了,似乎是极其愤怒的辱骂。
“小萍姐……”她怯怯地看去,只见衣衫掀起,女子高耸的肚皮上有烫出来的淡淡红斑。
那张脸,那张脸不再是温柔可亲的小萍姐的脸,那上面充满恶毒、仇恨,好像要活活扒了她的皮。
薛巧巧浑身发抖,就听一群人跑进来,鸨母先看看小萍的肚皮,又过来掰她的脸,抱怨道:“哎哟我的小姑奶奶,你真是,这丫头生得好,可别给我打坏咯!”
榻上小萍冷笑:“她要烫死我的孩子!”
鸨母嘴里“哎哟哎哟”地念叨,冲人使个眼色,将薛巧巧带了出去。
从此薛巧巧不再伺候小萍。打那之后,莺花楼众人都觉得小萍疯了。
她的吃食皆是指定的,厨房那边渐有传言,小萍越来越爱吃半生的食物。薛巧巧偶然瞥到过她吃肉,白生生的牙咬着肉块撕扯,血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就这么挨到小萍生产那天。
那天她刚吞掉一条鱼。
薛巧巧还记得那条鱼的样子,身体肥硕,长而有鳞,触手滑腻冰冷,河泥腥气浓重刺鼻。
夜里小萍的肚子痛起来。稳婆到位,找了几个人帮忙,薛巧巧也被派在产房一角烧水,不远处就是那张产床,她听见小萍高高低低地叫:“好痛呀,好痛呀……”
一会儿又转了调,幽幽怨怨地:“韦公子!韦公子!”
产房不透气,薛巧巧头昏昏的,麻木地给火炉扇风。热水一盆盆换过去,婴儿还没落地。
“快了快了,头要出来了!”稳婆嗓音亢奋,愈发用力地指挥人去推小萍的肚皮,“使劲啊!”
奇怪,为什么,有点冷。
薛巧巧蹲在火炉边,炉子明明暖烘烘的,她却感觉房中有阵阵阴风吹过,忍不住抱紧双臂,瞟着产床那边动静。鸨母紧张着小萍,也绞着手绢在边上转圈,嘴里不住地念佛。
就听“啊”地一声大叫,稳婆好似被人踹了一脚,连滚带爬地远离了产床,一把抓住鸨母手腕,脸色煞白:“生不得了,快请人来吧,我走了!”
说完就冲出了房门。
鸨母还懵着,忽听床边其余几个助产的惊叫,连忙探头去看,看毕嘴唇颤抖,指着女子大开的腿间:“是……是妖孽!”
人人惊惧退散,薛巧巧被遗忘在火炉边,炉火晃动,墙壁上人影皆如鬼影。方才一堆人挡着看不清,这下散得干净,她才终于看见,小萍腿心露着颗小脑袋,婴儿肩膀已出来了,两条莲藕般的手臂正撑着腿根,将自己从母亲体内拔出。
薛巧巧直愣愣盯着婴儿的脸。
没有五官。光秃秃的一张脸。
身子出来得很快,浑身紫胀,极为怪诞。
是她,是……妹妹。
门框发出急促的笃笃响动,原来许多人出去后还没离开,都扒着门看,紧张到连带着门板都在颤抖。
婴儿从产床上掉下来。
薛巧巧瘫坐在地,眼睁睁看着鬼婴四肢并用,向她爬来。那张小脸上逐渐浮现出五官,眉毛、眼睛、耳朵、鼻子……它长得,那么像小萍!
鼻子下一条细缝裂开了,薛巧巧清清楚楚看见两排牙,又白又尖利,像那条鱼的齿。婴儿张着嘴,那张脸与小萍吃东西的脸渐渐重合,仿佛一种诡异的新生。或者说,转生。
当晚,薛巧巧便发起了高热。一场病后,年幼的孩童丧失了大半记忆。多年以后,当初在场的人要么已经不在,要么讳莫如深,若非几个老嬷嬷偶然提起,那些零星画面也只是午夜无痕的梦魇。
“小萍姐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但那之后小萍姐就疯了,韦公子再也没出现。”薛巧巧说完这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方勉强露出个笑,“失礼了,夜里说这个,没吓到你们吧?”
“……没有。”吴猗猗瞥了眼吴秀秀发白的脸,道,“这么说,小萍并非被迫堕胎,这与传言有出入。”
薛巧巧神色黯然:“事情太邪,为了掩饰吧,听嬷嬷们说,那孩子死后并未入土,而是请道士作法,一把火烧了。”
吴猗猗颔首:“关于你说的这桩故事,道门中的确有相似的东西。”
吴秀秀这时回过神来:“有?我怎没听说?”
“那是江淮一带曾经流传的一种邪术,但因过于伤害人伦,为人不齿,是以少有记载,我也是从师长闲谈中听来。”吴猗猗道,“所谓‘天伦妄生术’,即是借子纳魂,所怀胎儿不过是个躯壳,出生后便可容纳血亲的魂魄。这种夺舍十分彻底,是真正的重生。”
薛巧巧一惊:“那小萍姐……”
吴猗猗:“她应当不是施术者。”
薛巧巧:“你是说,韦公子?”
“她的情况明显是术法失败。韦公子,伪公子,这个人怕是也并不存在。”吴猗猗指尖在桌面勾划着,“天伦妄生,本就大逆不道,不是轻易就能做成的。小萍很可能只是个试验品。”
江心冷月照画船,花魁娘子幽幽叹了口气:“造孽啊。”
北境,野河梁。
沈庭燎坐在草甸上,此处高冈夜风微凉,远望星河迢迢,浩瀚无边。他看着传信符鸟消失在西南天域,方开口道:“还以为你们在东海隐居避世,原来仍有不少活动痕迹,知道不少秘辛。”
“又不是活死人,总要出来吃饭的。”韩渡翘着腿躺在旁边,两眼对着天上的星辰。
“叶霰师兄,对你很好吧?”
“好端端的提这个,是不是又要讲怪话?”
“行,说回董济安。他用着月下香炉鼎,又找女子施以天伦妄生邪术,准备得相当周全。倘若中途不出任何纰漏,恐怕早已逃出生天。看来获得长生的机会,足够让人抛弃一切。”
“哦?你开始恐惧了吗,监察使?”
“天道翻覆,我早就做好了准备。”
“呵!”
“韩渡,”沈庭燎道,“留在北境不走,还有什么事?”
韩渡闭上眼:“你不是会猜吗?”
沈庭燎:“我不猜。既然你执意跟随,那我就大方一点,请你看一出好戏。”
……
一尊荒原羚的头悬挂在中堂。风干后的动物遗骸并不可怖,反而处理得极为细致,毛发抖擞,眼珠漆黑发亮,足以让人想见生前的矫健威风。
年轻的将官并未刻意观瞻这粗犷又堂皇的装饰,而是整个人半靠在门框边,刚下过阵雨,天空色如淡墨氤氲,与他身上烟青的官服极为相衬。
他等的人很快来到。
“真是稀客啊!”漠北刀掌门人任飞霜看见他,开头就是句意味深长的感慨,“听说前段时间西南都护召见,你都拖着没去,今日怎么有空光临敝宗派?”
“白马营点兵的事,竟然出名到这种程度?”年轻将官讶然,旋而从容道,“他人不知,任掌门也该知晓,身为监察司北境观察使,秦某事务相当繁重。这一点,从漠北刀接到的协助邸报应当可以看出。九州势乱,北境邪魔猖獗,光要应付这些,就足够令我头痛了。”
任飞霜不置可否,做了个请的手势,一面同他朝屋内走,一面打量他的脸:“每次来都戴同一张人皮,我几乎要忘记这不是你本来面貌。什么时候能见见你的真面目?”
名号叫做秦肆的监察司御使眨了眨乌黑的眸子:“既然知道点兵事迹,何必有此一问呢?”
沈庭燎组建监察司,下了好一盘大棋。三万铁骑,人人都可以是暗旅,焉知此人非本人,本人是他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除了密密麻麻写着名字的名单,什么也得不到。
像四境观察使这种身份在暗处的,更不比三部校尉官引人注目,只有天子和沈庭燎知晓,此时此刻在其位者都是何人。
任飞霜笑一声,不阴不阳道:“能掌控三万人调动,姓沈的小子着实费心,我等江湖道怎好置喙,说说罢了。不知秦都尉亲自前来,所为何事?”
秦肆也笑:“奇怪,还以为掌门要试探我是否为沈庭燎假扮,毕竟他到北境的消息近来也传开了。”
任飞霜神色一僵,盯着他的假面皮:“那么,你是他吗?”
“若我说不是呢?”
“呵!”任飞霜摆手,“有你前面那些话,是或不是,又能奈何。不过假如你这趟来,是为繁花派的女人喊冤,任某只好送客。”
“不。”秦肆否认了他的猜测,“在我表明来意之前,想先解决一件小事——江湖传言,沈庭燎的随身佩剑,是被漠北刀盗取的。”
任飞霜:“这样的话,说出来是要令我发笑吗?”
秦肆一点儿也没笑,反而表情肃然:“那把剑以巫山铸剑术锻造而成,内中大有乾坤。沈庭燎在下狱前做了两手准备,将监察令放在了剑中。”
此话一出,任飞霜神态遽变。
金丝海棠监察令,是除天子印鉴外,监察司所有人都要俯首的一道兵符,它的意义不仅仅是本身的贵重神异,更在于监察令出,能调动天下玄关。
玄关。
任飞霜盘踞北境多年,当然明白这两个字的意义。
他按捺住心中震动,问道:“似监察令这样的东西,即便真的有心盗取,难道会让风声轻易走漏?怕不是有人设计陷害!”
“漠北刀名门正道,又与荒原顾家交好,原本不该叨扰到任掌门头上。可是,这次的麻烦恐怕要你我共同费点脑筋。”秦肆将一物推到任飞霜面前,压低嗓音道,“有人遇上了邪灵,搏杀时手中剑引动了附近玄关,赶到现场的玄关哨卫认出是御前监察使佩剑,正要拿他问个明白,人却脱逃了,遗留下此物。”
那是枚染血的兽骨坠子。
任飞霜瞳孔一缩,看他指尖在坠子上点了点:“有漠北刀信物,此人身份就难办了。当时在场的还有他人,再不想走漏风声,也为时已晚。”
秦肆骑着白马出得漠北刀宗门,迎面是雨后扑鼻的湿气。站在贺兰山高处,东面草甸茂密,林木一望无际,西面山梁少见绿意,远望黄沙千里,在漫天烟云下显得一派冷峻。
直到远远地离开了漠北刀前哨巡视范围,他才翻过又一道山梁,天上很快又飘起细雨。道旁有人牵着一匹骏马等在那里。
“路途遥远,说了不要你来,怎么不听?”
“怕你交代不清楚,刚好回程时去一趟北庭都护府。”那人道,斗笠下露出一张脸来,竟与这个秦肆戴着一模一样的假面皮。两人装束相似,除却马儿不同,几乎是面对面照镜子一般。
“封疆大吏召而不见,胆子很大么。”沈庭燎勾了下唇角,假面皮撤去,恢复本真的面貌。
“他的意图,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真正的秦肆道,“倒是你我,很久没见了。”
沈庭燎:“去年不还见过一面。也罢,我请你喝一杯,有人告诉我,北境雪台,最宜叙旧访友。”
“恐怕我没有这一杯酒的时间,那边还在等我回去。”秦肆道,“还有,刚刚确认消息,贡拾国师已到北境。”
沈庭燎:“何处停留?”
“上一次出现,是黑水城。”秦肆停顿片刻,道,“你想看的戏,变得更热闹了。”
沈庭燎:“你的口才大有长进。”
二人对视,俱是笑了一笑。
“那么,回见。”
“回见。”
白马轻骑的将官离去,沈庭燎上了骏马,想起那匹由宝音悉心调教的,后来托韩渡送到马场的小马驹。如果没发生变故,这只马驹此时应该在合黎川草场撒欢打滚,与宝音的弟弟成为玩伴。但进了马场,就要接受成为战马的残酷训练。
命运会将所有生灵推向未知的道路。
“咄。”他催了一声,马蹄踢踏,要去同韩渡会合。正在此时,云层翻涌,一只熟悉的鸟的身影盘旋而下。
海东青。
沈庭燎不经意地皱了眉。胖头胖脑的传信纸鸟出人意料地找到了无数人寻而不得的御前监察使,大约是淋了不少雨,翅羽的纹路晕染开,花成一团,它就这么蔫搭搭地落在马头上,没敢碰沈庭燎,开口说话居然有心虚意味:“温步尘死地受困,求救,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