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中无名山丘极多,没有名字,就可能没有人走。但当有人行走后,稍微能让人记得住的地方就会有名有姓。这些名姓会被不同的人记住,拥有不同的意义。而那些山丘或者河流本身,依然一如既往,只会被时间改变。
沙尘越过道道石梁,弥漫整座山谷。陈一白捂着鼻子,身上缠着道道绷带,一边咳嗽一边道:“你总算来了,再差一点咱们就要天人永隔,想想都万分凄凉!”
温越宽大的袍袖在风中拂动,他袖手眺望远方深挖的地底,沙尘在经过那里时被风卷成漩涡,像要掩盖千百年埋藏的秘密。
陈一白好久不见他,话尤其多,悄悄凑在他耳边:“姬小楼让我看着你点。”
温越:“他一脑门官司没拎清,还想顾我?”
陈一白挤眉弄眼:“我可没忘呢,那天在越州,得意楼,你亲了人家,总得给个说法吧?”
话才放出来,就踩着人回答前的空隙,一溜烟跑了。
温越看得发笑。
花明珂到底可靠得多,勃然大怒道:“陈一白那厮没告诉你这地方有古怪?他脑子被打飞了?”
温越:“这里不够安静。”
“你看出来了?”花明珂撇嘴,“这处死地不像以前的那么‘纯粹’。我怀疑,死地的气脉想要呼应天道气运。”
“自桃源忘川图现世起,我们极力抢占先手,邪魔道顺水推舟也想早日唤醒四方神,这场博弈开弓就没有回头箭。现在四方神在无常劫应世前重新封印其二,就算天道倾覆,输赢也是未知数。”温越对她微笑,“明珂,劫期已至,天命无常,我们在死地获得的筹码,绝对对得起过去的牺牲。”
他抬步穿过一片狼藉的商队驻地,在众人目视中进入风暴中心,黄尘飞石很快淹没素色衣衫,陈一白支着腿坐在石梁上,竖起耳朵听,听到邪灵凄厉的嚎叫,再到后来,那从地下深处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气息似乎消退了,也似乎被另一道结界阻隔,无尽的死寂覆盖了这片土地。
从灵武城到合黎川,快马疾驰一天一夜。
沈庭燎独自回到草场,途中经过一大片散漫游荡的羊群,大羊小羊聚在一起,小羊依恋地偎着母亲,仰头就能吮到甜美的乳汁。沈庭燎与羊群对视,看到一双双温柔而宁静的黑眼睛。
乌兰娜家的毡房还在夏天的山坡上伫立,沈庭燎走进去,三具尸首横陈于地,睁大的眼中写着恐惧与不解。
小男孩怀里紧紧抱着一只彩线织绣的小马,也许死亡来临前,他想过要尽力给心爱的伙伴一些保护。
沈庭燎在原地站了半晌,转头掀起门帘,跨上了骏马。
灵武城的官员是个能说上话的人。
他还穿那身方才在府衙正堂的官服,半歪着身子在偏厅一张圈椅上坐下,说道:“北境位置特殊,一个小小的灵武城便千头万绪,死个把外族,实在是管不上的。”
沈庭燎站在边上,道:“咱们大宁不是向来开放教化,臣服的都算子民吗,怎么就管不着?”
“啧,看你面相还算周正,怎么呆里呆气的。”官员道,“边境还时不时打仗呢,谁有空教化那些个‘子民’?老百姓不闹起来就谢天谢地了!”
沈庭燎:“合黎川的牧人,并不多吧?”
“你也知道不多啊,”那个官员挤着眼睛笑了下,“那还管他作甚。”
“这话怎么说?”
官员收了笑,不耐烦道:“你一个商贩,本府念在奏事及时容你多问两句,怎地还问个不停了?难不成还想学人家行侠仗义?本府好心劝你一句,少管闲事为妙。”
说着,他重重拍了下圈椅扶手:“你别怪本府轻视人命,北境最不缺的就是眼睛,何况朝廷还要派巡按大臣来,真有事发生自然有人过问,轮不到你掺合。合黎川毕竟在本府治下,本府当然会善后,别操心了,走吧,走吧!”
他挥手赶人,沈庭燎心知从他嘴里再套不出话,于是不再耽搁,打马出城取道东北向,过了几处荒山绿地,终于抵达赵阿伯所说的那道野河梁。
经过阳光暴晒的大风呼呼吹过,尽是烘然热意。燥热感如影随形,盘踞在塞上原野。山岩贫瘠地裸露于苍空之下,绿意一丛一丛星点在其中,显出一种孤独的荒芜。
北境地域广阔,在水源与沃土都稀少的地带,人烟也格外罕见。
沈庭燎站在山冈上,风从他的鬓发眉目间流过,远远地,在山体稍开阔处,有几处窑洞零落分布。在更远的地方,高低起伏的山丘中间,出现了一个快速移动的小黑点。
那是匹体格健壮的小马,马儿已经很累了,却还在奋力奔跑。马背上伏着一人,像是无知觉地随之颠簸。
以沈庭燎的目力,很快就看出血水顺着马肚子流下,不绝地滴入黄土。
小马向这野河梁上唯独伫立的一人一马冲来,扬起四蹄爬上山坡,口中“咴咴”叫着,随后一头栽倒在沈庭燎脚下。
马鞍是用上好皮革打底,缝上漂亮的绸布,布上绣花,花纹精美可爱,一看就是下过十足的针线功夫。
马背上的人狼狈地滚落在地,双手撑起上身,露出一张深刻苍白的脸。沈庭燎看着她爬动,有一条腿姿态怪异,似乎是瘸的。
腿上没伤,这是个天生的跛子。
沈庭燎扶过她,避开她的后背,那里有道深可见骨、正在迅速腐烂的伤口。
少女年纪约摸十四五,假如没受这样重的伤,想必马上驰骋的身姿能成为荒野中浓墨重彩的亮色。
“宝音。”沈庭燎唤她的名字,“你母亲托我给你带了些干酪。”
他取过马背上的包袱,那只包袱边缘有着与马鞍一样的漂亮绣工。少女看着这只包袱,双眼迸出一簇光彩,她死死盯着包袱,嘴唇无声张合。
沈庭燎:“你伤口处有邪气,附近有妖邪?”
宝音浅浅闭了下眼示意他所说无错,然后目光向下移去。
她合拢的掌心,攥着一枚染血的兽骨坠子。
沈庭燎眸光一动,接过坠子:“我大约猜到是谁,你放心。”
少女神色松弛下去,她转头凝视旁边跪倒的小马,维持这样静默安宁的姿势,眼中光辉缓缓熄灭。
沈庭燎在几个窑洞中找到一户肯帮忙送宝音回乡安葬的人家,以那包干酪并几许银钱作为酬谢。随后他骑上自己的马,按照那户人家给的指引上路。小马始终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所以这段路脚程不快。
“为什么要跟过来?”沈庭燎听着身后小马疲惫的粗喘,在空旷山野中问,“你也想有个去处?”
说着他自顾摇了头:“合黎川的羊群都没有家了。”
找到伪沧浪剑所在并不难,实际上,刚顺着宝音的来路行不到多时,沈庭燎就嗅到风中的血腥味。他驻足思索片刻,将两只马儿拴到一处树丛相对茂密的山窝,随后匿了气息,纵身向血腥味来源掠去。
窑洞中的乡民说,这处“沧浪剑”据点的人,经常来往于周边城镇,那片地方过去曾是山匪营寨,如今匪寇摇身一变自诩名门弟子,当地人个个鄙夷。官府也曾出兵围剿过,但诡异的地方在于,凡是决意剿匪的官员大多死于非命,如是二三,再无人敢触他们霉头。
那么,冲天血气到底来自谁呢?
无风的天气,沙柳树都异常沉默,曲折枝桠在天幕下如静止的画。
韩渡挽了个剑花,深黑长剑晃出数道弧线,仿佛截来一段夜色。他抹了把嘴角,鲜红血迹在手背上极为刺目。方才若非剑风强推,那股魔息险些就打破他护体真气。
在他对面,少女姿态妖娆地坐在一把兽骨椅子上,足下踩着颗伶仃头颅,滚来滚去地当球玩。而在她怀中,抱着个婴儿。
“嘻嘻,难道你以为我落单了,就有机会把他带走?”朱厌抚上婴儿脖颈,锋利指甲刺破肌肤,渗出一滴暗红的血珠子。
她沾了血珠,放进口中尝了尝,皱眉道:“好端端的大补之物,掺了怪味,可惜可惜!”
韩渡哈哈一笑:“西南都护这样的大人物变成鬼婴,初衷恐怕不是给你做补品吧?”
朱厌红唇扬起:“他道行不够,命又不好,不如舍予我,死得其所。”
话音尚未落地,又一袭沧浪剑气破风而至。少女体态轻盈,跃上半空,留那兽骨椅子粉身碎骨。
“你呀,”朱厌笑着,抬起手指虚虚点他眉心,“这是何必?天道倾斜,邪魔道气势高涨,不如转投我的怀抱,反正正道容不下你。”
“忙着呢,没空。”
韩渡握着三生剑,看她轻盈落地,意欲寻得机会。不料这时,朱厌怀中一直没动静的婴儿忽然有了变数。
鬼婴本就邪异,自出生以来赤条条在世,连中途被韩渡夺走,也只拿块布随意包裹,眼下同样光溜溜躺在朱厌怀里,于是身体变化极其明显。只见除巫族大祭司留下绿色标记的腿弯外,其余肌肤上黄斑透出,逐渐蔓延连成一片,直到通体变色后,婴儿脑袋一偏,被刺破的伤口处血痕坠落成一线。
韩渡看到他双眼,是某种兽的眼睛。
他嗤笑:“喂,你儿子怎么染色了?”
朱厌狠狠瞪他一眼,就听阵阵低吼从婴孩口中发出,大地响应震动,被劈开的碎骨在地上蹦跳。还未等她有所表示,婴儿猛地一跃而起,原地化身一头金黄的人面犼,亮出利爪她扑去。
“哼,垂死挣扎!”魔息缭绕,朱厌毫不犹豫迎了上去。
有这等好事,韩渡自然后退。他擦擦唇角溢出的血,踢开脚边横七竖八的尸体,找了个难得的空地坐山观虎斗。
董济安行伍出身,是道门外的锻体高手,后来经月下香供养,修为暴涨了一截,不过无论如何,在半魔面前还是落处下风。
只见朱厌伸出双手做抟状,人面犼似被隔空遏制,那张婴儿脸露出痛苦表情,挣扎吼叫着渐渐缩了身形,又回到婴儿模样,全身黄中透着灰,四肢已无力地垂下。
朱厌疾步过去,将婴儿一把捉住,少女娇美的面容豁然撕裂成两半,无尽魔气从皮囊中涌出,一举将鬼婴吞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睨了韩渡一眼:“我吃撑了要消消食,这次算你走运。韩掌门,可别忘了到渡亡海玩呀,恶鬼窟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说罢,少女身形一闪,不消几息就消失在山梁间。
待她走后,韩渡方收剑俯身,呕出大口鲜血。他弓着腰,平复气息:“既然人都到了,现身说话吧。”
沈庭燎从沙柳树上飞身而下:“能扛过半魔攻击,你的剑法的确不错。”
“承蒙谬赞。”韩渡直起身,抹去唇边血,又拽了把沙柳树叶擦手,“我是专程到北境找你的。”
“为沧浪剑,还是为董济安?”
韩渡:“那我从头说起。”
遍地伪沧浪剑门人尸体,韩渡嫌弃地挑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方道:“你那好师兄不是让我先处理段衍的事吗?我找到岑家人看,说是神识受损,只能静养,等待时日复元。我们本来待在渝州城,后来我见那小子只是昏迷,就将他托给别人照顾,出来打探消息,刚好撞上朱厌和那只鬼婴,董济安的事在西南传得沸沸扬扬,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便使了个法子将那鬼婴夺了去。”
沈庭燎:“从巴中到北境,可以想见阁下逃窜的风姿。”
韩渡无语地看他。
沈庭燎一笑:“你不想惊动任何人,最好是把董济安交到我手里。不过,你怎么保证来北境就能找到我?”
“你到处散播消息,说漠北刀偷了你的剑,自己又做了逃犯,去漠北刀找麻烦是理所应当。”韩渡道,“但,到时候见谁或不见谁,全由你做主。我么,看来运气比旁人好些,不是被你挑的那盘菜。”
沈庭燎:“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魇妖,如今和逃犯差不多待遇,相思门杀你的单子可不少。”
韩渡:“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放我带走魇妖,怕是受到的弹劾也不少吧?”
“哦,韩掌门,不是不关心庙堂事吗?”
“那要看是谁树敌无数,搅得惊天动地无人不知了。”
“别废话了,”沈庭燎一扬下巴示意满地尸体,“朱厌追杀你,顺便迁怒了你的‘孝子贤孙’,送他们先走一步?”
“我原本只想混入其中,正好摸摸他们的底,朱厌能这么快找到纯属意外。”韩渡瞥他一眼,“既然你在这里,大约不是我惹的祸。”
沈庭燎将宝音等情况与他说清。
韩渡沉思片刻,道:“当初李定透露消息,南境月下香皆转移到了北境更隐蔽的地方。这个宝音极大可能是被误抓的炉鼎备选。匪徒打着沧浪剑旗号,实则是在做人口掳掠的勾当,为免留下破绽,索性将她全家灭口。而朱厌特意来这里屠寨子,恐怕也是为灭口——你在合黎川的行动,被人盯上了。”
沈庭燎:“倘若我执意寻找宝音,他们干的这些勾当很容易败露。当地人或许能三缄其口,但外乡人就是变数,我回到灵武城对他们来说是个危险讯息。”
韩渡:“恶鬼对待棋子的态度真是够残忍的。”
沈庭燎:“别忘了,你为之感慨的棋子,在外面都自称沧浪剑门徒。”
韩渡闻言,一声长叹,纵身到沙柳树上,从腰间解下酒竹筒。
沈庭燎:“门派名声尽毁,你就喝酒?”
韩渡眯着眼笑笑,冲他晃晃酒竹筒:“这是雪台,别名雪中醉。我想到故人,就想起见第一面时,他请我喝的酒。”
沈庭燎:“你的故人,最爱梨花白。”
“给我说说他的故事下酒,”韩渡无视了他的话,“作为回报,董济安的鬼婴化身,我好像有点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