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的变故很快传到望都。
大理寺卿留在益州府稳定局势,朝廷派下要员与之助力,国孝期刚过,连绵暴雨席卷帝都的天空,洗刷不去缭绕的血腥味。
镇国大将军府邸静悄悄的,丝毫看不出刚刚办过大婚的喜气。
白马营统领左谦走过永定桥,穿透一片雨幕看见监察司大门前候着个人。
“章大人到了?”
那人笑道:“统领好忙人,尚书大人恭候多时了。”
左谦认得他,是京中某个勋贵子弟,跟在刑部尚书身边当差,两人打小认识,于是也笑笑道:“这两天递到京城的可没多少好消息,兄弟们做事都醒着神呢,不知这次又是为的什么?”
那人随他一道进去,四下看了看,低声道:“近日白马营忙着点兵,他老人家也是关心得紧,发现你们在南疆给大理寺办差的人路子不对,唯恐进了奸细,这才急忙赶来了!”
左谦:“原来如此。多谢你提醒,改日去我家叙旧,家父搜罗了几样果子酒,天天在井里冰着,成色都不错。”
“哈哈!就凭你那酒量?”
二人一路说笑,到监察司议事厅,方收了话头,里面坐着湛国公湛秋、刑部尚书章俨和当朝御史中丞汪俊良。
湛秋上了年纪,面容清瘦柔和。这位湛国公自出生起就是莳花弄草的闲人命,不好交游,不通庶务,这辈子最辛苦的恐怕就是当初代掌监察司的那几年。
是以沈庭燎每年新春人在京城,都要去湛家拜会。
左谦要应付的人,当然也不是湛秋。
“驻扎全境各地的白马营御使都在名册上,合计两万七千人,余下三千人是没功夫的,不接案子出任务,负责处理庶务。”左谦解释道。
章俨自饮茶不语,旁边汪俊良开口道:“章大人意思是,大理寺卿在南疆秘密调人找罗宏,出动的队伍没有记录,恐怕不在这份名册上。”
左谦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湛秋:“此事也未曾知会我,仲礼,你何时做的安排?”
“兰台令下狱后,大理寺卿有了一番推测,便联合沈……做了布置,”左谦停顿片刻,道,“事关重大,调动三部暗旅,御笔朱批,在下只知其事,不知详细,更不能走漏风声。”
“唔,”湛秋倾身问,“是那位只认天子和御前监察使的暗旅校尉?”
左谦:“是。白马营三个校尉官,除二部的丘池是后来顶的缺,我与他一直都在长乐朝效命,他入监察司的时间比我还要早些。”
章俨:“就算暗旅身份特殊,朝廷给白马营定的三万人,总不能再多出一万来,名册到底有无缺漏?”
左谦环顾在场诸人,道:“监察司行事,除了处理庶务的三千人,余下白马营众,往往都不在明处活动。这份白马营名册绝无错误,只是暗旅本身,可以是三万人中的任何一万个。”
话落在地上,沉沉的,砸得满室寂静。
跟左谦相识的那个刑部官暗暗倒抽了口气。
沈誉那一任的白马营暗旅的确不透明,但也只是隐姓埋名的程度。沈庭燎在十二三岁暗中筹备重建白马营时,就用了虚实手段,其思虑布局之长远,委实超乎寻常。
红蕖照水,莲叶生香。
送走三尊大佛,左谦并未离开,而是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慢慢啜饮。
身后帘幔窸窣,房梁上下来一个人,站在阴影中望着他。
左谦没有回头:“董姑娘,你有难处,就说吧。”
女孩儿声音响起:“我要见他一面。”
“大理寺卿在西南都护府行事,监察司不会插手。”左谦捏着茶盏,道,“何况他现在在逃亡。”
“你怎知我要对他说什么?”
“新婚夜打晕新郎逃出镇国将军府,总不至于是想让监察司收留吧?”左谦道,“姑娘既然进得来,就能看到我们这里有不少御史台和刑部的人,连我出门不想被跟随,都得是内廷召见才行。”
董含光眼圈一红:“我不想给人当筹码卖了!董济安……就当他死了,我自然要为自己找个出路。荣桓是什么东西,也配碰我?”
左谦不语,又听她道:“我知道落到这副田地,落魄得很,难看得很,可我在繁花派长大,不清楚那些龌龊事,只想和姐姐一样,干干净净地做人。”
“你想看望你姐姐吗?”
董含光一怔:“什么?”
“她已经去了,坟墓在一个清净的地方。”左谦面向议事厅外,看着穿不同官服的人来来去去,说道,“看完她后,你会有两个选择。”
身后有吸鼻子的声音,左谦等了会儿,方道:“一是隐姓埋名,远离尘俗,忘记过往种种。二是改头换面,隐忍求生,做件可能有用的事。”
董含光:“那支暗旅?”
“加入暗旅还需要时间,感兴趣的话我可以训练你,那件事就是第一步。”左谦说着,笑了起来,他眯眼看如织的雨幕,想起那天沈庭燎交代他时笃定的表情。
良久,静室响起预料之中的回答:“我选第二条路。”
……
灵武城。
肩上搭条汗巾、腰间别个蒲扇的小二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客官慢用——哟,是你二位啊,怎地回来了?”
做兄长的那个笑道:“我们转了好一圈,倒腾了点羊绒、玛瑙杯子等物,结果险些赔了本。想不到北边的钱也不好赚。”
小二一乐:“那些玩意儿买卖人多,你们初来乍到,哪里好上手呢?我看公子你气度不凡,想来从前是不事生产的主。”
他说话不大客气,被说的人也不生气:“若不是家道中落,何至风餐露宿,连连奔波。小二哥,你地头熟,可知在北境,做什么生意才好站得住脚?”
小二眨巴眨巴眼,又看他袍袖底下排出几枚钱,便不着痕迹抹了,悄悄道:“荒原塔猎,公子打听打听便知,北地人家好收藏那些个……要是能拜到万俟家的山头,嗬,你们便发达啦!”
“看来果然要到汉月关碰运气,”年轻公子说着,又想起一事,“我们回灵武城来,倒不是卖货,只因当初稍带了别人的东西,至今不知那叫宝音的姑娘去向,小二哥,你当真没再见过她?”
小二脸色一变:“真没见过,莫再问了!”说罢摆着手飞快地跑开。
温越捉了竹筷,挑起一筷子汤面:“流年不利,诸事不顺。”
他们按照花明廊给的线索,查了多个炉鼎身份,结果那些人要么是自撑门户的孤儿,消失也无人在意,要么是父母双亡寄养在叔伯家,被放任自生自灭,失踪了最好的那种存在。
即是说,根本无人看重他们的生死,人不见了也不会报案留下线索。
“籍贯篡改,官府那边定有漏洞。”沈庭燎咽下一口面,道,“这类伎俩一向见不得光,当初镜湖船工的事同样,拿人命当草芥。”
温越:“无人撑伞的地方,就会有风雨。”
“风雨中的命运,难以预料。”沈庭燎道,“师兄可知,相思门主崔瘦眉当年也是孤儿,她在父母被人杀害后与兄长一路流亡,不幸走散。崔瘦眉运气略好,遇上了老门主,被授以杀人技法谋生,而那位兄长却被恶鬼掳走,种下冥河花为父母报仇,后来一直作为恶鬼活着,还……”
说着,他微微蹙起眉。
“怎么了?”
沈庭燎摇摇头:“没什么,宝音的事要尽快解决,再找不到人只能给乌兰娜一家报信了。”
没想到一次普通的捎带居然牵连出更多隐秘。灵武城凡是听过宝音这个名字的人,都对其讳莫如深。
不出意外地,他们再次碰壁。
宝音做事的那家马行老板气急败坏:“她跟男人跑了,跑了!别再来了,快滚!”
一大群马行伙计来追打赶人,两个人里面只有沈庭燎提着剑,温越躲在他身后由他装模作样地挥了几下剑,才双双退出马行。
沈庭燎觉得极丢脸,温越笑着去牵他的手:“你威武嘛,师兄当然靠你保护……”
“别动手动脚!”
“我哪有——”
“哎哟!”一篮子瓜果滚落,伴随摔倒在地的痛呼,两人转头看去,是个白发老翁。
温越将人扶起:“老人家,没事吧?”
老翁面色苍白:“能不能劳烦两位好心人送我家去,这篮子太重了,就在前面,不多远。”
是个寻常宅院,家中空无一人。
“小老儿有个仆人,碰巧回乡下探亲去了。”
老翁将二人延至客堂,沈庭燎再看他,见他身体虽羸弱,但眸定神清,年纪恐怕没有外表那么大。
“你家灶房里有些残羹,看份量不像一人食用,家中莫非有客?”沈庭燎问。
“小哥好眼力,”老翁笑了笑,“原本有客,昨天刚走。”
他转头望向温越,端详片刻,忽道:“我儿赵子安有个朋友,与他出生入死,是你吧?”
温越一愣:“你——”
“子安死后,我头发全白,老了许多。”老翁闭了闭眼,道,“他常常提起你。后来你去他坟前祭拜,我远远看到过。子安打小有侠义心肠,颇习得几招拳脚,向往江湖正道,很看重你这个道门的朋友。”
温越:“对不住,我没能顾好他的性命。”
赵阿伯缓缓摇头:“我儿本就是甘为天下不平事豁出性命的人,镜湖有难,理当出手。”
温越:“伯父当初在淮南生活,为何如今到了北地?”
赵阿伯:“我本就是灵武人,只是身体不好,内子又早逝,便随子安去了淮南。子安走后,我一个人无牵无挂,便回祖宅生活。”
温越:“原来如此。你若有难事,尽可到城里的天禄商行分号,他们会帮你。”
赵阿伯点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对二人道:“小老儿离家多年,亲友离散,少有登门拜访。不过灵武城人来人往,常有借宿的客人上门。前不久就有两个人住到了家中。”
沈庭燎:“是两个男人?”
赵阿伯:“正是。他们手里还有刀,说是来自沧浪剑派。”
沈庭燎眉头微扬:“沧浪剑,怕是没什么好名声吧?”
“可不是?”赵阿伯叹了口气,“这些人一看就混迹绿林,哪里有正派风范。小老儿容他们住下,只得装聋作哑。刚巧,他们竟真信了我是个聋子,有时说话毫不避讳。”
沈庭燎与温越对视一眼:“宝音?”
“宝音是个好姑娘,”赵阿伯道,“马行说她跟男人跑了,其实,是被掳走了。”
温越:“我们十多天前到这里时,宝音就不见了,那所谓的沧浪剑是昨天才走,二者之间有何关联?”
赵阿伯:“他们,是来善后的。因为抓错了人。宝音她家人俱全,本不该被抓。”
沈庭燎眼皮一跳,合黎川……
温越:“那些假沧浪剑在附近可有驻地?”
赵阿伯:“自灵武城往东北三百里,有处野河梁,找当地人一打听便知。”
小城人烟喧嚷。温越和沈庭燎刚从赵家祖宅出来,迎面就飞来一只健壮大鸟。
“海东青,”沈庭燎一眼看穿,“还是纸扎的,画了羽毛眼睛。”
海东青落在温越手臂,张口就道:“救救!速来!”
见温越没动,这只胖鸟急得直啄他手指,还特别讨嫌地一圈圈飞,一迭声叫:“跟我来!跟我来!”
沈庭燎看着,冷笑一声:“好好的猛禽沦落到他笔下,很难说不是一种不幸。”
某处荒山野岭,陈一白狠狠打了个喷嚏,面色惨淡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讽刺我。”
温越摸了摸海东青以假乱真的尾羽:“花明珂也解决不了,我得亲自去一趟。”
“我去查宝音的下落,看看那帮西贝货在搞什么鬼。”沈庭燎牵了马,转头看他一眼,“死地,非常危险么?”
温越就笑,笑容在日光下尤为晃眼:“关心我啊?”
沈庭燎别开视线,抿着唇上马,温越仍在看他,按说该道个别,但前面的问题撂在地上还没捡起来。
“很快去找你。”他师兄先开了口,嘴里说着不知道在干什么的话,“离开你一天,我都会挂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