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不必猜。”沈庭燎道,“胡杨旅店是个适合歇脚的地方,多住几次就会顺手查查底子是否清白。我摸到过天禄商行的痕迹,今日见面,自然分晓。”
“商行是小楼的生意,既然你表态,我会递话过去的。”
“姬小楼的失心疯还没好?”
“纯卿为保护姬红药中了致命伤。”温越勾了勾唇角,“姬红药把宗门延续的筹码都押在纯卿身上,姬小楼传了消息,问我知不知道舍生换命的法门。”
沈庭燎一怔:“你告诉他了?”
温越:“当我什么禁术都懂?逍遥宗偏要趁势而为,姬小楼潇洒半生,临了惹一身糊涂账,如今他用天生气运罩着,等耗完了说不定——罢了,不说他,我且问你。”
“嗯?”
“以你的修为突破不成问题,可是迟迟不见迹象,绮罗香又一滴不肯碰,为什么?”
“修为到了,心境没到,突破不了很正常。”沈庭燎指指胸口,“百花杀与朱雀火,均是至邪之物,我派剑道清净绝俗,怕是难让我过此关。”
温越:“稀奇,你几时把百花杀放在眼里?至于朱雀火,附近刚好有个地方能解决。”
“我要朱雀火有用。”
“用多伤身。”
“是别的用处。我不会依赖它,放心。”
狂风不知是何时停歇的,后半夜就听到旅店外有动静。沈庭燎在心悸中睁眼,直觉胸口冰凉,寒气从琵琶骨的伤处透出来,蔓延开密密麻麻的疼痛。
寒玉锁是他自愿戴上的,幽冥鬼狱也是他自己走进去的,只是选择而已。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催动内府真气在经脉中运转,逼退鬼狱在他身上留下的煞气。
无边静谧中,包裹而来的是楼板上下的低语声、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声……还有杯盘交叠碰撞,衣衫摩擦窸窣的零碎响动。
天色晦暗朦胧,沈庭燎不打算起床,他偏头看了眼温越沉睡的脸,渐渐放缓呼吸,又是一枕睡去。
再醒来时,隔壁花家兄妹已经走了。
马厩遍地散落着草屑,沈庭燎与温越一人一骑,纵马离开这个短暂的休憩地,恰与另一队人马擦肩而过,为首的人却引马在侧方:“我好像见过你。”
话是对温越说的。
年轻女子眼窝颇深,双瞳大而圆亮,侧脸那道疤痕的凶戾感被阳光冲淡,整张脸与昨夜相比更有种执拗的孩子气,温越被她盯着,微微笑道:“面目相似的人很多,想是你认错了人。”
“不是面目相似,”这位大刀镖局的少主摇头,也不作过多纠缠,“你在北境做任何生意都行,但不要做荒原上的生意。”
温越:“为什么?”
“不干净。”说罢她牵引缰绳,带着一行镖师与趟子手离去。
二人策马北上,草甸渐渐浓绿。
正盛夏节气,过了那段胡杨林,就是一处水草丰美的夏牧场。此地被唤作合黎川,草茎中汁液饱满,野花一丛一丛随处开放,马儿流连不已。向远处看,山势连绵起伏,山坡长而平缓,一顶毡帐淹没在草原中,像大地偶然遗落的野蘑菇。
到这种地方,没有不放马的道理。
沈庭燎上了马绊子,任马儿自由吃草,这些马儿是白马营在外养的马匹,善识途,性情温顺,且走且停跟在人后。
日光慷慨,金子一样从云端跌落,汪洋在一望无际的草场。
沈庭燎边走边道:“说荒原上不干净,但黑水城又怎算是好地方?”
温越:“黑水城盘踞多年,无论人与鸟兽,皆一去不还,他们要做的想必是大生意。”
沈庭燎:“万俟穷么,出得起买命钱。”
温越:“你与他有交情?”
“早年巡视汉月关,赴过他的宴席。”沈庭燎停顿片刻,评价道,“穷奢极欲。”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俗不可及。”
温越笑得不行,沈庭燎睨他一眼:“你与他很熟?”
“不熟,”温越回他一个意会的眼神,“他不认识温步尘。”
再走一段路,水道纵横,是片浅浅的沼泽地,沈庭燎蹲下,嗅闻水的气息。
“如何?”
“并无异常。”
温越:“从这里向北,过了漠南荒滩,就是漠北边界。顾家守卫北境有方,草原部族逐水草而居,竟也能入关到此游荡,可见在生存面前,一切冒险都是值得。”
这是明显调侃式的言论,沈庭燎道:“百年来,能入住大宁的草原外族少之又少,自二十年前起,荒原怨灵越发猖獗,六部的牧人为之牵制,无暇过多冒犯大宁边界,境内这些大多是后代子民,连放牧都由官府圈定牧区,早已安定下来。”
“北境疆域广阔,有荒原牵制,的确缓和不少冲突。只怕狼饿极了,也要下山。”温越语调一转,道,“要下雨了。”
是草场最丰沛多雨的季节。
前一瞬还在阳光普照,过不了多久又开始起风。绿草如浪涛汹涌,沙沙地搔刮衣摆。
沈庭燎招呼马儿过来,卸了马绊子纵身上马:“去前面那个毡帐。”
几乎是前后脚,雨水就泄了下来。夏季的毡帐并不厚重,沈庭燎一掀帘子,露出里面一家三口的脸。
应是在午眠,小儿子还揉着眼睛,女主人殷勤摆茶,男主人冒雨出门帮他们把马牵到牛棚,牛羊都散落在外吃草,还没回来。
茶水热气腾腾,散发着油脂香,沈庭燎接过茶碗,张口是牧人语言:“多谢。”
这家人自上一代就从关外迁徙而来,本就少见同族,放牧生涯孤单漫长,乍见能搭上话的大宁人,又惊又喜,仔仔细细观摩沈庭燎那双灰色眼眸,啧啧称奇。
温越靠在门边坐着,嘴角噙着笑,看他师弟应付比大雨还汹涌的热情。
女主人叫乌兰娜,性情爽朗,比较会几句大宁话,说着说着就咧嘴笑,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乌兰娜一家的大女儿在远方定居点的小城中做事,似是因身体欠佳,不再跟随家人放牧。
“她叫宝音。”乌兰娜得意地比划,“宝音很会驯马。”
年纪小一点的男孩嘴里啃着干酪,嘟嘟囔囔:“宝音怎么还不回来,我的小马!”
沈庭燎:“你也有自己的马?”
男孩感觉被轻视了,挺起胸脯,也是好一番比划:“我一个人的马,给宝音驯,跑很快!”
男主人话不多,一边听他们闲聊,一边默默喝茶,眼中有淡淡的温情。
草原上的雨来去匆匆,很快雨收云散,温沈二人告辞上路,乌兰娜早打听好他们的去处,乐呵呵地系了一大包干酪在沈庭燎的马背上,要他们带去给城里的宝音。
草地愈发湿润,曲曲折折的小水湾映着晴空,马蹄深一脚浅一脚。沈庭燎侧首:“听得懂,怎么不说话?”
“在想心事。”
沈庭燎脖子一下没能转回去:“你有什么心事?”
“我在四境放了木傀儡,北境也有。”
“嗯?”
“四方神出了三个,还差北境这一个。”温越道,“木傀儡感地气,北境躁动不安。线报显示,死地的数目在增加。”
沈庭燎:“所以陈一白叫走花明珂,还有死地不好应付的原因——你很担心?”
温越:“无常劫中,人人都有自己的命途。正因如此,我反而有了一个念想。”
“什么?”
温越笑着瞥他:“不说。”
啪!
沈庭燎一鞭子抽在温越座下的马屁股上,马儿立时狂奔出去老远,险些踩进深水坑,狠狠歪了一下。
“师弟,脾气这么坏,着实让我有些惊讶!”
合黎川夏牧场的边界逐渐远去,穿过荒滩与道道沙梁,他们到达名叫灵武的边陲小城。
在中原王朝更迭的漫长历史中,来自北境游牧民族的剽悍抢夺数见不鲜,由于漠北荒原的存在,牧人大都聚集在草场更多、水源更丰富的漠南地区。不过自从大雍倾覆,四境离乱,异象频发,以冰冷邪性著称的荒原在怨灵与邪秽扫荡下不断开疆拓土,蚕食漠南珍贵的膏腴之地。
以六部为首的草原部族疲于应付荒原凶煞,百年来尽管滋扰不断,大宁北地总体维持着稳定的和平。而对大宁来说,尽管有草原部族在外面挡上一挡,但荒原南下,大宁疆土已有唇亡齿寒之忧。
灵武,就是在北境漫长的疆域线上,距离漠北荒原最近的小城之一。
按照沈庭燎的计划,他们要从灵武城开始,调查那些失踪者的去向。
熏风吹起,越过青川高冈。
时间一晃到了六月中旬。
许是九州势乱的原因,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尤其西南一带,似乎朱雀那场大火的烈炎还残存在大地表面。
西南都护府长史带着两个府兵走进园子时,一眼就看到有人赤膊站在园中,枝叶掩映间白花花的一条。见到他们三人,那些随从下官并未阻拦,长史便接着趋步向前。那人背对着他们,脚边是口井,井栏边放了只水桶,他用一把木瓢从桶中舀起水来,那井水深幽冰凉,就这么当头浇下去,长史看在眼中,已觉天灵盖打颤。
早听说京城大理寺卿行径古怪,竟是这般不拘小节。
长史走近了,正一正冠带,两手一揖:“季大人。”
白花花的人转过身,水珠子还在从额头往下滴落,那张脸添了年岁,像板正的一块匾。
就在昨日,这块匾悄没声地出现在益州城,将上下一干官员吓了一跳,西南巡按的委任状刚到没多久,他们根本没料想此人来得这么快。
“这是大人你要的地方志,城志、县志等等,都在里头。”长史一挥手,府兵将挑的担子卸下。
“有劳。”季逍将木瓢一扔,“东西放书房里去,请长史稍坐,本官有话要问。”
这一等并不太久,季逍略擦干了发肤,穿着一身便服回来。
长史:“原本都护大人今日要亲自拜会,可前两日正逢婚期,不免忧思伤心。”
说的是董济安之女董含光与镇国大将军之侄荣桓的婚事。大宁有个规矩,若帝王驾崩,举国守孝三月,按理孝期不该婚嫁,但有例外,便是占卜出的吉时刚好寸在这三个月内,且三年内再无选择,须得静悄悄地做,绝不能大肆操办。
董济安封疆大吏,不能离开西南。董含光没有锣鼓唢呐,没有十里红妆,一顶花轿,一行送嫁队伍,隆重而沉默地进了将军府大门。
“嗯。”季逍应一声,很快转了话头,“本官离京前翻阅魏王手书,得知南境一种毒物,叫做紫芝沉。长史可有耳闻?”
长史一愣:“紫芝沉……倒是听过,至毒之物。”
季逍:“何处可见此物?”
长史:“那得进到南疆密林里找,只是里面危险非常,轻易去不得。”
“去年在监察司斡旋下,朝廷和巫族早就谈和,不能请他们相助?”季逍问。
长史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大人也知道,长乐九年间,南境驻军和巫族结了仇,就算如今握手言和,不请动监察司出面是不成的。”
“那便叫西南方面的监察司御使过来。”季逍道,“我要进一趟南疆。”
长史大吃一惊:“大人三思!”
季逍不耐烦地皱眉:“朝廷命本官审魏王旧案,线索就摆在那里,都护府何以阻拦?”
长史连称不敢。
西南都护府与监察司往来一贯密切,没多久派驻在益州府的御使就回了消息:巫族自朱雀后折损严重,要他们派人做向导,只能是御前监察使亲笔手书去请。
这个小御使言语留着余地,光说御前监察使,并未指名道姓。
但季逍不论,叫他们加急报送望都。
西南这边递信极快,可那信进了京城,就如石子落水,响一声便没了影。
长史前来解释:“京中手续繁琐,湛国公又是代行权责,还有御史台的人协理,难免会有耽搁。”
“不等了。”季逍道,“本官带钦差卫队前往,你们在外接应。”
长史摇头叹息:“进南疆若无江湖道高手扈从,恐怕危机重重。大人何故如此急迫?”
“照做便是。”
此人做事不按常理,长史心里打鼓离开,正要走出院门,就听围墙外传来模糊说话声,他捕捉到几个字眼,不由蹑手蹑脚靠过去。
这一听,却是炸出一身白毛汗。
是日晚间,西南都护府长史与大都护董济安秉烛对坐,长谈至夜半不休。而在千里之外的望都大理寺监牢,却又是一番光景。
短匕削铁如泥,高墙矮窗漏进一抹暗沉月光,血液失去颜色,颓然喷溅出来,没入潮湿而散发着酸臭气味的草堆中。
到处都静悄悄的,不见多余的囚犯,也不见多余的看守。
白明月的手腕无疑纤细而唯美,适合翻出缭乱的姿态,为她名动京城的舞姿增色。可此时这只手腕正微微打颤,昭示出本人强力压抑又仓皇的内心。
“这是第一次,做得不错。”一道男声响起,举目监牢一角,站着个周身黑袍的男人,梼杌面具覆在脸上,通体如烟如雾,哪怕再走一步就是月光,也照不到与黑暗彻底融为一体的鬼魂。
“多谢主人给我机会。”白明月取出丝绢,将带血的匕首缓缓擦拭,借此平静下来,“倪大人想要我的人,我只好要他的命。”
“断风烟非同寻常,他嘴巴再严也抗不过。荣家不肯动手,只好我们代劳了。”
鬼主语带轻讽,从黑暗中踱步而出。白明月与他对视,看那黑袍中伸出一只枯白的手,抚上她美丽光洁的脸:“当初我将庄小蝶扔到鸡头巷自生自灭,你怨我吗?”
虽然心知眼前并非真正的死人,可他言语行动不带一丝活气,白明月被触碰时不禁一抖:“小蝶对主人毫无用处,不该强求主人垂怜,能多活那些年,是她的福气。”
鬼主:“那么明月你,对我的用处呢?”
白明月迟疑片刻,伸手去解腰间的系带。
“不必了。”鬼主收回手,“倒不如回答我之前的问题,这么执意留在望都,难道你对沈庭燎动了真心?”
“多年过去,眼里只有他一个,是否真心,连我自己都分不清。”白明月自嘲一笑,“让我活下来,主人。只要不成为炉鼎,我什么都愿意做。”
隔着那张冷酷面具,白明月感觉鬼主笑了。
“你和那些炉鼎不一样。你很忠心,明月,我会尽力满足你的愿望。”
灵武城。
温越在约定的时间赶回,发现他师弟已先到一步,正专注地自弈。听到他的脚步声,沈庭燎眼皮纹丝未动,道:“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想听哪个?”
温越:“看你心情不爽,听哪个都没差,那就好消息。”
“倪少聪死了。”
“这算好消息?”
“我们早一步动了大刑,季逍从他嘴里撬出了需要的东西。”
“那坏消息呢?”
沈庭燎手里拈着一枚云子,按在棋盘边缘,他的唇角垂落,侧脸俱蒙在阴影里。
“江南岑氏家主岑述于繁花派山门外遇害身死,所撰辟邪医典遗失,前去接应的监察司岭南道驻石门关御使及护卫小队全数阵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