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野平川,山势在极遥远的地方起伏,近处还夹杂着与之不同的线条,那是大片胡杨林的影子。
一只戴桃木戒的手伸出来,在白刺丛中顺了一把,一簇青红果实连着枝叶被折了下来。
“喏。”
沈庭燎垂眸,果子小而青涩,可怜兮兮地缩成团扒在枝干上,只有少数几颗早熟的,泛出瑰色的光泽。
“季节还没到,摘来做什么?”
“嫌酸啊?”温越在他身后道,索性摘了最红艳的塞进他嘴里,“这个保证甜。”
这人手指动作轻快,沈庭燎不及拒绝,咬住那颗白刺果,任由酸甜汁水在口中爆开,润泽微干的嘴唇。
□□的马行路稳健,虽不比监察司白马日行千里,但足够他们在天黑前到达最近的宿处。
这里是黑水城附近的郊野,位于凉州东北方向,同样处于西域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辖区的交界,本身归属北庭境内,亦是人们口中北境的起点之一。从黑水城继续北上穿过牧人草场,将会进入真正的北境荒原。
花明珂御马跑在最前面,向后斜睨二人一眼:“马上就到胡杨旅店,何必吃这酸果子?”
温越:“亏你是驭灵师,不懂果多伤株的道理,摘去几颗酸的,剩下的到了秋季便能长得更好。”
花明珂:“我是驭灵师,不是莳花女。与其在这儿扯闲篇,不如给自己编好假身份。”
温越:“好办,我们是来北境找生意的行商,我叫赵大,他叫赵沉。”
花明珂:“哦,我叫赵大沉。”
“我觉得有些冷了。”温越沐浴着烈阳道,“咱们快点走吧。”
即使是在北境边缘的郊野,大风也说来就来。明明白日里还是明亮清爽的天气,到快黄昏时分,平野与天空之间就多了大量块状的浓黑的云。这些云被风推过来时,大地都会进入梦魇。传说这是荒原诅咒的化身,也有人说这是怨灵的眼泪。
一行三人策马疾驰,死去的树遍野横陈,胡杨林形状越来越清晰。
“吁——”花明珂勒住缰绳,伸手抓住旗杆边缘垂落的粗麻绳摇了摇,铜铃铛撞出嘈杂的响。
沈庭燎仰头看旗杆上部,没有飘扬的风幡,只在铃铛下面钉一块木牌,深深刻着“胡杨旅店”四个字,杆身缠着土褐、灰白各色的布,抽出头的碎布条子在风中扭动,像一条条细长的蛇。
这里是通往黑水城郊外罕见的一家旅店,不知是不是天象突变的缘故,胡杨旅店外面不见半点人影。铃铛声一响,才有个伙计打扮的开了大门,急匆匆冲过来,二话不说先引了马去马棚。
“风大,进去先!”
三人进去,旅店不高,上下两层,地方宽敞,上边住人,下边吃饭。正在吃饭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三五成群的,一看有新客到,不免要去瞧。
外人眼中只见得领头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后面两个周正男人,不由多议论几句。
“听说东边有个花匪,专爱强掳好模样的良家男子,可要小心呐!”
“呸!”花明珂两眼圆睁,“要死了,姑奶奶哪点像那种货色?”
“哟,花二姑娘,稀客呀!”旅店老板笑眯眯地站在柜台后面,“我说东家难得亲自来收账,原来是这么回事。”
花明珂眼眸闪了闪,笑道:“老规矩,两间房。”
老板:“好说,这二位是?”
“到北边找事做,带他们见我阿兄。”花明珂接了钥匙,在手里转两圈,“走了。”
楼板常有人上下,不见积灰,但年头久,踩着难免嘎吱嘎吱响。隔着封了木板罩着厚毡的一排小窗,能听见风的呼啸,一声又一声,似野地里乱窜的兽。
天黑得好快,旅店内点了油灯,映出张张各异的脸。沈庭燎淡淡扫过,留意到某个角落沉默地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背影偏瘦,头发高高束起,露出半张侧脸,脸上有狰狞的疤。
花明珂熟门熟路,引二人到一间房前,门缝半开似等人来,推进去看到一个坐在灯下的影子。
“哥哥!”花明珂快步而入,风带起气流,烛火摇晃,引得墙壁上人影也在晃动。
那是个模样秀气的男子,面容与花明珂颇为相似,服饰倒与中原人别无二致。
温越在他身边坐下:“明廊,好久不见。”
“公子,”花明廊露出笑容,“自你我分别,已经过去许久了。”
说着,他看向沈庭燎:“沈大人。”
“我现在叫赵沉。”沈庭燎将房门闩上,“你不会武功,也不会道门方术,怎么敢孤身过荒野?”
“我来胡杨旅店收账,他们要保证我的安全。”花明廊说着,手指拨了下放在膝头的算盘,珠子发出琳琅脆响。
花明珂笑嘻嘻地倒茶:“哥哥别的不行,账本拿到手一瞧就知真假,世上没人比他更明白的。”
花明廊轻咳:“又胡说八道。”
沈庭燎微一挑眉,看了温越一眼。
温越笑而不语。
花明珂拉着她兄长的手:“好啦,快说,陈一白什么安排?”
大风猛烈地拍打窗棂,几乎吞没一切声音,人的话语,牲畜的嘶吼,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不过对这间屋子里的人来说,那种轰鸣就成了完美的遮掩。
“第一件,两位要的几个炉鼎线索。”花明廊递了张纸给温越,“都是北地的人,籍贯被篡改到了南境,目的极有可能是混淆视听,掩饰北境出现月下香的时机。”
温越:“嗯。第二件呢?”
花明廊:“商队遇到的危险变多了,有人伤亡,陈一白在处理,要我来带明珂过去。”
花明珂:“什么?我好不容易才——”
花明廊:“第三件,沧浪剑韩渡已到渝州城,那只魇妖被他丢在我们的一处据点照看,仍然神志不清。”
说到这里,他的嗓音带了几分严肃:“照看魇妖的资费,得从公子你的账上划扣。”
温越莞尔:“行。”
“还有,明早天一亮我就走。”花明廊从怀里摸出一枚用麻绳扎着的纸卷儿,沈庭燎察觉他动作迟疑,疑似顾忌着自己。
这位欢喜阁首屈一指的账房大先生可能不常撒谎,神情罕见地不自在,像是给温越塞了见不得人的东西:“陈一白最新改的,很受欢迎。”
很受欢迎?
沈庭燎还在思索,那厢花明廊咳嗽一声:“车马劳顿,我先歇了。”
沈庭燎:“等等,你知不知道,楼下用刀的那些人是什么来头?”
“用刀的人很多,但能得你青眼,应是大刀镖局的队伍。”花明廊道,“近来有传言,大刀镖局接了北境第一富商万俟穷的单,要帮他运送一件价值连城的神兵,不少匪盗动了心思,可惜镖局少主亲自压阵,恐怕要让他们失望。”
温越:“万俟穷请你去珍宝宴?”
花明廊:“是,请帖已送到,定在八月。”
沈庭燎下楼时,大风声已掩不住客堂内乒乒乓乓的刀兵声,桌椅翻倒,杯盘乱滚,一只胡杨木雕的水碗刚好咕噜噜滚到他脚边,洒了一路水痕。
想是见惯江湖事,旅店老板老神在在地躲在柜台后面看账,几个伙计手脚麻利,不去劝架,只把易碎的家伙什收起来,把桌凳搬走,远离那是非地。
沈庭燎略略听一耳朵,大抵明白原来是漠北刀和镖局起了口角,都是北境有头有脸的势力,谁也不服谁,索性打上一顿,万事大吉。
一缕刀气袭来,沈庭燎蹙眉,侧身避开。
老板惊道:“要动真气外边打去,伤了普通人算什么道门高手?”
“哼。”一道女声响起,“就这点本事,也敢在外撒野?”
那几个漠北刀弟子自知理亏,收刀坐下,闷头饮酒不提。
说话的女子约莫二十来岁,脑门上绑一条兽皮抹额,抹额中央嵌着块纹饰粗犷的铁片,铁片被打磨得很薄,紧紧地贴着眉心。
方才乱斗她唯一一次出手,就是漠北刀的人用了真气,那一缕刀气扫向边上的客人,被她打偏后将将撞到沈庭燎这里。
沈庭燎躲开后与她对视一眼,看她神情有种凌厉的桀骜,倒不见得有歉意。
她出手那一招极短,却不能逃过他的眼睛。既然是塞上出名的镖局,又用着漠北刀的招式,内中纠葛也许不难猜。
沈庭燎无意掺和其中,事态平息后他向伙计要了清水上楼,经过花明廊屋子时听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推开旁边客房的门,温越只看他一眼,便笑出声来。
“怎弄得这般呆气?”
黑风压顶,旅店内本就昏暗,先前他们进来时刻意敛了气息,不欲引人注意。没想到沈庭燎取趟水,就给自己脸上添了手脚。
“我的幻术水平一般,可稍作遮挡不成问题。”沈庭燎取水煮茶,不以为意。
温越:“不大改面目,只改气韵,着实巧思。但我听说你行迹隐蔽,就算是道门,熟悉你模样的都只是少数,北境那么大,何必偏要假面目示人。”
沈庭燎:“我是逃犯,与你当然不同,须得小心谨慎。”
“真记仇。”温越冲他晃晃手中的纸,“你见了这个,就知晓不用遮掩太过。”
“是什么?”
沈庭燎正走到他坐的榻边,温越却将那纸掩了掩,神秘地笑笑:“不如我念给你听。”
只要探个身,就能看到纸上的内容,沈庭燎且站定了,等着看他要作什么妖。
但见这师兄嘴角挂着吊诡的笑,抑扬顿挫地念道:“上回说到,关城外竟然来了只爱扮人形、残害行人的怪物!恰有一天夜里,有个卖兽皮的货郎打苏兰草场回城,路过一片野坟地,忽然内急,刚想借贵宝地行个方便,却听狂风大作,某个坟头掀开,跳出一只怪东西,长得尖牙利爪,穿身破衣烂衫,竟是从死人身上扒来的衣服!那怪一见他,当即高声长啸,伸出爪子要取他颅脑,货郎吓得是魂飞魄散,两股战战,正六神无主之际,又听一声怒吼,好一个膀大腰圆、威风凛凛的八尺壮汉,足穿登云靴,手提一口青光闪闪的宝剑,对那怪劈头刺去——”
沈庭燎听到这里,额角青筋绷不住跳了跳,抬步就要走。温越嘴角压不下去,哪里肯放,直接拦了腰将人按在腿上,迫着他将后晌听完。
“好壮汉!四下里飞沙走石,荒坟乱草,他丝毫不惧,一人一怪便斗将起来!货郎看得眼花缭乱,忽听‘咔嚓’一声,竟是那宝剑切瓜般切下了怪物的头颅,原地血溅三尺!货郎惊得倒身便拜,刚吐出‘多谢’二字,那来无影去无踪的大汉就消失在了跟前。岂知沈庭燎行踪莫测,货郎回到关城,再未见过他本人,至今提起,仍是段斩妖除魔的佳话!”
“……”沈庭燎磨了磨后槽牙,盯着他师兄在灯烛下明亮带笑的眼睛,“要我给你喝彩么?”
温越:“你爱听就行,师兄不在乎那些虚礼。”
沈庭燎简直给气笑了,推开他起身去看茶水:“文心台的门人,写江湖评书就这点水准,骗得了几个?”
“能骗一个是一个,何况当地人偏爱吃这套,苏兰草场摔跤的多是这样的壮汉,最讨姑娘喜欢。”温越道,“你总归有抛头露面的时候,只要大多数人认为你长那样,你就多一分安全。”
他含笑看着,年轻剑客宽肩窄腰,身形挺拔凌厉,与当地人崇尚的健硕身材全然不同。
沈庭燎:“花明廊说这是新写的,那总归有旧的。你实话告诉我,这么做多久了?”
温越:“确实有点久。”
“有点久是多久?”
“从你成为监察使那一天起。”
风或许真的太大了,隐约有房间里传来物什翻倒的声音。
沈庭燎垂眸,提起沸腾的铜壶,向木杯中注水。水被淀过,清澈无尘,能看见杯内胡杨木蜿蜒如沙脊的纹理。
“师兄,你要当心。”沈庭燎折返,将一杯滚烫茶水递到温越手中,“荒原的风会走漏消息,别让我发现你更多秘密。”
温越心弦被碰了一下,于是他与沈庭燎也碰了个杯:“荒原的秘密很多,你先看到的未必是我的。”
沈庭燎不答,轻轻吹了吹茶水,就着一点烫意润泽唇舌。
“北庭都护府的账不是那么好查的,即使是我,也不能干预湛修言的计划。你告诉花明廊,以天禄商行掌柜的身份去和湛修言谈判,才是明智的选择。”
温越笑:“哦?你怎么猜到天禄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