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沈庭燎抽身,“这只是偶然。”
“能够影响你道途的事,也不放在心上?”温越笑,一只手还勾着他脖子,“这可完全不像你。”
沈庭燎:“一切都是选择的结果,我的道心,从未改变。”
温越抚了下他的侧脸,道:“师弟,如果我——”
惊叫声传来。
“有人落水了!”
旋即又是扑通几声。
沈庭燎:“任飞霜跟着跳?”
温越瞥去一眼:“龙牙看起来很意外。你说任飞霜做事有目的性,那么他也很讲义气吗?”
原本波浪轻柔的湖面霎时多了几个暗沉漩涡,只见得人影在其中起伏,祝寒枝色变:“任飞霜,上来!你要做什么?”
沈庭燎:“任飞霜义气的话,他漠北刀主的位置就不会是流血得来的了。”
刀气如朔风连天,罗帐被撕扯裂开,满目花朵颤抖凋零,连枝叶都开始枯萎,祝寒枝怒不可遏:“任飞霜你好大胆,昏罗帐会惩罚你!”
“来吧,惩罚我啊?”任飞霜冷笑,“我门下弟子出事,你们非但不帮忙,反而倒打一耙,好不要脸。”
“你才不要脸!”花明珂当即反唇相讥,“自家守心不正被秘境蛊惑,没那本事进什么昏罗帐!”
沈庭燎眉峰攒聚,紧紧盯着风云乱起的水面,忽见其间金光一闪,脱口道:“是千沉钟!”
“千沉钟?”温越点头,“难怪他们敢冒进,原是得了这种宝贝,不过就算是千沉钟也不能在昏罗帐支撑太久,任飞霜这拼命架势,非得要繁花派的命才对。”
沈庭燎视线落在他尾指的桃木戒:“你猜到了。”
“如意结可破除邪妄,至纯至净,是繁花派镇派之宝,夺走如意结,从江湖道义来讲,几乎是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温越点了点沈庭燎胸口,“昏罗帐真塌了可不是好玩的,得想法子先打碎千沉钟。”
沈庭燎按住他的手:“人家的动作比你嘴巴快。”
繁花派门人在秘境不稳时,就毫不犹豫向水中数人发起了攻击。风高浪急,小小一片木兰舟像在浪尖颠簸的草屑。漠北刀的人见繁花派动手,亦纷纷加入战局,而龙牙在此时选择了作壁上观。
“门主,要出手吗?”
“不出。任掌门留了一手好戏,咱们瞧着便是。”
“可,繁花派这些人未必打得过……”
“等两败俱伤了再动手,那时的好处,说不准比绮罗香更多。”
沈庭燎顺风听了一耳朵,面无表情地将手浸入水中,这孕育出优雅奇花的湖水竟冰冷刺骨,他指尖结印,符咒如潜鱼游水,一股脑儿撞在狂刀门船底,把人一同拖进浑水。
温越看得好笑:“要不我用幻术化形,咱们出去帮上一帮?”
“你傻还是我傻?”沈庭燎道,“凭空多两个人,用的还不是繁花派术法?”
温越:“就当是远道而来的散修朋友——”
“何人在此放肆!”一声清叱响于当空,万顷繁花落下,罗帐飞扬如云舟,送来一道人影。
温越:“瞧,这不是有远道而来的么?”
花明珂手搭凉棚,两眼亮晶晶地:“姐姐,真真是好标致的人物。”
来人正是繁花派大弟子舒华予。
任飞霜:“小辈休得张狂!”
半空中女子不语,手中琼露盏清气鼎盛,飞花凝露飘摇坠落,那些残枝败叶忽地变了形状,大片枯叶蝶从湖面腾空而起,飞掠过杀气四溢的乱局,身陷漩涡的任飞霜等人更是避之不及,近乎麻痹的痛楚在蝶翼划伤发肤时迅速渗入骨髓,初时尚能抵御一二,紧接着便再无还手之力。
罗帐曼卷,水中沉浮的人被接连抛上木兰舟。
“是蝶变啊,”花明珂低声喃喃,“竟然修成了蝶变。”
蝶变是群芳妒心法最高重的招式,千沉钟也无法抗住其倾夺之力。习得蝶变,不仅意味着到达宗师境,更是代表真正拥有了继承掌门位的资格。
祝寒枝轻吁一口气,微微颔首:“还算像样。”
有舒华予这种狠绝无情的出手,任飞霜等人再不甘心也无可奈何,出秘境的路变得十分顺利。舟回凌波涧,两班不速之客一眼瞧见身着烟青软甲的队伍。
为首的御使不待发问,就对瞠目的众人道:“我们接到报案,便紧赶慢赶来了,好在看诸位大体无恙,想是已经谈和。哦对了,那庙里的伤员都另外安置了去处,保管妥帖照看。”
任飞霜指着这行人,扭头对花明珂道:“你在老子眼皮底下搞鬼?”
花明珂噘嘴:“你都把我抓起来啦,还不准报官啊?”
“可笑,”任飞霜道,“遇上事光想着报监察司,就这点三脚猫手段?”
花明珂笑嘻嘻道:“三脚猫怎么了?我多表表忠心,说不定御前监察使还能多看我两眼呢。”
任飞霜:“你!”
“咳咳,”那监察司地方御使打断对话,道,“我们来的路上接到了繁花派发的章程,深为感佩,此番还要议一议这件事。”
祝寒枝一笑:“好说,方才我与漠北刀、狂刀门两位掌门进了一回秘境,发觉其中还有诸多凶险不曾考虑,正好趁此机会将章程再行完善。”
沈庭燎唇角上挑:“任飞霜真的没受内伤?我看他像要吐血的样子。”
温越:“目的太强,有时不是好事。”
有监察司介入,漠北刀与狂刀门无法过多纠缠,恨恨撤离了繁花派,祝寒枝信守承诺,让他们带走从秘境采得的绮罗香,至于两家回头私下如何瓜分,便不再过问。
沈庭燎趁隙见了岑述一面,岑述先说了彭无惑虽还在昏迷中,但伤情有了好转迹象,又说到医典写好后要尽快试验,并借朝廷的手广为推行。
“西北已有民不聊生之象,尤其要快。”
“嗯。”沈庭燎道,“都尉,此事从你这儿出,你来帮着拟个奏表。”
他顿了顿又道:“务必先递到左谦手里。”
那地方御使领命:“是。”
待离开岑述居所,身穿烟青软甲的御使立刻取出一物,双手捧到他面前。
“此剑已从大理寺取出,无人能查到踪迹。”
沈庭燎:“查不到,我就能脱开干系?”
“左统领放出消息,此剑丢得蹊跷,正等着大人回话。”
“呵,他倒会给我找事。”沈庭燎握过剑身,将长剑在腕间转了几圈,方道,“你让他放出风去,剑是漠北刀盗走的。”
“遵命。”
沈庭燎出了门,看到温越匿在花枝树影里等他。苕华盛开,烂漫如金乌燃烧时坠落人间的火羽。那身素雅衣衫在一半日光照耀下映出火一样的花色,又在一半阴影中染上寂静悠长的绿意。
沈庭燎脚步有几息停顿,待稳定了心神,才向温越走去。
“是祝掌门的云露茶不好喝,来这里躲清闲?”
“哪里,人家要用绮罗香招待,我可不敢独享。”
沈庭燎挑眉,见他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便道:“里面有好东西,让你赖着不肯走?”
温越来拉他的手:“自己进来看。”
花叶重重,内中竟是条只容一人过的密道。
“怎么,你没发现?”
被当做贵客从正路引过来晒足大太阳的沈庭燎:“……”
温越特意前来,是等他一道向祝寒枝告辞。
任飞霜大费周章,从北境带了诸多门中精锐前往西南,下了两派彻底撕破脸的决心,就为了从昏罗帐中夺取如意结。江湖道皆知,昏罗帐凶险异常,若非如意结镇于其中,时刻维持精纯之气,绮罗香便无从生长。
但事实证明,许多关乎家底的消息,都可能是故意混淆视听。就像繁花派借温越入昏罗帐之事加深这种印象一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要当事人不说破,那就始终是个完美的真相。
所以当舒华予跪在地上捧出如意结,温越毫不惊讶。
“弟子心结不破,无益于道途,更当不起掌门位。只盼元小清一事了结,再回门中,报答师尊恩情。”
她应当是在北境盘桓许久,否则南境山水养出的眉眼间不会有朔风吹的痕迹,更遑论那样深刻决然的眼神。
“小清代我受难,这便是我的因果劫数。”舒华予定定直视着掌门人,“从我在路边捡到她的那一刻起,就已产生。”
祝寒枝:“她生,她死,皆系你一人,你是这样认为的?”
“是。”
“在她那里,生死已定。”祝寒枝叹息,“华予,师父可以答应你,但师父不想你陷入执迷,明白吗?”
“弟子明白。”舒华予道,“师尊可还记得,去年小清担任探事人,去了趟东海?”
祝寒枝:“记得。东海险象环生,幸得巫山二位相助。”
沈庭燎正坐着与温越默默喝云露茶,闻言方道:“是那个穿绿衣的小姑娘?”
舒华予点头:“那次小清从东海回来,说东海出了一面尘世镜,能够照见心中所想的未来。她前往一观,大为喜乐,说弟子当上了掌门,修为精进,是个锦绣前程。”
紫藤花繁,香气氤氲,舒华予说到这时停了一停,方放轻了嗓音道:“我便问她,那时她在哪里呢?”
她说着,竟轻声一笑:“那个傻丫头,根本就没想过她自己,她说不管在哪里,总归还得在我身边,繁花派是她的家,她还能上哪儿去?”
祝寒枝了悟:“你想……亲手解决她,将她的残魂,带回来?”
舒华予:“请师尊成全。”
沈庭燎:“夺舍元姑娘的恶鬼名叫朱厌,不知为何,她虽修了魔,皮囊却无法承载魔息,夺舍恐怕是为顺利转生。”
他的手指轻轻击着茶碗边缘:“世道纷乱,幻鬼窟主人本就行踪诡谲,舒姑娘若坚持追凶除恶,或可消解人心怨愤。”
有自称是越狱逃犯的御前监察使支持,祝寒枝不再多说。温沈二人不愿打扰师徒叙旧,当下辞别出山门。
花明珂早换回原来那套行头,在山门外一个偏僻角落等着:“快点快点,肚子饿得咕咕叫。”
沈庭燎:“你认得我的校尉官丘池吗?”
花明珂:“丘池?那个丘大饭桶?好哇,你——”
在她后面的话说出口前,沈庭燎直接原地腾空,一看是温越揽着他轻身而起,当即跑了百丈远。
“招惹她干什么?”
“为何不能,她不是还要我多看两眼。”
“不如多看看我。”
沈庭燎扭头,坚决不跟他对视。
温越在那笑,身法潇洒掠过云端鸿飞无迹,眨眼落在一处苍山断崖,崖壁生满青苔湿滑无比,是采药人都不会涉足的地方。翘首望去,澄江如练,鹭点烟汀,恍惚误入空明之境。
花明珂气急败坏赶到时,温越正在拨开地上的藤草,露出一道陈年阵法痕迹。
“沈大人,”花明珂腻过去搂沈庭燎胳膊,“你提丘池是几个意思嘛?”
沈庭燎让开她的手:“我只是在想念我的副官。”
花明珂一愣,刮刮自己鼻尖:“想念他?你们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哎哟!”她捂紧脑门,“公子,为何打我!”
温越手底排布阵法,头也不抬道:“说错话,该罚。”
“丘池是妖兽,早先只是跟随我左右,”沈庭燎道,“后来见他头脑聪慧,喜欢做人,就让他顶了白马营校尉官的缺。”
他那双浅灰眼瞳此刻并不显得冷漠,反而含着淡淡笑意:“你是驭灵师,难道想与他一争高下?”
花明珂呆呆看着他,嘴巴比脑子还快:“好啊……”
“花二,”温越冷笑,“他说什么你都答应,姬小楼没教好你?”
花明珂惊醒,拍拍红扑扑的脸颊:“是魅术,他对我用了魅术!”
“……”沈庭燎弯下腰道,“师兄,先前忘了问,搬山大阵耗尽心神,想不到那么早你就与繁花派有了交际?”
温越:“冤枉。这是我当年拜会雪山苦僧时所布置,但头一次弄,不幸判错了方位,才来到此处。”
沈庭燎:“可见你与此处有缘。”
温越:“你很在乎这个?”
沈庭燎与花明珂皆闭嘴,一个表情木然,一个表情古怪。
“走了。”温越心情愉悦,一手推着一个,齐齐踏入阵中。光晕闪动,很快就吞没了三道人影,原地只留乱草碎石,被亮光吸引过来的雀鸟啄了啄,不见任何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