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掌门倒是好心,如果是我,不妨利用自家秘境,叫他们不死也残,昏罗帐出了名的凶险,意外总难免唔——”话没说完嘴被捂住了。
温越笑道:“师弟生性顽劣不懂事,前辈别往心里去。”
祝寒枝看了眼正在扒拉他师兄的手、“生性顽劣不懂事”的御前监察使,表情变得颇为微妙。
“监察使越狱后,言语自在了许多。”她道。
“我在位时,也不见得对那两个多体贴。”沈庭燎终于挣脱,冷冷道。
“那老东西呢!”寺庙中,龙牙勃然大怒。
他那把狂刀出鞘就要饮血,自折返后始终未曾收回,周遭的人俱远远站着,唯恐下一瞬刀就砍到自己身上。
报信的漠北刀门人脸色惊惧:“结界被毁,他逃了!”
刀光起落,囫囵一整个人被从正中劈成两半,后背还粘连着,维持着站立的姿势,血水如瀑流下来。
龙牙在一片静默中收刀,神色恢复如常:“大事要紧,莫误了时机。”
任飞霜在旁冷眼瞧着,闻言笑道:“守卫不力,还要劳烦龙门主出手,是任某御下无方。”
他又指了个人:“你去催催,祝寒枝还在磨蹭什么。”
繁花派内,一道清流泻于两座奇石间,正花木盎然、鸟语相应,忽有一斑斓锦鲤破水俯冲,撞入下方池塘,碎琼四起,惊鹊纷纷。
花屋内众人定睛看去,葛巾布衫的老者从锦鲤背上小心地爬下,在岸上踩实了,方拧着湿透滴水的衣摆,对屋内还穿着繁花派弟子服的少女道:“你这鲤鱼好生逼真,鳞片打滑得厉害,老朽可是费了老大劲才坐稳哪。”
花明珂冲他扬扬手中雪参:“看在我帮忙找回失物的份上,大人有大量呗,岑圣手?”
岑述笑呵呵走近,脸上已卸了易容,与众人见礼:“方才小老儿不敢靠得太近,但听了个大概,祝掌门有此决断,繁花派自保无虞。”
祝寒枝:“借岑家主吉言,如今门中无人,能留得喘息余地,已是万幸。”
岑述捋着雪白长须,道:“听说你门下西南都护的女儿被叫回了益州家中,否则那两位兴许会忌惮一二。”
“岑家主连此事都知晓了?”祝寒枝叹道,“含光有自己的路要走。”
外面有弟子来报,说任、龙那边在催促。
岑述:“长话短说,小老儿此来一为找花草试药,一为编写一部辟邪医典。岑家医术多依赖道法修行,寻常大夫使不了,要抵御邪秽,应付月下香,需得集结天下杏林中人之力,行众人可行之法。”
祝寒枝:“明白了。岑家主用心良苦,且放心待在这儿,祝某会派人照应。”
相会仓促,岑述没有多话。外头催得急,祝寒枝匆匆召人将老人带走安顿,便与温沈二人一同前往凌波涧。
自吊桥所在那道溪涧向上走,水道临岸泊着三两小舟,舟型窄巧,两头翘起,所谓兰舟轻发,逆流而上,便能到达江湖道门驰名的胜景凌波涧。再往前,一任舟行,就是罕为世人所见的秘境洞天。
繁花派行事细致周全,三家门人接连上了兰舟,岸边不论有人无人的小舟都齐齐卸了缆,徐徐向前行去。温越与沈庭燎匿了身形气息,轻巧跳上一只空着的小舟,舟身平稳,分毫未有晃荡。
“这些木兰舟的船头,都有繁花派独门符咒,可溯洄进入昏罗帐,平日里用缆绳系着,到要用时,亦是使术法解开。”沈庭燎站在船首道,“江湖道有一桩‘醉解兰舟’的旧闻,不知师兄有无听过。”
温越:“不曾耳闻,说来听听。”
沈庭燎:“那段公案的事主,乃是如今庙堂上的礼部侍郎娄玉书。”
温越笑道:“原来是他,陈一白提过这个文心台的大师兄,出身不低,早年师从扶风郡谢氏。”
“嗯。虽然挂了大师兄的名,但娄玉书年轻时放浪形骸,行事不拘小节。”沈庭燎道,“有一回他在游学途中路过繁花派,拜入山门,喝了个酩酊大醉,不顾劝阻,强行解开缆绳,倒在舟中,让那小舟载他去凌波涧。”
温越:“繁花派这些姑娘,会轻易放过他?”
沈庭燎笑了笑:“娄大人去时无人跟随,后来也好手好脚地回来了,只是逢人便说凌波涧是个毒泷恶雾的第一等糟心地,叫江湖道好生奇怪了一阵子,直到真相大白,方传为笑谈。”
温越失笑:“他后来,再没正经去过?”
“位极人臣,很难从心所欲。”沈庭燎道,“娄玉书一直惦记着早些致仕,问起来就提凌波涧,不懂内情的人都笑他不害臊。”
渐有轰鸣水声传来,浸没他的话语,所有字句都沾带了凉意。
“偶然有一回,与几位好友喝醉时,他说,也闹不清为何有那样的执念,毕竟当年许多看他笑话的姑娘,因为十多年前沧浪台那场大乱,早就不在了。”
水汽凌驾于激流白湍之上,瀑布从嶙峋山石间奔腾而出,一阶一阶由高向低,小舟逆流行进,水中落花回旋摇荡。
温越坐在船尾,看零碎花瓣被风吹过,如成群飞鸟般蹁跹而去。
“繁花派当初为驰援洞庭,折损多位宗师和悟道高手,如今她们在江湖道的地位,并不是绮罗香给的。”温越道,“师弟,你心里装得下很多人,先帝慧眼如炬,才会坚持等你来接手监察司。”
沈庭燎回首定定看他一眼,然后转过头去。
“凌波涧到了。”
瀑布声大得宛如雷鸣,巨大水幕从高空泼下,兰舟如结伴的游鱼,一头扎入其中,霎时四面八方皆是轰鸣巨响,仿佛九天上的钟鼓坠入凡间,一刻不停地发出咆哮。
在小舟冲进瀑布的瞬间,沈庭燎就一步跳到船尾,靠坐在船舷边,一只手伸过来揽住他,两人膝头抵在一处,在乱流中极为安稳。与此同时,周围两派弟子所在的船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叫与咒骂。
“嗯……”温越倾身靠近,“这算不算祝掌门受了你的蛊惑?”
沈庭燎:“他们修为不精,连激流都对抗不了,与我何干。”
一阵乱哄哄后,舟行重新规矩下来,再回神时却有云絮擦肩而过。
那是纯净的、绵延至天穹尽头的蓝,半透明的水波在天光照射下有柔软稠丽的质感。向遥远处看去,湖面宽阔无际,峰峦皆如泼墨山水隐藏于画境背后。而在起伏的峰峦上方,云层堆叠,天光从无数个云的空穴倾泻而下,湖面水汽蒸腾上升与云相接,结成一道道如纱如雾的云帐,在风中曼妙飞舞。
小舟行过时水波推移,留下长长的拖尾。
“这是什么花?”震撼过后,有人打破静寂,惊诧地发问。
枝叶在水中蔓生,花苞舒展盛放,白色花瓣细腻婉约,在水汽浸润下透明得像隔世美梦。花心处是鹅黄的蕊,也许是梦的寓言。
“是幽藻花。”祝寒枝道。她旁边的女子俯身,一手托起白色花朵,一手祭出琼露盏,口中低声念诵,再轻轻摇晃那白花黄蕊,簇拥的花蕊渐渐融化,最后竟结成蜂蜜似的一汪凝露,缓缓滴入琼露盏中。
任飞霜:“果真是一滴千金的宝物。我瞧着这花娇气,不是个个都开。”
祝寒枝:“幽藻花须有天光照耀才会开放。即便能开,也不见得就到了采花的时机。”
“绮罗香三十年一采,去年洞庭大会就采过一回,想必剩的不多。”龙牙眼底掠过精光,“但若只有一盏半盏的,我等回去无法向兄弟们交代。”
祝寒枝:“自然。这便请两位掌门稍候,此花且行且采,路径曲折,千万跟紧了。”
她身边的女子盈盈一笑:“花儿娇贵,莫要轻易靠近,虽说姐妹们是用木兰舟将大家带进来,但昏罗帐凶险,切勿轻举妄动。”
这话可实在没说服力,水天之间恢弘祥和,宁静又美丽,乘舟而行,枕水听风,是个世间罕见的神仙去处。
沈庭燎听见两个狂刀门的人窃窃私语——
“若是咱得了这秘境,岂不妙哉!”
“嘁!你就做梦吧,门主说了,绮罗香弄到手,何愁发不了财,到时候天材地宝,还不是随便挑选!”
“可惜了这些细皮嫩肉的小娘子挑不得……”
“瞧你这没出息的!失了绮罗香还能翻出浪来?到她谁都能踩一脚的时候上去嘘寒问暖,保不齐就跟你走啦!”
沈庭燎站起身,视线移到任飞霜身上,漠北刀掌门横刀而立,视线压着,扫过宽阔的湖面。
“漠北刀是北境仅次于顾家的大门派,”温越道,“近来北境也有事发生,死了不少人,他能在这时赶到西南,属实相当重视。”
沈庭燎:“龙牙狡猾,只图钱财,并未带太多高手前来,任飞霜却做足了准备。此番祝寒枝退后一步,也无法否认漠北刀闯入山门的事实。冒着声名狼藉的风险,任飞霜,难道真的愚蠢吗?”
温越微笑:“监察使行走江湖多年,对各派掌门想必相当了解,不妨为在下解惑。”
沈庭燎:“任飞霜是个做事很有目的性的人。”
话音方落,舟身就猛地晃了一下。水底有暗礁。
更危险的不是暗礁。几条木兰舟上传来大呼小叫,原来有年轻弟子脸色痴痴地躬身掬水,舟舷极低矮,这一伸手,竟要直扑进那荡漾的水中。
“是花气。”沈庭燎足下腾挪,避开曼舞的云帐,“结成这些的不是水汽。”
繁花派的女子毫不客气地笑,一面笑一面道:“莫慌莫慌,只要别离了船,顶多就是见见心魔,心不定么,能怪谁呀!”
有人破口大骂,怨她们不早说,女子们毫不客气,笑名门弟子不过尔尔,狼狈至极。
沈庭燎:“不坐木兰舟进来,会怎样?”
问的是温越上回进来那次。
温越:“天光不落,奇花不开,罗帐生尘,处处逢魔——那不是真的魔,而是人心中的翳障,若久困其中,便战栗惊悚,心魔缠身,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沈庭燎:“道途最凶险的一劫,就是心魔劫。”
“嗯。”温越应一声,道,“师弟,说了半天话,怎么一眼也不看我?”
那长而疏淡的眼睫低垂,略显冷淡的唇角绷了绷,方传来耐着性子回答:“心魔不消,看不得。”
在沈庭燎视野中,轻纱垂落的湖面倒映的并不只是他独立船头的身影,有另一道影子近在咫尺,他只消张开手臂,就能拥一襟春风入怀。
恰在这时,温越又道:“哦,那你的心魔在干什么?”
沈庭燎眸光微颤,连呼吸都有了停滞。
温越扫一眼湖水,再看他有些不自然的神色,便过来拉他,谁料手伸到一半,就见他折身一躲——躲的不是自己。
温越眼疾手快,将人一把拽过,牢牢锁进怀中。
“光会躲,什么也不敢做?”
沈庭燎无言。他手臂搂在师兄肩背,触碰的是青年人流畅分明的肌理,是那么多个夜晚会拥抱他为他阻隔噩梦的身体。
水底的心魔慢慢退开,但并未远去,似乎在玩味地打量着他。
如果当初师兄回来时,他不曾怀揣一丝贪恋,而是铁石心肠地恨下去,那么在从前某些荒唐梦中永远十五岁的温步尘就不会长大,长成能够堂而皇之挑逗他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