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罗帐中绮罗香,得一滴入药,可令道途进境飞速。祝寒枝如此手笔,堪称豪奢。
沈庭燎垂目,除去别的不想,整个秘境的绮罗香,炼出丹药来当糖豆儿磕,说不定能让他师兄直接破境天人。
那厢温越却是笑起来:“若我贪图贵派绮罗香,当初进那昏罗帐,早就使计夺走了,前辈考较过在下一次,何必再来第二次?”
祝寒枝亦笑:“此番倒不是考验,是我无奈之下出的昏招,你不应,我从此不再提。”
温越视线淡扫,瞧见沈庭燎抬了头,向他做了个口型——炙手可热。
祝寒枝无暇留意二人暗中交流,神色微变:“又来了。”
这次她站起身,向外走去。说是走,却不准确,她那双腿正严丝合缝嵌在一双机关腿中,机关做得轻巧,若非裙裾摇晃露出双足,很难让人留意到那点异常。
繁花派掌门祝寒枝自沧浪台之变后经脉大损,原只能在轮椅上度日,直到千机城东山再起,新任御前监察使从东海带来一件礼物。
虽然薄情寡性名满天下,但要说御前监察使不通人情,属实有些误解。
温越看看那双机关腿,又看看沈庭燎,还了他一个口型——长袖善舞。
幼稚。
沈庭燎没搭理他,一手撑着花窗,翻了出去。
温越一笑,眨眼也从另一边花窗无声消失。
山门外,花明珂被五花大绑,身后跟着一大群人。
一点尖锐冷硬的刀尖抵在她腰间,身后人威胁道:“要是敢使诈,老子一刀将你劈成两半。”
花明珂忍下翻白眼的冲动,委屈道:“我的命攥你手上,又是打头阵,哪里敢使诈。”
说着,她轻身一跃,足尖踩着某处覆满青苔的巨石迅捷而上。
繁花派依山而建,四望层峦叠翠,近处遍地芳菲,不算险要之地,唯独怪石嶙峋,水道纵横,若非本门弟子指引,极易迷路。故而两大门派商议后,由她来领着人从小道潜入山门,绕过那些奇门阵法,直抵繁花派腹地。
花明珂环顾周围景色,正回忆路线,稍稍停顿,不妨脖子一紧,长鞭在她脖颈上迅速勒出一道红痕。
“别耍花样,快走!”
花明珂身法加快,跳上一处吊桥,扭头看了使鞭子的人一眼。
不知为何,这小姑娘眼底少了一些活泼的天真,眼神竟是冷冷的。
那人心底一惊,他们都喝了老郎中的药,失去修为依仗,本就心神不宁,再眨眼去看,那冷酷的眼神又消失了,好像只是短暂错乱的情绪。
花明珂大踏步走在吊桥上,脚下溪涧起了雾,环绕于踝间。就听白雾中有人传音入密:“好丫头,怎生地如此狼狈?”
花明珂脸上露出假笑:“你终于良心发作,来接我啦?”
后面的人警惕道:“你在和谁说话?”
花明珂:“当然是我的好姐妹!”
“好姐妹”不言不语,雾气却在瞬间起了变化,一抹矜持的粉像春风催开的第一朵芳华,无声自雾气中透了出来。
“是绞云丝!”后面的人一声大喝,紧接着手上力度一空,定睛一瞧,长鞭竟是从中断开,另一半被那繁花派的少女握在手心。
她身上的捆绑,是何时解开的?
这短暂的疑虑令他失去先手,断去的鞭子破风而来,反狠狠勒住他的咽喉,窒息感顿时袭来,他不由自主吐出舌头,继而舌间一凉,有浓腻黏稠的铁锈味溢满口腔。
两眼惊恐地睁大,他的舌头……被什么东西割掉了!
小小虫灵把玩在指间,便是一枚锋利无比的尺蠖刀。花明珂唇角上扬,要不是驭灵师不爱沾人血,少说也得割了脖子才成。
不过不愧是大宗门的人,就算被绞云丝围住,也足够理智,足够狠心。只见得手起刀落,伤口迸裂,筋骨寸断,打头阵的这批人便倒下大半。
“都是伤员哪。”花明珂潜在一棵树的枝桠中,仔细瞧去,被牺牲的人伤口血流如注,那团粉烟花雾便从伤口处渗进去,找到了栖息地。
眼见办法起效,一行人不由得意,快步穿越吊桥,透过渐淡的雾气隐隐可见纷红骇绿,画栋雕梁。
就在这时,又一线鲜血飙出。那狂刀门的弟子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伤口,指着身旁漠北刀的人骂道:“你暗算我?”
即使有垫刀的伤员,空气中还是有不少伺机而动的绞云丝。那狂刀门弟子是个暴脾气,也不等对方解释,登时刀光闪动,一记挥向绞云丝,一记劈向那人面门。
那漠北刀的脸都绿了,亮出刀来:“臭小子,找死!”
一时厮打纷纷。
“哈!狗咬狗!”花明珂开心地拍手,小声问,“公子,是你吗?”
没有回音,她又问了一遍,才有另一道声音自雾气中传来:“是我。”
花明珂笑道:“郎君啊,有你作陪,真是再好不过。”
沈庭燎没接这个茬,花明珂又道:“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到,狗该进笼子了。”
“按计划行事。”
任飞霜原本派了两家悟道境界的门人押着伤员打头阵,没料想路走了大半,前面忽然乱哄哄的,传信的来报,说是两家打起来了。
任飞霜一听,立刻对龙牙道:“这个关头打起来,怕不是有人故意使坏,千万别乱了阵脚。”
龙牙点头,他此番正是为绮罗香而来,也心知任飞霜想拿狂刀门当马前卒,一路虚与委蛇,才免得自己人全去垫刀的下场。就算先锋队伍乱了,里头实则并无太多狂刀门的精锐。
修为低微的门人,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只是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
龙牙:“左右剩不了多远,咱们强攻上去,少跟那些婆娘啰嗦!”
二人一拍即合,率余众迅速前行,待到那处吊桥,不由大吃一惊。
袅袅雾气时隐时现,吊桥上三三两两倒着人,或死或伤,凭修道者能为,区区十丈宽的溪涧,竟成了过不去的天堑。
香风淡淡,溪涧安静得宛如死寂。
任飞霜双眸眯起:“有人藏在雾里。”
他手中多了一把刀。细看刀柄是用猛兽骨骼炼制而成,刀身极长,挥舞起来赫赫生风。
随着那道摧枯拉朽的刀气释出,雾气被拦腰斩断,影影绰绰露出崖壁上、青石旁站着的一个个繁花派弟子。有个年纪小的女孩儿惊得后撤一步,颈上璎珞被刀气拂过,断裂了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碎响。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就不开心地鼓了起来。
繁花唾手可得,任飞霜不免飘飘然,说话声灌注内力:“祝掌门,都是江湖道友,有事好商量,何必冥顽不灵,弄得大家不好收场?”
吊桥对面高处,出现一道身影,正是祝寒枝。
“若有心商量,怎会连我派去谈判的姑娘都欺负?”祝寒枝神色沉静,不急不缓道,“任飞霜,当初沧浪台乱局,凶险异常,我还救过你一命,你便是这样回报的?”
江湖道论资排辈,祝寒枝当年远在任飞霜之上,她在大庭广众下提起这件事,任飞霜一时面子上挂不住,讪讪笑道:“祝掌门,你也是管大宗门的,自家人遭了难,不免义愤填膺,要讨个说法,怎能强行阻拦?”
旁边漠北刀门人大声道:“掌门说得对!我那些兄弟难道就白白死在妖女手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杀气喧腾,任飞霜自得地盯着祝寒枝老去的脸,暗自运气,却发觉经脉滞涩:“怎么回事,一炷香的时间还没到?”
“到、到了。”
任飞霜眼神变得凶狠:“那老头子人呢?”
“还关在山洞里。”
“他的命不用留了。”任飞霜吩咐,扭头对祝寒枝道,“交出元小清,一切好说。”
祝寒枝:“元小清不在门中。”
“那我们只好亲自去搜了。”任飞霜打了个呼哨,龙牙会意,刀气铺天盖地,纷纷斩向大小山头。
雾气凌乱,沈庭燎鹞子翻身,足尖勾住藤蔓,荡入山石旁的阴影。
“师兄。”
“嗯。”
温越身前悬停着一座精巧葱茏的沙盘,祝寒枝给了十成信任,沙盘复刻与繁花派布局别无二致,他在某处一推,沙盘中气脉悄然起了变化。
沈庭燎从这个角落向外看,整个溪涧山谷飞花带露,若非生死相搏,实则是如画的风景。而更离奇的是,进攻的一方好似猛兽困于笼中,就连悟道境高手也仅在原地防守,攻势大减。
奇门阵法,再辅以少许幻术,极易迷惑人心。繁花派群芳妒心法本就以摧人心志见长,若无足够定力,必会以为所见处处杀机,寸步难行。
一滴晶莹露水落在某个持刀的弟子脖颈,原本凶神恶煞的面孔忽然呆若木鸡,像被原地捏成一尊泥塑雕像。沈庭燎顺势弹出一缕气劲,那弟子膝窝受力,两腿一弯,扑通倒地,本就不稳的吊桥发出更大幅度的晃荡。
“任飞霜该醒了。”温越道。
漠北刀掌门人是北境宗师境巅峰的高手,很清楚力破万法的道理。只见刀气如烈风横扫溪涧,纷纷繁花跌落,山石崩裂,手持琼露盏的年轻弟子内府受创吐血,原本严密的阵局露出缺口。
繁花派自突逢围攻,弟子死伤惨重,剩下来的多是勉力支撑,眼下所有布置只能将进犯者力量削平,避免不了两败俱伤的结局。
刀气震荡不休,任飞霜眼底泛起狠色:“龙门主,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龙牙嘴角咧开:“当然。”
北境兽骨刀气势刚猛,南疆狂刀凶戾异常,两相应和,势要搅得天翻地覆。吊桥剧烈晃动,山崖遭受冲撞,现出道道裂痕,碎石子震得满地乱滚,稍不小心下方岩石断开,青苔溃散,便毫无立足之地。
兵戈声狂乱如潮,沈庭燎低声道:“任飞霜和龙牙都疯了?”
“人要发狂,多半是有心念疯长。”温越有条不紊地拨动沙盘,防止阵局溃散,“乱世中的人心,一日有一日的变化。”
沈庭燎:“我去掠阵。”
祝寒枝站在高处,战局一览无遗。她活动了一下手腕,真气不通,经脉枯竭,稍一运气便是钻心的疼。自那场大乱后,岑述告诉她做个普通人倒不要紧,但若想运转群芳妒心法调动琼露盏,便是拿命去赌。
连声女子惨呼响起,即便阵法能护着心脉不碎,这些门人重伤下根基受损,再无进境可能。
“祝掌门,当断则断。”是沈庭燎的声音。
祝寒枝心念急转,御前监察使眼下背着污名,不肯出面是怕繁花派越洗越难干净,他那师兄万事不过心,独独记挂谁,明眼人都看得清。而繁花派身处此间,就算没有剑道两位高手的外援,也不该就此凋零。
繁花派掌门眉心一松,扬声道:“任掌门、龙门主,且停一停,祝某有话要说。”
刀势一缓,任飞霜回身眯眼。
龙牙擒刀在手,将将杀红了眼,突逢打断,大为不爽:“祝掌门,说得话若不中听,我龙某人可没那么好的脾气!”
“哈!”暗处温越笑开,“如此暴戾角色,洞庭正道也愿意接纳,实在不挑啊。”
沈庭燎已潜回他身边,闻言道:“狂刀门开山者是个出了名的烈火性情,但为人除暴安良,在巴中颇受尊敬。后来大雍倾覆那几年,门派几近凋零,落草为寇,于是传承走了弯路,当初段惊鸿肯接纳,恐怕是怀着维护正道势力、教化回归的初衷。”
那厢祝寒枝道:“我派弟子伤人,虽有恶鬼窟背后操纵,本门难免失察之责。因此我决定,以昏罗帐中秘宝绮罗香作为偿还,助伤者疗愈,可好?”
沈庭燎:“壮士断腕,只怕人心贪夺。”
应景似的,龙牙笑道:“祝掌门原是个爽快人,早些说清,何至于死那么多漂亮女修,久闻昏罗帐秘境奇妙无穷,我龙某人倒很愿意进去参详一番——任掌门,你认为呢?”
任飞霜沉吟片刻,道:“绮罗香的确珍贵,既然祝掌门表了态,须得将昏罗帐法门告知我等,听说秘境中暗藏玄机,危险重重,就算我们愿取,还怕宝物烫手。”
“这却叫我为难了,”祝寒枝无奈一笑,“两位掌门也知道,敝派身无长物,只有绮罗香可堪入眼,但……那恶鬼借着我派弟子模样四处惹祸,若昏罗帐今日拱手交给漠北刀与狂刀门,其他道门再来讨说法,祝某只怕家底掏空也无力补偿。届时两位掌门能做主从中调停呢,祝某自然感激不提,要是碰上个把难缠的,可如何是好?”
温越听得饶有兴致:“祝寒枝不是好相与的主,可惜重伤避世多年,旁人难免要低看她。”
果然,祝寒枝一番话说得任飞霜与龙牙二人迟疑,尚未给他们答话的时机,她便又一声叹息:“其实,繁花派知晓‘元小清’在外作为,早就心怀愧疚。我已修书洞庭,商讨向江湖道献出绮罗香弥补灾祸的章程。二位掌门既然诚心前来,倒是可以先进昏罗帐探路,一同协助洞庭安抚正道人心。”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沈庭燎看看那两人吞了苍蝇般的表情,不由扬起唇角:“这下为他人做嫁衣裳,任飞霜这样的丑角,不去做滑稽戏,着实可惜。”
温越:“师弟嘴上好不留情,那狂刀门怎么不说?”
“龙牙?”沈庭燎道,“我有点怀疑,断风烟的效果是否太弱。”
“……”
祝寒枝言说带人入昏罗帐秘境要稍作准备,于是两方人马打扫战场,各自休整。一个漠北刀的门人有进气没出气地歪在角落,正等着人来救,胸口猛地剧痛,却是被那穿长裙戴璎珞的少女大力踹了一脚。
可怜他舌头切掉,连个叫嚷都发不出来,只能怒目圆睁。
花明珂踹完还不过瘾,从他怀里掏出一把雪参,又往他脸上啐了一口:“便宜不死你!”
那漠北刀的怒急攻心,哇地又吐出一滩血。
沈庭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你们欢喜阁培养人,都这么不拘一格?”
“什么你们你们的,”温越握住他的手,轻身越过山石,“我不爱听。”
沈庭燎失笑,一时不知自己在笑什么,只叫他:“师兄。”
“嗯?”
“花明珂以前被你带过吧?”
“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