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内潮湿曲折,顶上时不时滴出水,足下稍有不慎便会滑倒,愈往里走光线愈暗,几乎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
呸,连个火把都舍不得点。花明珂暗自啐道。
“快点走!”身后人恶声恶气,搡了她一把。
花明珂险些踉跄,怒道:“少动手动脚,当心姑奶奶要你好看!”
“知道你好看,”那声音变得下流起来,“等平了你们山门,老子能叫你更好看。”
“小子别说大话,说不准是我叫你死得更好看呢。”花明珂冷冷道。
“嘿嘿,咱们走着瞧。”
花明珂气得咬牙切齿,步子迈得大,颈上璎珞流苏晃来晃去,甚不耐烦。
可恶的公子,说什么他们俩是男的,装不成女人,只好请她易容打扮成繁花派女孩儿的样子,这下好了,话没说上几句,就先被押住了,还是这么个又黑又冷的破地方。
“到了,老实待着!”
花明珂一脚踢到杂物,轮廓朦朦胧胧的,应是堆起来的干草枯枝。
她被五花大绑,再怎么不乐意,也得先静观其变。
押她来的人正要走,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劳驾。”
早在进来时就察觉里头有凡人气息,原来是个老头子。
这些到繁花派地界撒泼的人,为何要关押一个普通的老人?
花明珂暗自思忖,就听那看守不耐烦地问:“又要作甚?”
“这里太黑了,我的包袱里有一盏油灯,麻烦后生帮我点上吧。”苍老的声音说着,停了一停,道,“里面有几棵雪参,算是老朽的答谢。”
看守弯腰上手去掏,果真如他所说。
油灯是用铜丝绕的,火苗蹿起来,散发出橙色的光。花明珂借此一览洞穴全貌,这里已经到了头,尽处是个极浅的水坑,由于地势的缘故,水坑里的水缓缓外流,经年累月冲出一个窄窄水道。
看守揣好雪参,转身走了。枯草席上老人垂首坐着,待遇比她好些,没被捆缚,看模样衣着朴素干净,须发皆白但梳理得齐整,脑后用方巾束着,不似寻常劳作人。
花明珂在他旁边盘膝坐下:“老爷子,你是郎中?”
老人抬起眼,花明珂一愣,发觉他眼珠不见浑浊,反而干净透亮,精神内敛。
“正是。”
“那群人抓你来,难道是要救治伤员?”
老郎中叹了口气:“我本无意间路过,谁料想遇上这些江湖人士,连药箱都被夺了去。丫头,看你打扮,是繁花派的女修吧?”
“是啊,我诚心来谈判,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抓我,真不知这帮人怎么想的!”
“实不相瞒,老朽打北边来,一路听说有个繁花派的女娃娃,叫元小清,做下不少恶事。”
“她被恶鬼夺舍,那些冤债难道就要算在我们繁花派头上吗?真是岂有此理!”
“你莫急,且听我说。”老郎中道,“暂不论她是否有冤屈,可做下恶事,江湖人有仇报仇,也是应当。但你们繁花派大师姐时时出手阻拦,早已激起怨愤。如此再三,群起而攻之,那些受害的宗门,莫非全不占理?”
花明珂不吭气,过了会儿才道:“无论怎样,我要见他们领头的一面。”
“这批人的来历,老朽倒是识得一二。”
“哦?”花明珂眼睛一亮,“快说给我听听。”
她不过十**岁的年纪,灯火映照下愈显面貌娇憨,一派天真。老郎中笑了笑,还真说将起来:“这群人鱼龙混杂,但仔细分辨,只有两家领头,一家是北境的漠北刀,另一家是巴中的狂刀门。”
花明珂吃了一惊:“两家用刀的,撞一起了?他们掌门人来了不曾?”
“恕老朽眼拙,不曾识得那样的大人物。”
花明珂咬着嘴唇,默默想,与线报说得倒是不差,不过若两家掌门亲自前来,这次繁花派大概不能从容收场,弄出这么大阵仗,肯定不是小事。
旁边的老者呼吸深长而均匀,许是上了年纪,没说几句话便犯困。
花明珂没再做声,而是听着岩上水滴声计着数,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出口处传来脚步声。
“起来起来!”
老人被提着胳膊扯起身,跌跌撞撞跟着看守往外走。他衣衫下摆来不及好好打理,沾上了枯枝草叶。
洞口结界短暂消失,复又合上。眼前是一处平缓的半山腰,出了洞窟绕到前方是座禅寺侧门,从侧门进去是处宽敞院落,道门装束的人进进出出,间或听到几声哀嚎。
老郎中被领着走到一间僧房,内里是个大通铺,躺着数十个伤员。有僧侣低眉耷眼地在照料,还捏着佛珠给几个快咽气的诵经。
“大师傅,”他走过去道,“这人兴许还有得活,帮我取些清水来。”
旁边一人哂道:“莫给他治,卵蛋玩意,死了活该!”
老郎中拿到药箱,取出银针布包,连连摇头:“得治,得治,好说也是条人命。你们都是自己人,怎能这样咒他。”
“哈!要不是——”那人语意微顿,含糊道,“谁乐意跟他做自己人。你这老爷子怪有意思,受了难还好心医治,要是我索性就让他断气。”
“医者仁心呐。”老郎中一手捋着雪白胡须一手搭脉,“你那只胳膊别乱动,一会儿我帮你包起来。”
“哼,你不知道,繁花派那群女人凶得很,老子险些交代在里边……”
正说话,僧侣将清水送来了。
老郎中施了几针,又将伤员扶起,用力在他后心敲打数下,那半死不活的人忽地胸膛一缩,哇地吐出一团粉烟云雾,正落在那盆清水中。
旁人看得瞠目:“这是什么?”
“绞云丝。”老郎中言简意赅,将伤员重新放倒,看他面上有了血色,方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得见见你们领头人。”
禅寺大殿中,香火袅袅,佛祖垂目。佛前敬香的小和尚再三按捺,还是抑制不住满腔忿忿,恨不能生出无穷道行,割了那几个人的舌头。
“穿紫衣的小娘子真是带劲,把我脸都刮破了,你说她要是把老子后背挠破,岂不美哉!”
一阵大笑。
“这等烈性的也就你喜欢,我倒看上了后头圆脸儿的,那施术的手可真美啊,这么美的手就该用在尽兴的地方……”
“想得真真的,好歹是修道的,要是她们跟你拼命,你能有好果子吃?”
“怕什么!繁花派在十几年前就元气大伤,掌门祝寒枝撑不了多久了,门派里多是些年轻漂亮道行浅的姑娘,要不是仗着绮罗香,哪能有如今的地位?现在世道乱,繁花派又出了叛徒,咱们好心帮忙照顾昏罗帐秘境,自然也能好好照顾姑娘们!”
又是一阵猥琐笑声,还夹杂着几声口哨。
小和尚听得脸颊涨红,敢怒不敢言,转头一瞧,外头阶前来了人。
是那个头戴方巾的郎中。看他手中还端着盆水,阳光一照亮晶晶地闪光,煞是好看。
老郎中还未到近前,有两个人就坐直了身体。
若是老郎中慧眼识得,就知这正是花明珂担心的两位——漠北刀掌门任飞霜、狂刀门门主龙牙。
老郎中:“看两位头领表情,应该认得此物。”
任飞霜:“从哪得来?”
“从伤者体内取出。”
“想不到这种东西又让她们养出来了,”龙牙眼神犀利,“绞云丝是个稀罕物,你怎么认识?”
老郎中不紧不慢道:“长乐九年洞庭大乱时,老朽亦在场,行医无数,见过此物。”
任飞霜眯着眼问:“你能应对?”
“老朽只是一介凡人,最多知晓如何医治。”老郎中再三斟酌,道,“不过当年听闻医道人士提及,若要不被绞云丝所伤,有个‘替死鬼’的法子。”
任飞霜:“说说看。”
老郎中:“绞云丝释放后会主动钻入人体,迅速落地生根,吸食精血。‘替死鬼’就是找人在身上割出伤口,吸引绞云丝入体,为他人争取空当。但某株绞云丝落地后,便会排斥其他绞云丝入侵争夺养分,直到其彻底长成,绞断骨骼血肉,破体而出。因此,‘替死鬼’的数量绝不能少,以十换一都有可能。”
任飞霜:“这叫什么法子,拿人命去垫么?”
老郎中衣摆的一根枯枝忽然动了下,但所有人都没察觉。
“若是退而求其次,也不是不行。”老郎中道。
任飞霜:“别磨磨蹭蹭的,快说!”
“修道者体内精血畅行,自然吸引绞云丝。若能一时阻住经脉,或许被侵入体内的时机就会放缓。”老郎中慢吞吞吐出一句话,“我有个方子可以做到,就看各位有没有胆量了。”
任飞霜:“你——”
“任掌门先别急,”龙牙截住任飞霜话头,对老人道,“你的方子,能将经脉封闭到什么程度,又何时能恢复?”
“封闭大半,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任飞霜摸着下巴,“还不是要赌命?”
龙牙:“我觉得可行,这么干耗着不是办法。”
任飞霜一指老郎中:“你,把方子写来。”
脚步声一前一后,再回到洞窟时,油灯还在燃烧。
花明珂看着看守走了,眼珠子转了转道:“老爷子,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嘛。”
老人自若坐下:“可以,但老朽有个条件。”
“你说。”
“过一会儿他们兴许就叫你出去,老朽独自一人,肉身凡躯,需有能力自保。”
花明珂咬咬牙:“看在你帮了大忙的份上,我来保你!”
细碎哨音轻得难以听闻,在老郎中这里,不闻其声,只见到水坑中水花一炸,一条莹莹闪光的鲤鱼跃出水面,旋即又沉了底,只留下一圈圈涟漪。
老郎中呵呵笑着,从袖口摸出一物,那物乍一看与一截枯树枝别无二致,只是上头简单地用丝线穿了两道。他在少女震惊的目光中将丝线抽离,原本直挺挺的树枝一颤,竟蜷缩起来,这只尺蠖小虫分明是个灵体,偏偏垂头丧气地,跟个真虫子似的一拱一拱地朝少女身上爬去。
花明珂此时已压根顾不上那只尺蠖,一双弯月眉渐渐上扬。
江南岑氏,医道绝学,九悬丝。
嚯,好大的惊喜。
蕤蕤繁花,绕庭生阶。
到访过西南繁花派的人往往都有个一致的印象,那就是,繁花派是极其香的。但要问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一种香,又少有人能准确描述出来。
最后颇得公允的说辞反倒来自一个哑巴。那就是正在望都医官署当差的岑家公子岑微云。据他描述,那是种天地灵气都浸透肺腑,恍惚大道真意冲刷过经脉的香,清雅绝尘,久久萦绕胸怀。
据寥寥史笔记载,大能道境伴生奇香,人间无觅,绝少处寻。
繁花派莳花,取百花香入道,故自成一脉。
沈庭燎抱臂站在一丛藤萝下,紫花如瀑,掩映青衫。
在他正对面坐着个中年女子,打眼望去便可想见其鼎盛时精彩风韵,而今风韵还在眉梢眼角间,她整个人却已透出天人五衰之态。
沧浪台剧变,繁花派驰援洞庭,弟子死伤不知凡几,掌门人祝寒枝毁及根基,多年闭关,依然无可避免望得见的终局。
“攻势歇了。”有弟子来报。
祝寒枝颔首:“若非巫山少掌门助以奇门阵法,光凭仅有的一点绞云丝是无法震慑对方的。”
“前辈过誉了。”温越手里捧着盏香茶道,“原本师弟接到岑圣手消息,说是运气好在西北发现了对付月下香的契机,要来繁花派试药,一道会个面,谁承想出了这种意外。只愿咱们速速解决,好让岑圣手平安抵达。”
祝寒枝摇头:“漠北刀与狂刀门,哪个是好相与的,幸而有监察司出面,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沈庭燎:“与监察司无关,我越狱了,当前是逃犯。”
空气中出现了一息沉默。
好在是见过世面的掌门人,祝寒枝听罢来龙去脉,慨然笑道:“看来不论是哪任御前监察使,这位子都不好坐啊。”
“我二人暂时不便出面。”温越道,“此事不在武力冲突,那两家以受害者身份来讨伐,若繁花派深明‘大义’,应该有所牺牲,给江湖道一个交代。”
繁花派有价值的东西,都摆在台面上。
祝寒枝打量温越,忽道:“少掌门,祝某天命将至,无力再回护门人。我座下大弟子舒华予固然能为出众,到底势单力薄。知你无意红尘,可若能与她挂个道侣的虚衔,保繁花派一时无虞,我愿将昏罗帐拱手相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