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滴漏声声响着,李临阙一身斩衰素服,双膝跪坐,身边是个银制海棠托盘,盘中盛一颗紫色夜明珠,在略暗的室内散发出幽幽辉光,使人想起遥远的星河。
东海采珠人世代劳作,御用夜明珠不知凡几,但这种紫色明珠取自极深海底,传可沟通神域,非一般宝珠能可相比。李临阙自小对其垂涎三尺,可惜如此至宝,连随便摸一摸都是难得,再见到就是帝王灵位前了。
紫宸殿内被夜明珠照亮,格外静谧祥和。这是嘉和帝归葬北邙前的最后一夜守灵。宫人来问过多次殿下是否要休息片刻,李临阙俱是摇头,他睡不着。
就在这时,一点无言的心悸袭来,李临阙不禁向殿外看去,只看到高耸燃烧的庭燎之光,焕焕煌煌,耀如永昼。
他疑惑地碰了碰身边人的胳膊:“皇兄,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李麟趾闭目,口中似是而非地吐出一句低叹:“夜未央……”
幽冥鬼狱。
温越一把握住沈庭燎的手,将人往怀里带,镇狱狴犴再迟钝也已反应过来,纷纷掉转四足,朝他们奔来,伴随低沉的兽类嘶吼,水波凝成利箭,势要捅穿越狱者身躯。
剑尖晃动,将载着利箭的水搅成漩涡,阻住追击,手腕再一抖,水箭反向折回,一支支洞穿跟在后面的豺鬼颅脑。沈庭燎肩膀撞在师兄胸口,顾不得疼痛,手下毫不迟疑,扯住两截断裂的寒玉锁,一记闷哼过后,断锁被随手甩出,正击中最近几只豺鬼。
温越闻到血气,低头一看,两处穿了琵琶骨的伤口血肉模糊。
“好快的动作,你对自己是真狠心。”
不知是不是姿势贴近的缘故,沈庭燎感觉师兄的嘴唇隐约碰在自己眉边。
“别乱担心,这都是计算好的事。”
“我知道,可计算好的,就不会痛吗?”
“喂!”女孩儿清脆的声音传来,“别忘了保护我啊!”
是花明珂。
沈庭燎调整呼吸,重新运转体内真气:“不要伤了它们。”
“哈哈,那你瞧好了!”
一缕幽微哨声响起,哨音细弱婉转,让人想得到一线幼芽蜷曲伸展,一朵花苞摇曳开放,在满目昏黄水域中,竟能品出风吹原野的气息。
古有驭灵师,沟通天地造化,纵不及灵山十巫谛听天道,亦有万灵追随之传奇。自经历百年前离乱,驭灵师一道不复从前风光,花明珂这一支难得有上古遗风。
水牢内镇狱狴犴感其召,攻势顿减。沈庭燎听那哨声细微,却极具穿透力,整座幽冥鬼狱的狴犴都有些不安躁动。
花明珂在剑气掩护下行动,感叹道:“好强的灵力,不愧是神兽残影。”
“跟着我,”沈庭燎道,“只要麒麟不拦路,狴犴出了这里就会力量大减。”
说罢,他当先朝某个方向游去。
剑气推开拦路神兽,花明珂咬牙,哨声音调复杂多变,似乎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抗。
有几只小狴犴追上来,嗅闻她的脚踝。
花明珂大惊:“你们大狱里的神兽都这样轻浮?”
哨声呜呜,狴犴放弃了闻她的味道,竟然蹦跳到她身前,翻过肚皮在水中打了个滚,两只安静的大眼睛看着她,嘴里吐出一个泡泡。
温越轻笑,剑气绕开宛如小犬般的几只,去震慑身后虎视眈眈的兽。
这下惊讶的人轮到了沈庭燎:“花二,你的引诱很有用。”
花明珂扬唇一笑,五指虚虚抚了抚身前的神兽幻影,还未来得及接话,又听他道:“狴犴防守如此薄弱,这是个未被发现的漏洞。”
花明珂本意要听他讲几句好话,不料是这个,大失所望,故意道:“哎呀我的好郎君,这时候了你还为朝廷着想呢?再说没你师兄开道,我也进不得这处耍嘛。”
温越:“别叫他郎君。”
花明珂:“叫叫怎么了,公子何时这般小气,那我叫他沈郎,你吃醋么?”
温越:“我要是吃醋呢?”
“……你你你!”花明珂惊道,“果然阁主说你是个天上有地上无的轻狂人,真是脸皮厚则无敌手!”
沈庭燎在前引路,听到二人对话,疑心内息没调理好,有种吐血的冲动。
幽冥鬼狱曲折溟迷,沈庭燎带二人潜游,途经妖鬼无数,又引了大批各处水牢的镇狱狴犴,浩浩荡荡,蔚为壮观。花明珂看得咋舌,哨子一刻也不敢停,连连催着他快走。
好在沈庭燎关得不深,如此游了约莫半个时辰,水的压力渐小。花明珂浮出水面,又看了看黄尘浊浪,问:“这真是忘川水?”
“嗯,大觉寺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来做法事。”沈庭燎翻身上岸,黄尘水中狴犴幻影接连露出了头。
外面守着的狱卒固然武力强劲,但不足为惧。沈庭燎下意识去摸剑,摸了个空,才想起剑被卸了,只好在指尖结出剑气,道道击在狱卒颈间,将人震晕放倒。
麒麟神像静静伫立御苑,被四处燃烧的庭燎照得光彩夺目。
御苑守卫瞠目结舌地看着神像背后清气冲天,疑有人影晃过,紧接着一大群狴犴兽影脚踏虚空,紧随其后,似要一同乘风而去。
脱开禁宫这片今夜尤其明亮的地方,天幕广阔任意来去,狴犴被溜了个彻底,晕头晕脑不知何向。在纵跃间隙,沈庭燎问花明珂:“你怎么做到一边说话,一边吹哨?”
花明珂展颜一笑,舌尖微吐,送出一枚玲珑哨子,哨子形如骰子,色泽金红,内里结构繁复,甚是精巧。
花明珂将舌头收回,道:“这叫凤凰哨,平时垫在舌底,通过挤压孔窍变换音调,不妨碍说话的。”
即便如此,要准确处置那枚哨子并非易事,沈庭燎有心弄清她如何发声,就多看了几眼,花明珂眼风潋滟,作羞涩状:“你怎么老看人家嘴巴啊,你知不知道看女孩子嘴巴就要亲她呀?”
沈庭燎:“对不住,我比较孤陋寡闻。”
花明珂:“……”
温越:“狴犴的力量已大大削弱,我二人先行一步。明珂,将它们送回去。”
“是。”
温越拽住沈庭燎手腕,风声呼啸,千万座亭台楼阁从脚下过,苍穹如大碗倒转扣下,却永远看不到天地尽头。
短暂的放空过后,沈庭燎心神松弛,远离皇城金粉,他闻到苍苍的草莽气息。
邙山。
最漆黑的夜色已然过去,天际有了极淡的鱼肚白。温越的手还未松开,夜风沉沉,沈庭燎发觉他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腕间。
是那只有衷情咒痕的手腕,被摩挲后藤蔓印记颤动,散发出很淡的脂粉香。
“你还要留着?”温越问。
沈庭燎:“……我被穿了琵琶骨。”
他疑心自己听到一声哼笑,继而腕间覆上一点温软,肌肤与嘴唇相触的地方如同火烧。术法生效,藤蔓迅速消退,温越抬头看他,桃花潭水千尺余,也不及这一眼的深。
沈庭燎心惊,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眼神,就见这师兄松开手,一派君子风范地笑道:“北地有种秘术,乃是爱人用情之一字做咒,故有情字难解的说法。今日一试,果然有相克的道理。”
“无论是衷情咒,还是你这个破解术,都可归诸有情法门。”沈庭燎站在北邙山头,青衫被风吹得凌乱,与流云般的素雅衣摆纠缠一处而不自知,“你怎么不算轻狂呢?你找死的劲头,都要做成天下第一。”
温越失笑,笑声回荡在山野,他揽住师弟肩头:“你冷不冷?你听,大觉寺的钟声响了。”
钟声响起,大行帝王要归葬北邙。他们特意来到这里,送先皇最后一程。
紫宸殿里得到了御前监察使越狱的消息,新皇对麒麟的无动于衷不置一词。时辰已到,太常令高呼起灵,帝王灵驾将从玄天门出,阙楼鼓声隆隆,宫人觑着天子表情,小心翼翼端来践行酒。
李麟趾一言不发接过酒杯,将践行酒祭洒于玄天门前。而他身后的淮王一手抄了践行酒,在所有人吃惊的目光中脚步蹬蹬冲上高高的阙楼。望都晨霭迷蒙,不知远行人往哪个方向去,李临阙四顾茫然,喃喃道:“阿照,年年相送,唯独这次不告而别,我心中却觉得痛快。”
他将践行酒迎风洒落,眉间再无郁气,掷杯而去。
钟声在响,满城缟素,百姓哀哀相随。
召魂铃摇动,温越再次听到教坊司的丧乐。晨风自林间飒飒穿过,庞大的送葬队伍出得玄天门,一路登上钦天监,三祷三祝,三叩三拜,再从钦天监离开,前往邙山深处帝陵。
入土封棺,一世功过留予后人评说。
“召魂铃摇得那么响,他的魂魄却不在这里。”沈庭燎道。
“地势混乱,他是上一任生门守门人,如今新皇在位理政,背负国之气运,他的魂魄要去镇门,方可助气运长久。”温越道,“不过即使魂魄不在,或许还有一抹残念徘徊人间。”
沈庭燎:“你所谓的镇门,是一种漫长的死。”
“他已经死了,师弟。”温越道,“与其说是漫长的死,不如说是意志的永生。”
温越神识笼罩山野,察觉到几缕轻微的杀气。
“猎手出动了。”
沈庭燎扬手,数道剑气落下,沉埋于帝陵四方,一声剑的嗡鸣响彻虚空,拈香的天子眉目不惊,面前先皇灵位与他静默相对。
风紧。
温越轻啧一声:“尾巴扎手。”
沈庭燎:“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在逃命?”
“是你,不是我。”温越纠正他,“我可是响当当的名门正派,众望所归。”
沈庭燎:?
温越又道:“我就算跑,那也是流浪,你才是逃亡。”
敢情流亡这个词是拆开用的。
“少啰嗦,快走。”
东风误纵横天地,世间轻身功法到此境界,岂止万里挑一。
拦一拦还有可能,追是追不上的。
肩部伤口迸裂,血从草草包扎的布料中渗出,沈庭燎无视疼痛,连点数个穴道,与温越并肩纵跃。
皇城远去,朝阳金色的光照亮河岸边的芦苇,蒸腾出一片草木清香。行人渐稀,官道少有车辙和马蹄。一截有缺口的高大城墙在咸阳故道正中出现,阳光越过缺口,无论时代变迁,一如既往朗照城郭。
故都金阙。
温越在一处不起眼的宅院止步,此地破败不堪,保留了大雍帝都百姓居所的原貌,在温越落地的刹那,剑风四起,一道闪着微光的阵法凭空浮现。沈庭燎不及多问,与温越一并踏入阵中,眨眼浮光掠影,他定着心神,疑似嗅到一缕香。
阵法在二人身影消失后也顷刻消失院中,不留半点痕迹。
密林掩映,金光从树叶间隙泄下,满地斑驳。沈庭燎环顾四周,鼻尖尽是湿气,他闻到水生莲花的香,让刚才捕捉到的气味稍纵即逝,难以分辨。
“搬山大阵耗时费力,你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在雍都做手脚。”沈庭燎问,“莫非是夜里偷偷干的?”
温越:“你怎么知道,夜里不睡觉监督我?”
沈庭燎:“我疯了么我监督你?是暗卫说的。”
“别闲聊啦,有个新的要紧事。”树杈上传来女声。
早到一步的花明珂叹口气,脚丫子悬空晃啊晃的:“公子,这件事与你颇有渊源,端看你想不想出手了。”
温越:“说。”
“一大群江湖人士进攻繁花派,战力颇为强劲,若再去得晚些,指不定山门就要被踏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