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宫外城,永定桥以西,紧挨着内城城墙处,是座恢弘军署。有了坐落在它南侧的国子监和文庙衬托,此地杀伐气犹盛,和与之相对的监察司遥遥呼应,相得益彰。
殿前司都指挥使左让一身甲胄,看了眼闲庭信步的年轻剑客,神色中暗含忖度。
皇城在帝京北侧,此去出玄天门至北邙山野,殿前司诸班直除在当值的,其余多聚集北军营地行军操练。近日先帝大行,左让忙于卫队遴选,规束礼制,正要策马向玄天门去,不料来了位不速之客。
“少掌门有要事?”
“叨扰了。”温越道,“本是在下一桩私事,但前后思量,还是先来问问世子的意见。”
“哦?”
二人正走在望楼间的连廊上,风从其间快速穿过,携来清晨凉意。永安门阙楼的钟鼓敲过,外城城墙边贴着一溜儿轿辇车驾,等着接送早朝的臣子。
“今日早朝,大理寺卿季逍将上陈巡查南疆一事。”温越道。
左让露出惊讶的表情。
“南疆形势诡谲,天子虽会安排护卫,但未必能处处周全。”温越微笑,“在下私心想借江湖道之力,给季大人求个担保。”
左让顿时明白过来:“涉及庙堂事,恐怕算不得私心。况且上清宫本就有心在帝都经营,这事儿不难办。”
“世子可知因势利导的说法?”
“因势利导,事半功倍。”
“然也。”温越挑眉,“如今天道不謟,弃绝正道,九州妖祟四起,上清宫何不因其势,导其利?”
左让先是一愣,继而心头大骇,悚然色变。
未央宫,宣政殿。
御史台侍御史封子彦站在人群边缘,这个位置不受重视,却能很好地观察殿中情形。今日他与本该轮值到朝会监察百官仪态的同僚换了班,撞上了比昨日殿上更加精彩的一幕。
原本侍立天子身侧的御前监察使此刻正单膝跪地,薄唇抿着,未曾开口。他腰间那把锋利的长剑已被殿前司侍卫卸下,捧剑的人看似镇定,手却发着抖,不知是为剑的沉重,还是为剑中凶戾的煞气。
“西域战场,靖王死于非命,皆因魇妖作祟。”丹陛下方正中,绯袍冠带的朝臣口齿清晰,“当日御前监察使于众目睽睽之下,放任魇妖与魏王后人韩渡逃走,证据确凿。此事若没有一个交代,恐怕难堵悠悠众口。”
殿上天子凤目微凛,视线从大理寺卿季逍脸上掠过,点了另一个人:“章俨,你觉得呢?”
被点到的人黑面长须,两条眉毛斜飞入鬓,素来不苟言笑,相比表情板正、总是动不动神游的大理寺卿,这位刑部尚书更让人见了便心生敬畏。
封子彦一一点数,嗯,一个铁判官,一个活阎王,还有一个搅屎棍,齐了。
搅屎棍是现任御史中丞,实则没那么腌臜,五官生得颇为周正,还有个同样周正的名字叫汪俊良。
听见天子点刑部尚书的名,汪俊良亦转头去看,神色间十分自若,似乎料准了一切尽在掌握。
章俨上前一步,禀道:“依汪大人方才所言,监察司屡次行事不端,罔顾法纪,多受指摘。历年来,刑部也收到过不少类似讼状。只是,监察司权责特殊,侠以武犯禁,不可一以概之。”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道:“但论及与罪臣后人私相授受,与西域妖鬼牵扯不断,此为不可不防之大过。御前监察使出身剑圣门下,又手握大宁玄关防线,倘若生出二心,将是极度危险的人物。”
铃!
短促而有穿透力的铃铛声响起,左让浑身一震,终于回魂,他下意识向铃声来处望去,疑是舞乐坊。
“明日帝王灵柩出殡,钦天监召魂铃开道,教坊司礼乐随行,应当是在排演。”温越道。
左让哪里有心顾及这个,脸色难看道:“纵然因势利导,也当行走正道,少掌门莫非是在玩笑?”
“非也。”温越抬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西域一战,天下已看清无常劫真相,如今江湖道中人心动荡,有论调称,只有追随天道意念,转投邪魔道,方可求得长生无虞,否则逆天而行,在劫难逃。”
左让盯着他的脸:“我亦有所耳闻,你在西域受了天道罡风的刑。”
温越低眉,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微微笑道:“更有甚者,说我与师弟不合,乃是因我执意匡正道途,而师弟他,凶煞过重,心有杂念,势要步沧浪剑段惊鸿后尘——你瞧,他们将我高高捧起,又将师弟拖曳泥涂,这等手段,岂非有趣?”
刑部尚书的话像一滴水坠入沸腾油锅,溅出滚烫的水花,接二连三有人出声附和,及至某个朝臣提及浮玉楼白明月。
这个教坊司官妓的名字在昨日头一次登上大雅之堂,像是对整个大宁朝廷的嘲讽。风月场第一美人经手了那么多诱惑人心的男女,她自己更是诱惑本身。
御前监察使,当真清心寡欲么?
言官上前奏道:“臣风闻坊间小道消息,说御前监察使本无意于白明月,只是被下了叫做‘衷情’的咒术,对那女子生出情爱,百依百顺。”
“果真如此?”李麟趾命道,“将杨璀叫来。”
“不必劳烦钦天监。”沈庭燎终于开口,自己卸下了紧束的腕甲。
衣袖捋起,露出一截手腕,暗绿藤纹缠绕颤动,若有呼吸,妖异非常。
殿上响起小小惊呼。
沈庭燎神色淡淡:“她以性命相逼,臣只别无他法。但巫山心法清净无尘,这等咒术不足为惧。”
李临阙亦在场,直觉这回同过去不一样,正心里着急,听到这里,立刻道:“我可以作证!我天天在浮玉楼瞧着,明——白明月从未得偿所愿,他俩的距离比天水大街还要宽!”
“临阙,闭嘴!”李麟趾喝道。
“……”李临阙哑然,维持着嘴巴微张的姿势,不知该如何是好。
汪俊良皱眉,道:“御前监察使已身负咒术,这般辩驳如何使人相信?”
“信或不信,取决于诸位的头脑是否清醒,不在我。”沈庭燎抬眸,眼底滑过一丝轻讽,“索性将后头的话替你说了吧,现下证据确凿,当务之急是想出处置我和监察司的法子。”
御座上帝王闭了闭目,只有在他身边的沈庭燎听到一声极低的叹息,待他再睁开眼时,那双上挑的凤目已恢复清亮沉静。
“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审理御前监察使一案,”李麟趾看了眼大理寺卿,“季逍,南疆兹事体大,你执意要去,那么这里要加派人手,协同刑部做个公断。”
季逍:“臣遵旨。”
汪俊良:“圣上,还有一事。”
李麟趾:“讲。”
“巫山剑法纵横江湖道,少有人能撄其锋,刑部的牢狱镇不住他。”汪俊良道,“须得麒麟座下,幽冥鬼狱,或可周全。”
这话一出,天子陷入沉默。
幽冥鬼狱,乃是自大宁开国建都时便造出的一座牢狱,就在内苑麒麟神像脚下,设阵引九幽最戾的忘川水,镇压大量穷凶极恶的妖邪。常人进去,须护身符咒加持,修道者若被关押,道行将遭禁制,受凶煞冲撞肺腑之苦。
汪俊良心中明白,又道:“臣知道圣上顾念东宫旧人,只是事关国祚,自当处处谨慎,不可掉以轻心。”
李麟趾在满殿臣子目光中,缓缓道:“幽冥鬼狱有道寒玉锁,取北境极寒之地精铁锻成。章俨,拿寒玉锁,穿了他的琵琶骨……在案子审定前,不可再有其他动作,否则朕问你的罪。”
章俨:“是。”
李临阙睁大眼,眼眶里泪珠打转儿:“皇兄!”
李麟趾没理会他,续道:“监察司早年曾由湛国公代为执掌,这几年湛秋隐逸心重,身子似乎也不大好。陆昭,拟道旨去湛国公府,你亲自走一趟,请他出山。汪俊良,这次三司会审期间,你和章俨一道,帮湛秋打理监察司。”
两人皆应诺。
李麟趾最后看向御前监察使:“沈照,监察司内一应事务仍由左谦统领,玄关重大,务必让他处理周全。”
沈庭燎:“玄关,绝不可交到外人手中。”
章俨闻言,厉声道:“沈照!同为臣子,何来外人之说?请慎言。”
“章大人都要将沈某关进大牢了,还谈什么慎不慎言。”沈庭燎睨了他一眼,“九州势乱,玄关是最要紧的防线。诸位若查出沈某脏了手,便也罢了,若查出来沈某清白无罪,届时就得好好当心自己的脑袋。”
封子彦在旁听得汗颜,这种时候还放话威胁,沈庭燎能全须全尾活在朝堂上,可能真是皇恩浩荡。
当然,眼下是再怎么也浩荡不起来了,天子动了怒:“放肆!”
金翠辉煌的麒麟幻影从未央宫华丽的大殿顶部现身,一跃扑至天子身前,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吼。
殿中朝臣被声浪刮得东倒西歪,封子彦勉力抱住旁边的柱子,不忘紧盯殿中动向,御前监察使直面麒麟降责,登时翻倒在地,一口鲜血溅于丹陛。
麒麟幻影甩甩尾巴,俯首嗅了嗅血的气味,又抬起头来,澄澈双目注视着面前这个人,似乎要穿透肉身看破那背后的道心。
天子召麒麟威压降世,众生莫不俯首。御前监察使眼神冷如冻泉,殿前司的兵无人敢真正押着他,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走进幽冥鬼狱,内苑深处传来令人心悸的震动,仿佛无数邪魔从地狱被唤醒,沉重锁链声渐行渐远,此后再无半点声息。
殿前司都指挥使很快收到了消息,而就在前一刻,他在未央宫上空看见了麒麟的影子。
左让惊愕之余颇不自在,瞥了眼身边宽袍广袖的巫山大弟子。
温越侧目,眼风意蕴难测:“看来我说的不错。”
左让:“你如何打算?”
“麒麟的旨意,不可违抗啊。”温越叹道,“上清宫那边,还要多仰仗世子。南疆牵系重大,西域可能会派出顶尖高手阻拦大理寺查案。符宫主而今已突破至大宗师巅峰,不宜再为凡尘牵累,恐生心障。若真到了要紧处,请他不必勉强,且看造化吧。”
“我会转达的。”
“多谢。在下要去面圣,告辞。”
“你现在去,就算不被赶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左右无事可做,我只是去问问,那幽冥鬼狱的水,到底有多冷。”
……
“什么,居然面圣去了?”镇国大将军府内,下了朝便回到宅子的荣长信听闻消息,甚是惊讶。
回想今日情形,荣长信作扼腕状:“久闻巫山大弟子之名,却至今未能与他正面交锋。”
说完这句话,他刻意停了一停,屋内还是静悄悄的。那从西域来的男人脸覆面具,沉默地望着窗外,窗外无人,几株大芭蕉树在沙沙摇晃。
如果是朱厌或者那个魔物在,少不得要讥讽几句,但荣长信多次试探,发现这个名号鬼车的恶鬼格外无动于衷,就像在胸膛里塞了副石头做的心肝。
可种下冥河花,总是心中有所求的,他想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荣长信咳嗽一声,正色道:“温步尘过去十多年行踪诡谲,深浅不明,对付他还要徐徐图之。”
“恶鬼窟自有安排。”鬼车总算张口,声线还是常年沉默的暗哑。
荣长信点头:“沈庭燎的卷宗递到汪俊良手上,这件事我已办成了,娄玉书说得没错,那小子愚直,身份又清白,是个能利用的。”
“你别忘了,娄玉书和赵思明之流也走得很近。”鬼车道。
荣长信嗤道:“他和谁走得不近?也就是端着那点文人架子,不肯当下一个‘烂泥鳅’罢了。你不常在中原走动,不知道他原本是扶风郡谢家不受待见的子弟,在文心台也以放诞不羁出名,和谁都能混一混,给点钱就能帮着办事,坏处么是养不熟,好处是隐蔽。”
官场关系盘根错节,极难说清。荣长信只当鬼车不通此道,不由多显摆了两句,待意识到一时忘形,立即转了话头:“大将军远在北境,心里却一直挂着朝廷的事,总归是两边误不得的。”
鬼车转头看他一眼,面具背后的目光让荣长信不禁绷紧后背,那是杀过许多人,对死亡过于熟稔才拥有的眼神。
“鬼主对朝廷的局势很满意,唯独玄关。”对方道。
荣长信脊背略松:“沈庭燎对监察司的掌控已被撬开,迟早得让他把吃进嘴里的东西全吐出来。眼下他进了幽冥鬼狱,最好从此别再出来,咱们先前养的那些小东西是时候该派上用场了。”
说到这里他嘴角露出一个古怪又诡异的笑:“虽然温步尘本人动不得,但磋磨磋磨他师弟,替鬼车大人你报华崇寺那晚的仇,也是应该的。”
浑浊。
这是沈庭燎睁开眼时最大的感受。
幽冥鬼狱由一个个水牢组成,他所在的这个不在大狱深处,但不妨碍强烈的凶煞之气自更遥远的水下传来。
四周鬼影飘忽,那是一簇簇邪气、怨煞,经年累月,忘川水化不开的痴顽之物,汹涌撞入内府,逼得整个神魂剧烈疼痛起来。
沈庭燎仰起头,水流浑浊,隐约露出几排兽的轮廓,面如猛虎,青睛圆睁,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无法躲开它们的视线。那是深水下的石刻,这座巨大水牢真正的狱卒——镇狱狴犴。
大雍朝尾声,道法崩坏,邪魔四起,那些格外棘手的凶物在四方神“死”后失势,统统被打入幽冥鬼狱,望都大阵立下的初衷也是拱卫麒麟,镇压邪魔。沈庭燎接掌监察司起,凡所遇到的妖邪大多斩杀了之,极少用到这处牢狱,只有内廷暗卫捉住了潜入的邪物又无力处置时,才会将其丢进水牢,待折磨得差不多再除掉。
此地暗无天日,煞气一刻不停地凌迟全身经脉,无一丝喘息之机。沈庭燎悬吊在水牢中,四肢皆由锁链捆缚,舌根已然冻得僵硬,稍稍活动一下手脚,琵琶骨处便传来锥心之痛。这地方除了打穿时极痛,之后感受倒没那么鲜明,唯独耐不得牵拉,动不了真气,是个束缚肉身行动的禁制。
“嘶。”
说不清是神魂还是肉身更难受些。沈庭燎有心放朱雀火出来暖暖,一面怕内府被折腾成破烂,一面又怕真将忘川水烧开,跟那些百年前的大凶一锅炖了,想想就十分精彩。
又过了一阵子,许是习惯了疼痛,又或者承受到极致,他头脑略略昏沉,眼皮垂坠,在这冰冷寂寥的暗狱中朦胧打了个盹,尚未觉得精力回笼,就听得一阵异样响动。
水将腥气散播得很远。悬吊半空的狱囚眸光一闪,一动不动地等待。
几道精瘦的兽类影子出现在水流漩涡中,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冲向他,沈庭燎抿着唇,眼神波澜不惊,内府中剑气盘旋升起,那些煞气撞上剑气,两相拉扯,竟颤动着爆开,而在这时,长满獠牙的头颅已袭至身前——
砰!
那是非常轻的,在冷水中炸开的血雾。
豺鬼的皮毛被剑气撕碎了,肚肠洒出来,一段一段的,看不出整型,团团煞气欢欣地裹上去,吞噬新鲜的血食。
饶是如此,这些怪物还在前赴后继地奔来,势要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血肉。
沈庭燎强忍内府剧痛,指尖又是一道剑气弹出,这次的目标不是豺鬼,而是藏在浊流背后的狴犴兽像。
长啸声响起,神兽意念凝结在石像中,此刻终于被唤醒,眼见囚犯没有越狱迹象,转头一口咬在豺鬼喉管处。
浊流激荡,沈庭燎垂着头,低低笑起来:“真热闹。”
喉间传来血腥气,方才强行驱动剑气冲撞被寒玉锁禁锢的经脉,定然伤及肺腑。
就在鬼狱里一团糟,很快要惊动外面的看守时,又一道强悍气劲破水而来。沈庭燎勉力抬头,看见高处石台边的人影。
他意识到周围的一切都被剑气逼退了。
剑吟清越,寒玉锁应声断裂,温越一跃而下,向他伸出手:“来,师兄带你流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