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正因有轮回,一些遗憾才显得不那么残忍。”无言了半晌,温越出声打破沉寂。
“今生今世的分离,已经足够残忍了。”沈庭燎凝目残书,道,“梁鉴不存死志,却也不惧死亡。或许他背负了另一人的期望活着,又因孤雁离分,活着亦如死去。”
温越:“我反而觉得,若此事分明,他会继续好好活下去。”
沈庭燎:“嗯?”
“正是有了连生死也无法隔开的感情,那个人的期望才极其珍贵,按照他期望的那样去活,就好像他始终没有离去。”
“师兄于‘情’之一字的体悟,似乎又精进了许多,你挑衅无上剑道,就没受到一点惩罚?”
“师弟,为兄知道你羡慕我天资过人,有话直说便是,何必这般酸溜溜的。”
一声咳嗽打断对话,原是季逍注意到这边动静,走过来也看见了那张幸存的手书。
温越手中火钳轻轻一挑,将那岌岌可危的残书挑起,然后稳稳当当地夹进一本翻开的闲书里。
“在下觉得,有些东西,不能轻易毁去。”
季逍接过那本书:“现场物证,自当妥善保管。”
他转头对沈庭燎道:“梁鉴把自己送进大理寺监牢,性命暂且无虞,只是狡兔三窟,华崇寺暴露,其余恶鬼未必不会继续作乱。”
沈庭燎:“季大人有所不知,京中监察司人手虽少,却也得恪尽职守,尤其皇城外各大官署,都要日夜巡查,唯恐邪物作祟。对于大理寺这样关押重犯者,自然会多加照顾。”
温越眼见着,大理寺卿嘴角疑似抽搐了一下。
走出梁府时,日头偏斜,四下里热意不减。幸而穿行在巷中,贴着墙边能隐入阴凉,或有几家葡萄满架翻过墙头,那阴凉又带了草木清香。
温越抬手揪下一颗翠绿透亮的葡萄,递到沈庭燎面前:“给。”
沈庭燎看了看,道:“还不到六月,说不定又涩又酸。”
“唔,不吃?那我吃了。”
沈庭燎没说话,看他面不改色将葡萄吃下,忍不住问:“酸的还是甜的?”
“是甜的,很甜。”温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怎么样,后悔吗?”
“我不信,你定然是嘴硬在骗我。”沈庭燎正色道。
温越被逗乐了,搂过他的肩:“吃不到果子的人,果然看什么都酸哪!”
“……”
在望都城兴善坊西边,与万年坊接壤处,有座妩罗桥。这座桥名字叫得妩媚,实则是个演化来的音,原本唤做五骡桥,意思是桥面宽阔,能容五匹骡马并排行走。穿过妩罗桥,另一头就是万年坊有名的骡马市。
温越与沈庭燎一路走街串巷,难得如此闲游,到达骡马市时正值集市将散之际,那些牲口顺利脱手了的,正乐呵呵地揣着银钱还家,还可在小食摊上用荷叶裹几块肉饼带走,没能脱手的,要么想再迁延一会儿放低价卖了,要么牵着缰绳悻悻离场。
万年坊骡马市兴盛多年,在望都城首屈一指,其间买卖的不仅有骡马毛驴等牲畜,也有鸡鸭猫狗、花鸟虫鱼等一同混杂其中,更别提客栈、小食摊、杂耍班子等做营生的,打眼望去蔚为大观。
沈庭燎脚步一顿。
有人撞了他胳膊,一言不发地匆匆向前奔去,从后面看背影佝偻,头发像乱舞的蓬草,是个龙钟老妇。
一架牛车在前方辘辘地行驶,老妇跌跌撞撞冲过去,眼看就要撞上车板,忽地凭空消失,整片街道的人却好似完全没看见这一幕。沈庭燎定睛瞧去,松软干草间坐着个苗人少女,彩衣银饰活泼俏丽。仿佛察觉到他目光,少女忽然回头,冲他嫣然一笑,右侧眉梢小痣隐现,乌黑鬓发间翠绿光辉一闪而过。
沈庭燎看了温越一眼,温越亦冲他笑了笑,两人便不紧不慢地跟在牛车后面,直到转过一个巷口,方见正对巷口处立着个大招牌,上书“草头马行”四字。
集市将散,这处马行行客渐稀,少数骡马商和牙人还在谈话,瞧见牛车上的少女,嬉笑着喊一声:“花二姑娘!今天可相中了什么健马?”
打眼又瞧见跟在后头的人,怪叫道:“哟!怎地还带了两个?”
沈庭燎眉梢微扬,听那花二姑娘啐道:“再胡说八道,姑奶奶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老黄牛一步一个蹄印,慢吞吞地朝后院走。后院空旷许多,少女跳下牛车,卸下车辕与缰绳,将老黄牛赶进棚子,开始往石槽里添草料,看似对尾随之人不理不睬,那双微微上翘的眼眸却间或瞥来一眼,透着股别样的神采。
“她认识你。”温越笑着轻轻道,“我师弟风采出众,连欢喜阁最挑剔的花二见了,都要变成哑巴。”
“我可听着了!”那边大声道。
温越:“明珂,既然听到了,还在那儿装模作样做什么,不敢到我面前来?”
也就眨眼功夫,名叫“明珂”的少女站到了近前,发间银饰在夕照下闪出淡金的光,还有只蝉状饰物栖于其间,携着玉石般的纹理。
沈庭燎忆及那抹绿光,仔细看了看那物形状,道:“青蚨?”
“沈郎君好眼力!”花明珂眼睛一亮,“还有呢?”
沈庭燎:“青蚨者,母子连心,子在外,母必从子。那老妇身上有精魅气息,应是蚨母化形外出寻子,却被你收于这枚发饰中。”
“不错不错,我正是为这蚨母走一趟。”花明珂摸了摸发饰,“那蚨子原本被我派出寻踪,不幸被害,有血迹残留在集市上,蚨母趁我不备跑了出去。哪怕成了精魅,青蚨也寿命有限,这只刚刚耗尽心力,已经死掉化为玉石了。”
温越:“查出蚨子怎么死的了吗?”
花明珂:“是豺鬼。”
“地势乱而浊气升,这些邪物,恐怕很难再根除。”沈庭燎道,“你是驭灵师?”
少女两眼弯弯:“被你看出来了。”
沈庭燎在与欢喜阁结盟后,清楚欢喜阁与凤凰游之间隐秘的关系,凤凰游仅用数年时间在商行风生水起,靠的正是错综复杂的商道脉络,走常人不能走之路,破常人不能破之局。若是天险之地,便要逢山开道,若是妖邪盘踞,便要扫清路障。
驭灵师,正是开商道不可缺少的角色。
正说话间,有人来找:“公子,东家请去一叙,人在前院。”
温越颔首:“失陪。”
沈庭燎此来本就为见花明珂,二人在后院又待了一阵子,才移步向别处去。花明珂看他第一次来,有心带他四处转转。草头马行占地不小,设有多处骡马舍,且有不少好口碑的相师,在万年坊很出名。此处与多支商队有生意往来,凤凰游亦夹杂其中,是个绝佳的据点。
少女腕间银镯碰撞清脆作响,望都各色人俱有,南疆的少见,但也不稀奇。沈庭燎问道:“你与巫族可有关联?”
花明珂:“我阿妈是苗人,祖上属巫族,后来渐渐分化到南疆边界,与中原人有往来,便不怎么被巫族接纳了。”
沈庭燎捕捉到她话中字眼:“你父亲是中原人?”
花明珂嘴巴一撇:“苗人也禁止与中原人通婚的,我阿妈是给骗了,为那没胆量的男人害病死了,我和哥哥被阁主捡回去,才长到这么大呢。”
正转到前院,沈庭燎远远望见温越姿态随意地靠在一处马厩的栏杆边,旁边是草头马行的主家,两人正在闲谈。
沈庭燎收回视线,接话道:“你还会回苗寨么?”
“回,我阿妈的墓在那儿。”花明珂叹口气,“可惜平日里到处走动,回去的日子实在不多。”
说着,她抽出颈间绕着的红绳,那红绳末端系着块银制小牌,沈庭燎在巫族见过相似制式的东西,不由对这苗人少女刮目相看。
将亲娘的牌位贴身放着,世间恐怕少有几人。
“我想阿妈了,就看看这个。”花明珂抚摸着牌位,哀叹道,“阿妈阿妈,你死得好惨,都怪你信了外面那些臭男人,除了阁主和哥哥,其他都是臭男人!”
沈庭燎默默离她远了点。
那少女眼波流丽,悄悄在他身上打了个转:“长得漂亮的不算。”
沈庭燎一个激灵,察觉一道神识漫扫而过,果然见某人含笑睇来,竟是在明目张胆地偷听。
他莫名耳热,只好佯作什么也没发现。
待折回妩罗桥,四地里上了灯,街市上行人大多匆匆往家赶,唯恐宵禁时被捉在半途。温越与沈庭燎在兴善坊甜水巷子口分别,天一堂的老板冯润生仍未着家,沈庭燎抬步朝天水大街另一侧的监察司方向走去。
温越这时叫住他:“师弟。”
“嗯?”沈庭燎驻足,侧脸轮廓被夜色勾勒,晕染出朦胧灯火微光。
“今晚还回去吗?”
“不回了。”
“这么忙?那我明晚再去接你。”
“好。”
温越目送他离开,又看看门可罗雀的天一堂,笑着摇摇头,拢一拢被风吹乱的大氅,朝着兴善坊南侧走去。
当今淮王殿下自小长在内廷,又不拘管束,爱往坊间跑,不等及冠就急着外出开府,选的是京城最热闹的地界。要不是只在兴善坊南侧有座大宅可供王侯居住,不然他非得住在浮玉楼边上不可。
坊外传来暮鼓声,守夜人在外巡游。温越到达淮王府时,只见这一带夜市极胜,店铺林立,竟比甜水巷子热闹许多。至于内中是否有闻淮王之名蜂拥来做生意的缘故……很难排除这种可能。
直到在淮王宴客的水榭中看到夜市上几种果脯点心,温越基本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这是莲花盏。”李临阙一身常服,殷勤劝酒。时值夏令,风荷正举,取莲瓣为盏,盛以琼浆,自有股清水香气混杂其间,颇具雅趣。
修道之人不嗜酒,谢峙持身严正,一年少有几次闲饮,两个弟子也没有饮酒的癖好。师弟从何年何月开始碰酒,在温越这里并不难猜,内廷到了重大年节少不得奉陪几杯,而至于自己,早已忘了确切的时间,似乎从只身翻入江湖,就尝到了酒香。
易醉之物,他有道行在身,从未真正醉过。那种微醺令许多人迷恋,于他而言却与散发着芬芳气息的液体没有太大关联。
“少掌门,你在想什么呢?”李临阙眯着眼,看起来已然不止微醺了。
温越手指抚过莲瓣边缘:“我想到一个人。”
李临阙嘟囔:“我喝醉的时候,会想到好多人。”
温越:“你想到谁?”
“太多了,”少年王侯一手撑着发沉的脑袋傻笑起来,“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不对,望都城的灯火好亮,看不见天上的星星……”
温越:“京城也有寂静的地方。你常在最热闹的坊间,自然只看得到灯火。”
他视线扫过,自水榭向外,亭台错落,楼阁有致,回廊下,河岸边,随处可见提灯侍从,将偌大王府照得步步生辉。
李临阙头脑运转缓慢,他顺着温越的视线到处看,疑惑地问:“我家……不安静吗?”
“你觉得安静?”
“嗯……”
温越笑了笑,放下莲盏,掌心却是水雾濛濛,一朵桃花悠然绽放,姿容清绝。
李临阙看直了眼:“这是幻术!”
“不是幻术,伸手。”
李临阙乖乖伸出手,桃花跃入他掌心,些微潮湿冷香扑上他衣襟,待要再去捕捉,却见掌中空无一物,恍惚方才所见皆是幻梦。
“花、花儿呢?”
“那是护体剑气,若遇到危险,可保你一时周全。”
李临阙眨巴了两下眼睛,听明白了对面的意思,困惑道:“多谢你……可是我很安全啊,我又没大出息,谁会来找我麻烦呢?”
温越将他莲盏中酒换成青梅雪饮,说道:“西域献祭帝王血召唤白虎神,颠覆瀚海战局。当今身负帝王血且气运到位的,天子有麒麟护身,长公主深居简出,琅台公主行踪不明,师弟与韩渡修为高深,只有你最容易被盯上。”
李临阙大着舌头:“我现在已经长心眼了。”
温越不动声色,看他咕咚咕咚喝下一盏青梅雪饮,问:“三公子,这新酿青梅酒如何?”
李临阙一挥手:“好酒,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