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鬼…”
长风轻声骂了句,把暖毯给她盖上。毯边垂落至小腿,挡住深夜里的寒风。
她完全不设防,手头上在写税费初拟的红头文件。
只让不相干的白客以及侍从出去了。
“大人,已经试探出来了,此人傲气十足且睚眦必报,不是屈居人下的性子,留在身边长此以往恐为大患!”
季贺年如同以往一般谨慎判断,只有眼睛里未退的红意显示他曾经的担心与后怕。
长风暗暗思量着,辗转来富商府上只是权宜之计,他们的实际目的果然没有想象中那般简单。
难不成…
“还有以后吗?他不是快死了。”林秋白的声音就这样钻进他耳朵里打断了思考。
手握成拳,浓稠的黑血滴渗出来,长风扯了下嘴角。
“我们在江南还有至少一个月的行程,紧赶慢赶半月内也回不了京城!”季贺年膝点地,视线和她平齐,突然说起无关的话来。
不想听他们在争执什么了,到时候把那张最重要的公文拿走,绕过白客递给十三行,既能重创白客的地位,又能把官府的信息提前泄露。
让这位林大人失职,地方官府也讨不到好处。
这是他留下的真正原因。他是一位杀手,是一把刀。别人怎么样对他,他都原封不动返还回去。如同刀刃反射出寒光。
“醒酒汤好了,我去端来。”他淡漠地转身。
算盘声在里间渐渐响起,他拿着糖煎,慢慢往醒酒汤里放着。
一块,两块,三块。
汤匙搅拌均匀,温度放得温热适口,他冷寒如霜,把汤盅拿进去。
“怎么不能半月内结束,我林秋白偏要…”
“十个时辰了,怎么着也该合眼了。”
他打断了他们,拿着汤盅意思再明显不过,让她醒完酒后立即休息。
幕僚怪异地看着他。小声嘟囔,“明明烦得不行,还要做这些表面功夫…”
长风不置可否,他表面上当人管家无微不至,就如同她表面上真的在散尽家财救他。
都是一样的。
但林秋白总是不按套路出牌,像太久没见他般就近抱住他的腰,呼出来的气都带着酒意,说着“我没醉。”
“醉鬼。”
磁性低哑的两个字点亮了她的眼睛,林秋白觉得自己真是栽了,怎么觉得他骂人都如此撩人呢。
她随手拨弄了下算珠,脸蛋酡红,十分难缠,“不想喝,有什么滋味呢。”
席间的各色菜肴她也没动几口。想来都是这个原因。
嗜甜,畏寒,长风又把挑剔记下来。
他淡淡点头,“放了糖煎。”
她笑起来撒开手,调笑人的时候天赋异禀,“这么小的习惯你也记住啊,是不是喜欢我。”
回应她的自然是沉默。
仰头饮尽那碗汤后,她晕着脑袋埋伏在案头,过了会儿后肩膀竟然细颤起来。
“回榻上睡就不冷了。”他不耐烦地拦腰抱起她,向里间榻上走去。
重量意外的轻。
一滴泪砸在手背上,很快有更多。
“做什么?”
干燥的手上血迹干涸,把她眼角的泪生硬抹去。没想到越抹越多,根本擦不完。
这个脆弱的形象与传言中雷厉风行,手段狠辣的林大人,相去甚远。
“不想你死。”
不想他死。这几个字,听起来——很是感人。
把闹腾的人塞进自己的厢房,盖上厚被,脖子以下都细细掩住,最后拽下帘幕。
黑暗中,残剑闪着光,被他用软帕仔细擦拭着。这是她捡他时一起捡回来的。
*
纤白的手拨弄着算珠,得出最后的结果后,狼毫笔蘸着朱砂,一笔一划写上工整的楷字。
日头正足,她出去透透气。见季贺年与白客登上了游西湖的画舫,在堤岸上向他们摆手。
一个时辰后再回来,写好的红头文件不翼而飞。
问了侍从官,皆指认只有管家长风出入过白府书房。
“京里那位可一直盯着您出错儿呢。”季贺年收到消息赶回来,跺着脚悔不当初。
事关千万百姓的税费不符流程提前泄露,这是多么大的罪过,现在正值首辅之位更替的关键时期,用脚趾想也能知道,林秋白会受到怎么样的攻讦。
白客神色凝重,又说出了另一个更隐蔽的事。“行长之前通知过草民,京里的许大人有指示,我们十三行不能得罪他。”
政敌许远书,抓住她的错处,会把她剥皮抽筋,吞得骨头都不剩。彻底驱逐出首辅之位的备选。
浓重的愁雾笼罩着白府。
夜幕很快降临。
所有事都像长风计划中那样运转,地方官府得知了这位林大人出的纰漏,已然派了人要说法。
坐在顶檐欣赏了会儿,他跃下,闪身在了药圣的房间。
刚见到白须老者,他撑不住吐了一大滩的黑血。身体状况已然是强弩之末。
“你又是何苦呢。”
药圣将他扶起,把煎好的药递给他。
长风将手一翻,药碗碎裂在地,觉得好久都没有如此畅快随性过了,越逼近最后,骨子里沸腾的杀戮因子就越是叫嚣。
和身体上的疼痛一起,攀至顶峰。
“许多人最后死状丑陋,其实不是杀手的癖好,就是太痛了,熬不过,就成了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抽走药圣的切药材的小刀,挽了个漂亮的刀式,治病救人的器物瞬间成了他的指尖刃。
“你要…”
“睡会儿吧。”他淡漠地用手刀劈晕了老者,踩着碎了一地的药碗,找自己最后要杀的人。
白府主卧里灯火燃烬,万籁俱寂的室内突然闪身而来周身黑衣的人。
侍卫已经调到前院应付乱子,而活人的气息犹在。
白客只觉得冷光一闪,脖颈上就传来一道凉意,浓烈的杀意混着冷寒钻入尾椎骨,让他遍体生寒。
“有话好好说,我家财万贯,都…都不要了,都给您!”
没找到自己想见的人,他兴致缺缺,“少说废话。她人呢?”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动手!林大人她就在这里!”
什么…?
话音刚落地,寝卧的所有灯光同时亮起,而他第一眼就起了杀心的人,好好地端坐在太师椅上,眼眸带笑看着他。
哪有半分为情势所困的狼狈模样。
长风冷笑半声,抬起手指着她,“以为高枕无忧?”
“长风,才离了你半日,我觉得活着都没什么意思了呢。”
这是多么居高临上的话。
“住口。”
顶级杀手连眨眼的功夫都不用,瞬间刀就可以架在想杀的人颈动脉上。不远处的白客痛苦地捂着肩膀,丧失了行动能力。
“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吧,会很快的。”他拖着痛苦到极致的身躯,咬上她的耳朵,残忍地与她告别。
“你起的什么破名字,听起来像你的家仆。”
他的手冷白纤长,这些天为她掩过寝被,熬过甜粥,研过墨,此刻也能绝情地将利刃刺入她的脖颈。
人死前会胸膛有瞬间会起伏很大,他感受着,眼眸慢慢散去温度。
这一瞬间,他心跳得也很快。
“林大人大喜啊!”与心跳一般乱的脚步走进了主厢,原先叫嚣着追责的地方官员此刻接近谄媚。
而十三行的行长带着汉白玉总印跪呈在她脚下。
一切情形如同演了场戏,全部翻转个遍。
脖颈上的力彻底卸下,血淌遍了满手,是杀手自己崩裂开的伤口。
他喘着口气,被她攥着刀柄,轻轻向后一推。
“同喜,各位大人,而今江南烟雨我们同舟。”
她笑出颗略钝的犬牙,提起酒杯来。庆祝这次江南税改的圆满成功。
让人想不起追究自己败在哪了,她飒爽,意气风发,一切荣耀都像天生属于她的,在哪都是目光中心。
连他最后的刺杀都利用起来,他吐出口黑血来。
看着她,彻底认命了。
只是最后还有一点不解。
“为什么?那张公文是假的……”
“回京前呢,我要介绍一下我的管家。”她注意到暗处的他,扔了酒杯,丝毫不嫌弃他的狼狈,在众人面前牵起他的手,
“我与新任知州相熟,可和行长不熟,他和我刚刚好互补,有了点失误把最终税表先交到了十三行商会的桌上,但结果是好的。”
原来如此。
公文是真的。
她本就想扶持地方州府,给了他们大力支持,甚至趁着十三行势力最大的时候,替换了江南太守。
中央地方合力,十三行先知道税费就是僭越,是杀头下狱的罪过。行长为了保全商会,就得把十三行印都献出来表忠心。
自己在其中甚至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刺伤的白客都成了官府原谅十三行的态度。
折他傲气,扶持己方势力,反击政敌一气呵成。
输得心服口服。
官与民的争斗中,还是这位雷厉风行的林大人,更胜一筹。
“这下江南财政得姓林,不姓许了。”他喃喃着,抽走自己的手。
眼皮越来越重,指尖刃闪着最后一点光。
他差点忘了,对于杀手而言,没有输赢,只有生死。
……
“长风别睡…别睡。”脸被轻拍着,她冷静自信的声音皲裂,像那晚醉酒后的哭腔。
掌心放着那把残剑,他试着握了握,睁开了眼睛。
至少十位郎中按着他扎针。与之相比,身体里的疼痛好似都轻了不少。
“…呵”
为了不让他死,当真是什么方法都用了。都敢把把凶器主动放在他掌心。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不是在监牢,也不是在白府,而是在一艘回京的运粮船上。她满眼泪水看着他。
果然哭了。
微咸的海风刮在脸上,浑身的骨头都像重塑过般,痛得让人想在船舷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林大人。”
她怕他想不开,让药圣和幕僚都让开,“你说,我听得见。”
“自私鬼。”他哑声骂了句。陪着他度过血腥前半生的残剑随意丢下甲板。
蓝白的浪花翻滚,顶级玄铁闪着光一瞬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