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行是商会总称,实际上所管商贸大到煤油铁矿,皇城贡品,小到米面粮布方方面面。富甲天下,历来也是纳税大户。
民间组织,不好管。户部如果要定税得先和他们接洽。
当地官府很没面子。
“深夜造访人家,不算冒昧吗?”林秋白打着哈欠,觉得这趟奔波有些冷。
“用你的人传了信,白纸上写了供俸官府加印十三行字样,传于官民两方知,知道的人多了,礼数这些还重要么。”
林秋白本就被争相讨好,为了提前知道一纸税费,无数人使劲浑身解数。胡珠商贩白客知道她来了,都得放两挂鞭在大门外,让过路的狗都知道。
而知县知道了,省了接侍费用,且常年被忽视,也不会多说什么。
“嗯,你算通过初步考验了,察言观色的本事比我想象中还好。”
她裹着暖毯,倚靠着车厢,不吝啬自己的赞赏。
幕僚有些嫉妒,“这算什么,一诺千金的白纸就这么用了,之后税费谈不拢该如何。”
美人态度冷冰,却有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桌上谈不拢的事,纸上写了还会成?”
“这些对于我们都不算实际,重点是,那个商贾有钱。身为幕僚的你一直想游逛这里的山水不是么。”
幕僚整日摇晃着他那副折扇,偶尔在林秋白手里展开,“江南风光好”五字如此显眼,让人注意不到都难。
被说中的季贺年难得红了面,“当初是觉得出外差轻松才跟着大人来的,现在才觉这分明就是天底下最累的活。”
“你之后就知道了,咱们林大人,难伺候着呢。”
嘴上怨怼,实际上并没有不满,美人冷眸抬起一看,林秋白倚靠着车厢果然睡着了。
一点点蹭着,就要磕到下方的横木。
冷白的手从她身后绕过,贴靠在壁,下一瞬接住了困意满满的脑袋,带着清冽的皂香。
“果然只敢在背后议论么。”美人眼尾带上点凉薄的笑,把季贺年之前那般对他的仇报复回去。
“你!”
“嘘,让车夫慢点行路。”
美人另一手掀开车帘,叮嘱前方路势不平。柔软的发丝线团一样窝在掌心,呼吸均匀地传来,人睡得安稳。
季贺年被堵得无言,突然觉得林秋白难有的好话对他说,也不是没道理的。
他像一位天生的管家。
低调奢华的车厢停在朱门外。
高门大户,连门口的石狮都雕花繁复,足矣让每一位路过的人都叹为观止。
白客携一众人等早早侯在府门外,见人来了小心翼翼迎上来。
季贺年下了车厢带着侍从官和他们去打照面。
封闭的空间里静得只有呼吸声。
美人冷冷吐出两字,“醒醒。”
她没骨头般反倚靠在他怀里,双手自然而然环住他的腰,烦躁地抱着并不撒手。
小乞丐的安排美中不足,为什么非要晚上来白客这里。
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美人嘴角扬起一个残忍的弧度,“你不是喜欢么,又没拒绝,还给了人家请帖。”
后颈被不遗余力地握着,整个人被拽离他怀中。
迎着这般明显拒绝的态度,她眉眼弯弯,故意装作不懂,混淆他的意思,漂亮的眼睛带上笑意,“你吃醋了啊?没事,我想娶的只有你一个。”
“不知所谓。”美人身上的杀意升腾起来,单独对上她时总控制不住自己的杀心。
她像没感觉般,“你到底叫什么,婚帖上不能只写我一人名字吧?”
一帘之隔,外面已经有人声催促,“林大人在的吧?”
“风”蹙起眉,接洽食宿还有诸多方面要谈,现在被拖在这里,于她形象也有损。
“没有名字。”他万般不耐烦,掀帘欲走。
那道清丽的声音追来,“孤儿?被囚禁过,失忆了?”
只要他不回答,她就一直问。想象力之丰富,思维之广令人咂舌。
“风。”他极不耐烦,塞了个代号应付她的聒噪,原本以为她会就此罢休,没想到她拉着他的腕子拽回坐垫上,贴在她身边。
他到底是个半截入土的人,纵然有千般手段也敌不过她这个年轻气盛的人。
耳廓控制不住变红,血红。
“干什么?!”挣扎的动静不大不小,能引人浮想联翩。“风”觉得这世上能让他主动想杀的人不多,而林秋白是唯数不多的几个,第一眼就让他起了杀心的人。
“你也冷吗?”
她声音突然变得小声贴近他,拉着他的腕子,像情人间的絮语。
厚暖的毯子掩了一半给他。
眼睛漂亮得足以让人弥足深陷。
“风”反应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她把自己的代号认成了冷风,觉得他冷。
还未入隆冬,哪会冷到如此地步?!她当真不好伺候得如同女人一般!
“名字是这个。”
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拳头攥紧,伤口崩裂流血。
她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把暖毯塞他手中,自己几步下了车厢,
“那你也拿着。”
温度烫着指尖,他不明白怎么有人如此,咬牙忍着恢复了冷面,掀开车帘,步步下阶。
“白老板,今晚又见了。”
她上前握住了商贾恭维上来的手,飒爽利落,完全没有之前纠结时间的样子。
“能一睹林大人之姿是草民荣幸,如若不弃…”
“风”眼底闪过抹暗色,小臂上搭着件与他很上冷寒气质完全不符的暖色绒毯,找白府上的管家接洽繁务。
季贺年抱胸在一边,视线异样打量他和林秋白,毫不遮掩。
“这位是?”白客寒暄了会儿,注意到这个身影有些熟悉的人。
这两位之间曾经还是云泥之别,一位只能当另一位的垫纸凳,擦印泥的布。
短短一夕之间,因为某人的无限偏爱,乞丐已然大不相同。
偏袒的人似是毫无所觉,笑出颗略钝的犬牙,“他是你码头上落魄的乞丐,现在是我的临时管事,有何事务提前和他说一句就好。”
林秋白笑着补充,“他叫长风,寓意长风万里,吹归送梦。”
改名没有提前问过本人的意见,强势又霸道。
长风心里冷嗤一声,对改名一事不置可否。
白客因着她的态度有些尴尬起来,宴请的席间自罚了好几杯。
酒杯对着座上宾长风,遥祝他前途无量。
后者态度冷淡,不过没多下人面子,举起酒饮下一杯。
算是把这件事揭过去了。在林秋白的强势下,世间席卷他的寒风似乎都变得和煦。就像真给他盖上了暖毯一样。
天光已然大亮,他褪下衣物,替换染血的纱布,药圣煎好了药送来。
“林大人有情有义世所罕见呐。”老者慨叹。
号诊过的腕子又绷起了青筋。对“情”之一字,格外敏感。
“嘶,老朽看不懂你们年轻人,不过从了人家也不坏嘛。也没多久可活的了…”
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包裹着血肉模糊的躯体。上好药后他披衣起身,完全就像个潇洒侠客。
“你的居所在隔壁,快滚。”
药圣捻着胡须,忽略他反抗的态度,反正胳膊拗不过大腿。林大人权势滔天,他只是一个无名乞丐。
向外走了几步,药圣想起什么,“不是说白府准备仓促,整理出来的客房不多么?”
怎么他一间,自己一间。季贺年与四位侍从官挤两间。
是不是少了间啊。
“林大人呢?”
走到门口的老者目露惊恐,瞬间回望榻上半身月光半身血污的人。
*
白府主卧,烛火燃着。桌案上扑满了公文。
白客解着衣物,件件散落。席间的烈酒让他头痛欲裂,恶心感频频上涌。
迷迷糊糊摸到床沿,刚要吐,隐隐约约看到有些熟悉的衣物。
“林大人!?”
些微惊讶,更多的还是梦想成真的喜悦。
门外扣环都是金子,被人抓住急扣起,争执的人声飘进来。
“长风你脑子有病是吧!大人酒量差成那样,这时候往她榻上塞人不是送去被欺负的份?!”
“她想当上面那个?”
“她必须得当上面那个!”
门内搭锁已经扣上,除非从里打开,否则此间风雨不侵。
夜里造访,酒后纵情。白客自己也没想到她能玩得那么花。
手掌在榻上胡乱摸索了通,敲门声愈发重了起来。
季贺年眼睛通红,狠踹了下门,随即揪紧眼前这人的衣领,
“你认为做人下属最重要的是什么?”
长风刚上好药,自然谁的对手都不是,但整个人冷傲到不行。
“你这样会让人以为,你老婆在里面。”
“回答我的问题,大人待你不薄!”
力道大到长风呼吸困难,久违感觉到某种畅快,自几月前的那场铺天盖地的联合绞杀后,他再没体会过了。
他的冷寒世所罕见,“自然是才能。”
“我观察得不错,你真是个白眼狼!做人下属,为人谋事,最重要的是忠诚!”
他被踹倒在地,胸口捱了脚吐出黑血来,冷嘲的话还没说出口,白府主卧的门向内打开了。
“林大人唤你们进去,原话是,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白客顶着脸颊边的红肿,眼里的光好像都被打散了。
替里面的人传起话来。
众人神色各异,唯有长风撑着地,冷笑出声来。
寒鸦阵阵飞过,阴风渐起,画面渗人可怖。
笑了好久把嘴角黑血一抹,认命般给她当起下属。
桌案上铺满了公文,她捏着狼毫笔,喝醉了想的不是宽衣安眠,脱去外袍扔床上后,就端正坐太师椅上。
白客左摸右摸,怎么也没想到人是在处理公务。从此对传言中雷厉风行,手段狠辣的林秋白,林大人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如果草民能在京城开座名扬天下的酒楼,定将最好的上房常年留给您。”
他彻底恭敬起来,弯腰行了士礼。
林秋白捏着眉心轻嗯了声算作回应,眼风冷冷扫过去,看到自己想看的人后,整个人都柔和下来。
“过来。”她对着长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