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人,林大人?”
倒卖胡珠的商贾小心呼唤着,像是怕打搅这位从京里来的大人物。
她都盯着这乞丐看了半刻了,比看账本的时间还多。怕不是对这税费并不满意哟。
林秋白缓过神来,一双秋水剪瞳水波潋滟,聚了神后一转,不分男女地给人心头一击。攫取心神如传闻中的美艳妖精。
饶是和她共事了几天的知县也晃了下心神,擦擦额上的汗,默念她是位男子。
商贾却抵不住诱惑,动了心思,要是有这样的人儿作陪共游江南,不知该多有面儿。
他油腔滑调地奉承,“哎呦,林大人还有什么事情要拖的,税费您说抬几成就几成,全当孝敬您了!”
或许对这样的玉人来说这么点让步还是太少,白客色迷了心窍,从腰间拿出一金灿灿的印来,拿张白纸抵在乞丐背上就盖。
白纸稍有些不整,他踹了几下那乞丐,“别乱动!”
终于好了,“十三州商行”的红字在白纸上痕迹清晰,一诺千金。上面写什么,江南官商都认。这可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沾了印泥的章在乞丐身上抹净放回腰间。商贾讨好地将白纸双手递过去,小指故意蹭了下她的指腹。
这位老爷的手文气,一看就是写惯了公文的,纤白无比,对着他的暗示不躲不避。
让商贾有些心荡神驰,浮想联翩。通过知县约见这位林大人时,他就打听过了其喜好。此人面若桃花,自身风流韵事不断,且只好男风。
要是能够……
还没等他想到那些红烛昏罗帐的事,那纤白文气的手指了指他用来擦印泥的乞丐,声音清丽如山泉,不容拒绝,
“我要他,把人带走。”
很快左右来了训练有素的随侍,架起了那满身脏污的乞丐,黑血自其口中喷出,落在商贾的镶金暗纹云靴上。
商贾从美梦中惊醒,嫌恶地收回脚,这么个腌臜之物竟然在他之前先得了大人物的青眼。
犹嫌不解气踹了乞丐一脚,转而向林秋白的方向鞠了一礼,
“小人僭越了,林大人莫怪。”
她收起画有江南烟雨的折扇,潇洒转了圈,仅与她对视一眼,白客的汗珠就滚落在脚边。
他差点忘了此人的来头,不是个好惹的人物,据说她雷霆手段,不知是否怪他刚刚太过招摇,才转而带走这乞丐下他面子。
得慢慢地、细细地周旋。
“只是这十三行的白纸黑字,加盖了可是值千金呢。”他状似不经意提醒。
搬运胡珠的长工放下手中的活,慢慢聚起围堵在狭窄的库口。
气氛倏得一下变紧,官府与民两波人相碰,表面平静,内里波涛。
林秋白抓住那商贾的腕子抬起,没收着力道,知县见情势不对上前打着圆场,
“林大人中意本地小民是全州的荣光,消消气儿。”
她扯了下嘴角,一双多情潋滟的眼睛复又变得冷淡,把贿赂一事说得直白,“急什么,本官收了好处自然替你办事。”
白客的腕子被那双看起来文气的手捏得生疼,被松开时冒了一背的冷汗。视线跟着她离开的方向走,因着她的态度不对,咬着后槽牙刚要说什么。
她的随侍挡住了他,手心里塞了个烫边请帖,落款一利落小楷,是“林”字。
“大人改日邀您一叙。”
请帖还带着握笔之人手的余温。
知县趁着人走了悄声说了句贺喜的话,能拿到单独的请帖,说明谈税费一事有戏。
白客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另一方面,他觉得可能也有戏。
雕花木梨窗隔着外面的深秋冷气,豪奢的厢房里檀香冉冉,林秋白披着暖毯,看着人把小乞丐洗刷干净。
坐姿随意地后倚着靠腰,肤色白皙,长相精致,哈出一口在外带进来的冷气,说出来的话却利落直接,
“不是脑子有病谁能想出在这个时候下江南。”
幕僚给她呈着公文,闻言劝道,“今日大人还是太急了,不该和十三行的人动手。”
收到劝谏她不以为意,敷衍着让其闭嘴,“行了,你没发现知县在那商贩面前都抬不起头么,还敢在我面前搞歧视那套。”
说着攥紧了拳捶在书案上。她已经很忍耐了。
她摆了手招来酒楼的侍者,端着碗江南甜粥,边咬着汤匙,熨帖的热粥下肚抚平躁意。
舒坦地眯了眯眼睛,像慵懒的猫般打量起眼前的小乞丐来。同样飒爽利落地问,
“叫什么名字?”
洗刷干净换了便衣的乞丐肤色冷白,鼻梁高挺,薄嘴唇,是个美人胚子。
不愧是她一眼钟情的人。
只是此刻他周身冷意,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得不沾水的伤口还撕裂流着血。并不回答她的话。
看到人气息微弱,浑身上下没块好肉的样子,林秋白霎时心疼起来,
“郎中怎么还没来?”
幕僚已经见怪不怪,自家大人这性子也不怪坊间传闻漫天,一般人一时还接受不了,但最后都逃不过对她死心塌地。
他随口问道,“您真要收留这小乞丐的话,属下去催?”
他整理了文书后放下盘糖煎就退出去催促郎中。
她托着腮,漂亮的眼睛与那双警惕打量周围的视线撞上,笑得嫣然,“让陛下给我们俩赐婚,如何?”
一块、两块,三块。
纤白的手放了糖煎块融入粥中,热气氤氲着,模糊她的眉眼。
寻常一块糖煎甜度就非比寻常,她还放了三块,看来极为嗜甜。像女人的口味。
乞丐隐于暗处,奄奄一息,却保持着警惕的本能,不论她是否是玩笑话,都宛如恶犬掀开獠牙警告她,“别逼我动手杀你。”
气势寒彻如冰,不似寻常的乞丐,像哪家傲气公子落魄了。
不过在巨大的地位差距下,他的反抗无济于事。
林秋白心里想,声音也好听。
怎么郎中还没来,人都快死了。
她扔掉了暖毯,几步来到厢房外,恰遇幕僚寻人归来,他没听见刚刚自家大人说了什么骇人的话,只恭敬复命。
“大人,素有江南药圣之名的神医已到。”
她拽着医者的腕子,拉着进了厢房,“先生快请。”
“林大人莫急,只要未进棺材,老朽都有方可救。”
众人簇拥下,面色惨白的乞丐被压在她原先倚靠过的地方,暖毯的温度很快传导在他的薄怒蕴红的耳廓上,
“放开我!”
她从里侧拽出他的腕子供药圣诊脉,哄劝情人般,“好了啊,乖。”
白发童颜的药圣初见两男子私相授受的情景还是有些吃惊,眼神略有异样,很快逝去。
但两指刚搭上那伤患的腕子,就被据说是乞丐的人精准地攥住了这抹情绪。
那冷寒的眼底不带一丝温度,薄唇淡淡开口,“你想死吗?”
他把暖毯丢至一旁,冷冷撇清和林秋白的关系。
一时四周俱静,在场的人俱是人精,几个瞬息后,幕僚调笑一声,“拒绝大人您的还真不多见啊。”
收到林秋白的眼风,他自觉闭了嘴,转为夸赞,“您向来会捡人,正好您出外差缺个管事照顾您起居,要不留他做个临时管家。”
“也好解放属下的双手。”
他举起自己一手拿糖煎一手拿公文的手。
只让一个人干两人的活儿确实不合理,这个台阶找的很好。
林秋白大手一挥,“那就这么定了。”
谈话间,一个无权无势的乞丐命运已然被他们定好。
药圣捻着胡须,把着好容易摁住的腕,现在手背上青筋暴起,紧紧攥成了拳。
药圣从医三十年还从未遇见这般情况,“这…”
“滚。”
乞丐掩在灰尘下的长相绝佳,那身段与气质绝非凡夫俗子可以比拟,但好相与的程度完全相反。药圣刚刚感觉到一股让人胆寒的——杀意。
“此人身中奇毒,周身又有多处致命伤口,像是与人多次厮杀后所得,骨头都被毒泡软了…”
医者连连摇头,“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冷美人嘴角扬起了嘲讽的弧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像是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
奇毒,致命伤口,厮杀…寻常乞丐哪会有这些经历,这个濒死的人,怕是并不简单。周边人的面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药圣也知道,这些大人物最怕底细不干净的人,沾上都是晦气。其实还有一方子或许可行,只是劳心劳力,还需耗费大量金银,他收拾医箱不复多言。
林秋白慢慢蹙起了眉,内心想的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看来得和他办冥婚了。
“还有多少时日可活?”她在一片沉默中突兀问道。
药圣慢慢停了步子,“汤药吊着可多活半月,只是所耗药材都是珍稀之物,诊费方面……”
幕僚干笑了两声,扶着老者的肩到门口。
“等等,那这半月神医便住下吧,不必担心金银这些身外之物。”
“大人,他底细不干净!”
“行了。”
她展开折扇,扇了两下风。
夜已深,深秋江南的冷风阵阵,室内烛火偶尔发出燃烈的噼啪声。
只余下她、乞丐、幕僚三人。
连挪动都费劲的美人立在一旁,被迫替她研墨。眼尾都是屈辱的绯色。
“大人,江湖游医竟然要一时辰一两金,这几日下来,我们所带路费早就入不敷出,干脆住衙署公所里,退掉厢房。”
她和幕僚交换了眼神,一神色淡定,一腹有深谋。一举一动落在乞丐眼里,被拆解成最细微的意图。
情形并不像他们口中说的那般紧急。
她嘴角有上扬的弧度,面上却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叹口气道,“地头蛇送来一诺千金的白纸,咱们要是离开这里,可真要好好考虑他游逛江南的邀约了。”
他们谈话根本不避乞丐这个将死之人。几息后让乞丐拿个主意。
去衙署公所还是富商宅邸,抑或是留下。
“去富商那里。”
美人周身冷寒,知道这是林秋白的试探,为了剪除自己的傲气,日后用得顺手所行之策。
既然他底细不干净,就让他主动袒露,洗刷过往。倒是真的自信。
不过他会让所有人都失望。
碳棒一丢,溅起几摊墨团。他冷声道,“即刻启程吧。”
有几滴墨沾到了她纤白的指腹上,呵斥护主的声音立即传来,“对大人恭敬点!”
“动身。”她毫不在意,将江南一行全权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