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碎金洒在雕花窗棂上,竹影婆娑间漏下斑驳的光晕,窗下青瓷瓶里斜插着几枝早开的玉簪花,花瓣上还凝着夜露,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彩,沙沙的竹叶声拂过耳畔,令人听闻心头安宁。
白归尘眼睫轻颤,尚未睁眼便嗅到混着药香的清冽竹息,是昨夜喝剩下的那盏药液的气息,与她在魔宗惯用的疗伤药带来的血腥之气截然不同。
尝试运转经脉,她发现这具身体的气机犹如漏风的锦囊,灵力刚凝聚便四散消弭,小腹处绵密的钝痛越发清晰,像是有人用钝刀在研磨丹田。
调息了片刻,她攀着床沿起身,推开雕花木窗的刹那,山风卷着竹叶清香扑面而来,远处千叠峰峦如碧玉簪般直插云霄,云海中隐约可见其上琼玉仙宫,琉璃瓦在朝阳下流转着鎏金光芒。
白归尘望着皓碗上被修复之后留下的浅薄伤痕,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尽数浮出脑海。
原来,她是真的死了,并且已经死去了七年了,只是不知道为何竟然复生在了上清宗掌门之女白玦体内。
自那日沈听风将她送回来后,她便没再见过她,似乎是因为替自己疗伤耗费了太多仙力闭关去了。
“师妹?”
山道上的呼唤惊碎了回忆,青石阶上露水未晞,女子浅碧色裙裾扫过石缝间新生的蕨草,绣着银丝缠枝莲的衣带在晨风中翩跹如蝶,与百年前樾阳城见到的女子别无二致。
“净秋!”
是净秋,是那个在樾阳城将她当成被魔宗追杀的仙门弟子,继而出手相助的女子,对了!她亦是上清宗弟子。
净秋臂弯里挎着个藤编药篮,发间木簪雕成含苞的辛夷花样,自然而然推门进来轻怪道“没大没小,唤我师姐!”
白归尘动了动唇,她还不习惯如今的新身份,半晌,才僵硬的唤了一声“师姐。”
“乖。”净秋去摸她的头,笑的眼睫如一弯细月“看你如今模样应当是好的差不多了,清澂师叔可当真厉害。”
白归尘下意识偏头躲开她的触碰,闻言,眼眸转了下问她“我究竟为何会碎了玉珠?”
净秋将药篮放在桌上,讶异道“前段时日你偷偷下山被邪修掳了,这事你也忘了?”
白归尘皱眉,她并非白玦自然半点也不可能知道,她状若茫然的点点头。
净秋从药篮中取出以仙力温着的药液,青瓷碗中的云雾腾起袅袅白烟,模糊了她骤然凝重的神色。“那日你私自下山,追去的弟子说...”她突然噤声,转而从袖中取出个破损古旧的香囊。“这是在你坠落的山崖边找到的。”
香囊普通至极,连缝制的布料都不属仙门,上面残损的绣纹也很是寻常,只里面藏了一张朱笔勾画的黄色符咒。
展开时,白归尘鼻息倏地嗅到一抹极其隐晦的血腥气,以血画咒?这白玦到底遇见了什么!
“师尊震怒,再度加固了隐寂峰的禁制。”净秋突然握住她冰凉的手,“白玦,答应师姐别再私自下山了,你生来天虚之体,山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想要掳了你做炉鼎,师尊将你留在隐寂峰,是为了保护你!”
天虚之体!
白归尘内心大震!
传言中绝佳的炉鼎体质,这样的人天生便身体羸弱,修行进阶也极其缓慢,但若是与人做炉鼎双修,双方修行速度都会增长许多。
难怪沈听风那日说她体质不同常人,竟然指的是这个!
不需净秋再说什么,白归尘也猜到了为何白玦会碎了玉珠。
一个不甘心被困在山上而下山的女子,遇到要掳她的邪修会如何抵抗?
自然是拼死抵抗。
矜贵如上清宗掌门之女也有如此被强加的命运,与她竟然有些同病相怜。
净秋见她面色惨白不发一言,还当她想起了当日自碎玉珠的惨事,忍不住出声安慰:
“师妹,莫要害怕,师尊已经亲自去蓬莱照夜海送你的婚书了,你若能同蓬莱少主成婚,日后修行一日千里,便不敢再有旁人打你的主意了。”
蓬莱照夜海!
仙洲的执法之地!
白归尘瞬地醒悟过来,惊呼出声“万万不可!”
蓬莱照夜海为仙洲权柄,是整个仙洲之地最为敬重的地方,蓬莱之主林星皓更是修为已达七重境,是仙洲唯一的伏辰境修者,被尊称为剑仙。
若他发现自己是复生在白玦体内,未必不会认为是自己夺舍了白玦,以他的执法之权,到时候只怕她会死的彻彻底底。
既然天道要她复生做了仙门弟子,那她便不想就这样死去!
“为何不可?”
净秋对她如此巨大的反应颇为意外“蓬莱少主不到三百年便修到了参道境,放眼仙洲除了清澂师叔,便属她天资最好了,师妹同她结了婚约日后修行上必然一日千里,再也不必被困在一处地方了。”
白归尘不知如何同她解释,摇着头满脸都是拒绝“不可,不可的。”
“可是师尊已经走了七日啦。”净秋为难道“如今怕是已经到了照夜海地界了,再想追回已经来不及了。”
白归尘心乱如麻,才活了几日难道就要再死去么。
若是沈听风知晓她费尽心血救回来的并非是白玦,而是她这个魔宗之人,会如何?
当初仙魔两道开战,她领着一众魔宗弟子碰上沈听风,以她的修为最多同她拼个两败俱伤,可若是算上其它仙门弟子便没有胜算了。
却不知为何沈听风在最后关头放她离开,至此被仙门怀疑同她有所勾结。
而她在万念俱灰之际,携剑入清澂峰,以死在沈听风剑下为代价还了这位仙门天才的清白。
如沈听风这般光风霁月的仙门修者,不该被蒙上她这样的污浊。
仙门非黑即白,有时候比魔道更无情。
无论沈听风知不知晓救活的是谁,一旦被仙门怀疑,便又将面临一场中域仙门的审判。
那是她想成为的人,是她甘愿用生命来守护的梦想。
她良久沉默不语,净秋一时有些束手无策,迟疑了片刻安抚道“或许蓬莱不会接下婚书,此事还是有变数的。”
净秋如是安慰她,心中却知晓蓬莱大概率会接下婚书,天虚之体万中无一,谁会轻易放弃这样一个有助于修行进阶的双修之人。
白归尘眼眸微动,少倾,凝重地叹了口气“期盼如此罢。”
那抹重生后萦绕心头的侥幸,此刻正如指缝间漏下的碎光,被突如其来的一纸婚约蚕食殆尽。
“呀!忘了你的药!”净秋匆忙将药碗递给她“还有余热,师妹快些喝了。”
白归尘接过来,这几日她晨时与暮时都会饮上这一碗药汤,并不知晓其疗效是什么,但如今她是白玦,上清宗掌宗之女,身边的这些仙门弟子不会害她,是以她也并不怎么好奇这是什么药。
净秋见她喝了药,接过药碗顺手以指腹勾去她唇边漏下的一滴,两颊梨涡浅浅,扯了白归尘衣袖“莫要闷在屋中了,今日听剑堂是李乘歌长老授道,同师姐去看看!”
白归尘尚在犹豫,已被她拽着穿过九曲回廊,檐角铜铃在罡风激荡中铮鸣,听剑堂肃穆威严的轮廓逐渐显露眼前。
听剑堂内,檀香缭绕。
李长老素手抚过案上执法剑,三尺青锋映得她眉间神情愈显冷肃,见二人自雕花槅门闪入,剑鞘轻叩玉案,满堂弟子顿时屏息。
这状况,分明是她们二人来的迟了,白归尘垂首疾行,方才坐下,余光便瞥见斜后方有人影晃动——玄衣少女额覆银丝抹额,正朝她扬手比划,腰间玉环在晨光中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那是陆云起。”净秋贴着她耳语:“就属她听课时最不老实,李长老可是记着呢,你瞧着,等会儿定要挨骂……”话音未落,后方传来金石相击之声,白归尘回眸,但见李长老广袖翻飞,青衫无风自动,一道凛冽剑气破空而至。
“铛——”
陆云起足尖点地后掠三丈,银丝抹额应声而断,漫天木屑纷扬如雪,她左手掩着右手,弯下腰恭恭敬敬道“弟子知错!”嗓音清亮如常,唯有微颤的睫毛泄露些许心虚。
白归尘怔然望着那道笔直背影,恍惚看见了陆云起小心护着的是一块颜色如玉的冰雪糕,为了一块糕点甘冒着被师长责罚的风险,她应当是很喜欢那块糕点罢!
这个女子,倒是有趣!
“白玦!”李长老忽而唤她,惊得她慌忙起身,却见素来冷面的长老目光掠过她忐忑的面容,霜色眉目化开些许:“既来迟了,便替本座守着剑漏——若有人再犯...”眼风扫过某个正偷摸重组桌案的玄衣身影。“便让陆云起演示三百遍方才的动作。”
满堂压抑的笑声里,白归尘望见陆云起冲她眨眼,手指还不老实的指了下怀中,口型似在对她说“给你的!”那一块冰雪糕被她保护的极好,连一角都不曾缺损。
晨光穿透雕花窗棂,在剑架斑驳的旧痕上流转,她忽然觉得喉头发紧,原来被人注视着的感觉,会让人心中这样的滚烫!
前尘,无数人看她,都像是在看一样死物,只看她身负的魔剑,从来无关她这个人!
那些眼神有冰冷、憎恨、惧怕、戒备何曾有过这样真诚炙热的感情!
李长老授罢剑道,捧了枚玉简坐在上首,让一众弟子自发领悟。
剑漏铜壶悬在讲道台右侧,十二枚金针随水浮沉,将日影切割成细碎的时间流光,白归尘已然决意此生不再用剑,此刻无事可做,只盯着那十二枚金针消磨时间。
少顷,忽觉袖口微沉,陆云起不知何时蹭到她身侧,借着宽袖遮掩,将那块冰雪糕塞进她掌心。
“寒潭冰晶淬的,最是清凉可口了。”女子压低的声音裹着松雪气息,指腹不经意划过白归尘皓碗上的伤痕,诧异:“咦,师妹还没痊愈么?”
白归尘摇头,低声“不过已经好了许多了,这些伤痕也会慢慢消失的。”
“执法者违法!”李长老的执法剑倏然出鞘,剑气将惊醒的弟子们分隔两畔,白归尘本能地并指为剑,待要格挡时才惊觉这副身躯仙力滞涩,竟比前世迟了足足一息时间。
“当啷!”
陆云起拔剑撞碎剑气,玄色身影如鹤掠起,生生挡下李长老的执法剑。
一切皆是本能而为,待看的李长老阴沉的面色,她倏然一怔,奄奄垮下肩膀,提剑拱手“是弟子的错,弟子不该打扰白师妹悟剑。”
李长老眯着眼看来,似是这一次不想再容忍了,白归尘站起来同陆云起并肩折腰“弟子执掌剑漏,未能起到警示陆师姐的作用,甘愿接受长老责罚!”
白玦的这幅躯体孱弱,行礼时广袖滑落,露出两截伶仃的腕骨小臂,肌肤是一种夹着青色的苍白,看起来便是不正常的病态。
李长老盯着那两截素白手臂沉默了许久,长长叹了口气“……念在白玦初掌剑漏……罚你二人将上清心诀以剑气刻于玄铁,误差毫厘便重刻!”
陆云起面色微喜,匆忙行礼“弟子遵令!”
白归尘亦俯身“弟子遵令!”
“坐回去罢!”
李长老摇了摇头,收了手中玉简“你们这些个弟子,一眼不察便不用心,非要本座一双眼睛看着才肯老实!”
“方才我落英剑诀使的十九式,你们何人悟到精髓了?”
听剑堂中鸦雀无声,李长老登时恨铁不成钢,正要再说几句严厉的话,但见靠后的位置,青衫女子按剑而起,飞掠过众人头顶落在李长老面前“回长老,弟子不才领悟了几分,请长老考教!”
她身姿若青竹承雪,略微一弯便又绷的笔直。
白归尘不识得,转头去问净秋。
“这是横剑峰鹤师叔的亲传弟子,初雨。”对她登台解围,净秋倒是不觉得意外“她同云起师妹悟性修为相当,二人时常会在授道中生出些事端来,今日你初来,倒是难得让她们安宁了一回。”
李长老上下打量一番初雨,料想她有备而来,旋即随手一点陆云起“你来替本座试一试!”
初雨眉头倏地蹙起,隐隐显出不悦之色,但长老所言她又无法反驳,只得瞪着一双美目看陆云起跃跃欲试的走上前来。
净秋偏头克制着笑意,感慨道“姜还是老的辣啊!李长老定是刻意为之!”
白归尘怔然,看着严肃的李长老竟然也会小小的算计弟子。
二人将佩剑换成竹剑,初雨演示落英十九式的第七种变化,陆云起偶尔寻得时机将竹剑刺入她招式之中,令她顺畅的招式不由得一滞。
剑漏铜壶滴到第七声时,初雨面上已沾了薄红,两鬓发丝濡湿,渐渐显出几分力不从心。
“咔嚓。”
陆云起一招诡谲的剑势飘忽袭去,初雨横剑当胸,只听得一声碎玉声响,金色的丝绦连着一样物什,被剑尖从初雨怀中挑出,重重落在地上。
“唔!!”陆云起瞥了一眼故作唏嘘“初雨来听课竟然藏了这样一副春景在怀中。”她以剑尖挑起碎裂的玉板雕图,夸张道“竟还用了金丝相串!”
初雨唰地一下红了脸,连剑招都忘了使,举着剑便朝她拍去“你胡说什么!”
白归尘低首一瞧,玉板上雕刻的分明是一副尚未完成的阵图,哪里是什么春景……
陆云起见初雨失了分寸,得逞一笑,一边闪躲,一边火上浇油“怎么就不是了,那你怎的恼羞成怒连剑也不对了!”
半空,一束剑寒芒乍现:“听剑堂中!莫要胡闹!”
“铮——”
两道剑气在空中相撞,炸开漫天细雪,白归尘拂手分开,见纷扬雪沫凝成了八个篆字: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好个言灵剑印!”李长老拂袖震散冰晶,目光落回白归尘身畔“净秋何时修得这般晦涩剑意?”
净秋面色如常,恭敬回道:“回长老,是不日之前方才悟得的,弟子卖弄了!”
“不亏是日照峰掌宗首徒!”李长老面露欣慰,一时间倒也懒得去管那两个总是惹事的女子,吩咐净秋“她们三人皆罚刻上清心诀,由你来监视!”
“今日授道,到此为止!”朗声说罢,李长老携剑飘然离去。
听剑堂中顿时响起吵杂的人声,后面的弟子抻着脖子看来“初雨师姐,那到底是不是春景图啊?”
满堂哄笑!
初雨竹剑刹那换做佩剑,眼中冷芒掠过,剑指陆云起“你——试剑台见!”
满堂哄笑变作倒吸凉气声。
白归尘心道这听起来可不像什么好事,她去看净秋,但见净秋神色平淡,不见半分惊忧之色,一瞬又有些茫然了。
正在她猜测那句试剑台见代表什么意思时,一旁陆云起同样换回自己的佩剑,颇为无惧“今日光阴余多,现下便去罢!”
两位女子踏窗而出,只一瞬便消失在云海。
净秋牵了白归尘的手,眼中竟然露出几分要去看热闹的兴味“走!我们也去看看,这两个家伙在试剑台对剑多年了,这一次不知初雨能不能赢过云起!”
难道不是生死局?
白归尘忽然明白了什么。
此地是仙门,并非魔宗那种拔剑便只分生死的残酷!
在此之前,她从来想象不到,拔剑之后还能同对方安然无恙的!
十年杀戮,她剑下无数亡魂,身心早已在日复一日地杀戮里疲惫不堪,此刻见到陆云起同初雨二人对战,她竟有种原来拔剑也可以不用来杀人的恍然!
[狗头叼玫瑰]初来乍到,望诸君品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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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听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