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残阳将演武场的青石地砖镀上一层暗金,对剑的余韵犹在震颤,初雨手中那柄长剑嗡鸣着插入石缝,青色罗裙自肩头裂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露出内里泛着幽蓝光泽的软甲,她抬手抹去唇边血痕,眼神渐沉“又是这一招:游龙探月!”
“承让。”陆云起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归剑入鞘,发间缀着的银丝流苏随着动作轻晃,在暮色里划出几道细碎流光。
初雨一言不发,默然拔出长剑离去!
陆云起望着初雨略显萧瑟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缠绕的银丝,赢了对战固然应该高兴,可看着这一幕,心里却有些不痛快。
净秋见此间对剑结束,牵了白归尘绕过试剑台朝隐寂峰走去,满地金黄落叶在长风里翻滚,忽听得身后有人唤“玦师妹!”白归尘只觉手腕一紧,净秋倏然驻足,转身以眼神询问。
“清澂师叔既解了隐寂峰禁制……”陆云起三两步跃下台阶,额间沁着细汗,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蒙着层薄雾似的忐忑,“不如让我同师姐一道送玦师妹回去?”说话间,她指节无意识叩着腰间玉环。
白归尘垂眸望着被风吹上鞋尖的落叶,脑中思绪纷纷,隐寂峰的禁制是禁止白玦外出,亦同样禁止有人进入,那往日白玦岂非孤零零一人待在隐寂峰,那样囚徒一般的生活,难怪她会私自逃下山去,怕是一种无声的抗争罢!
净秋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也罢,清澂师叔既然撤下了禁制,那定然是允许你们去的。”
一连听到两次这个称呼了,清澂是沈听风的道号,大多数仙门弟子皆称呼她为清澂真君,她想起前几日脱口唤她沈听风,这在仙门已然算是大不敬了,沈听风却像是毫不在意。
三人行至隐寂峰时,弦月已攀上千年古松的枝桠,竹篱小院前立着道素白身影,沈听风广袖垂云,长身玉立,夜风吹得树冠绿浪翻涌,那一身卓然高洁的白衣却纹丝不动,半点不曾被风侵扰。
白归尘望着她衣袂上以银线暗绣的流云纹,恍然发起呆来,月光倾泻在素白缎面上,竟真似云涛翻涌,中域修士素来爱称女修为仙子,可此刻望着此人风露立中宵的模样,才觉只有她配的上这个“仙”字!
“拜见清澂师叔!”
“拜见清澂师叔!”
左右净秋与陆云起同声行礼,夹在其中的白归尘霎那间回过神,匆忙俯身。
“去了何处?”沈听风抬手示意她们起身,月光掠过她略显苍白的面容,在眼睑下投出淡淡青影。
净秋受她叮嘱照顾白归尘,知晓她问的是师妹的去向,回道“今日我带师妹去听剑堂听李乘歌长老传授剑道了!”
沈听风目光转向白归尘:“可还适应听剑堂?”
白归尘抬眸,便见沈听风望过来,平淡的神色里隐隐含有一点关切,她咽下喉中的僵硬,唤了她一声“劳师叔挂念,我觉得听剑堂甚是不错。”
“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沈听风缓缓走来,白归尘心中一紧,忙道“多亏了师叔相救,我如今已感觉好了许多。”
沈听风脚下顿住,望着她鸦羽般的墨发,墨玉眸子深邃如渊,宛如望不到底,其中极快的划过一抹复杂的怜惜,“那便好,前几日我事忙倒也没顾得上来看你,你既无碍,我便可放心了。”
她淡淡说罢,负手迈过众人身畔便离开了。
净秋望着消失在曲径尽头的身影,奇怪道“清澂师叔前几日不是闭关了么,怎么说是事忙?”
白归尘敛眉回想方才惊鸿一瞥时沈听风的脸色,确实有些不正常的苍白,她在心中暗自叹息,沈听风待门中弟子原来是这样好么,分明是为白玦治伤累的闭关休养,却不过几日时间便不放心地出来查看了。
这声不曾宣之于口的叹息隐隐带出一点酸涩艳羡。
她在魔宗从来也不曾这样被人好好爱护过。
如今这上清宗所有人的关心,也是她偷了白玦的。
“清澂师叔既然出关了,岂非明日便能在听剑堂听到她传授剑道了!”陆云起倏然感慨起来“清澂师叔自创的四域剑阵,我何时才能学会啊!”
“清澂师叔是千年难遇的剑心通明,领悟剑意便如摘花一般信手拈来,你还是先学会她旁的剑技罢。”
净秋淡淡开口,往她心头浇冷水。
陆云起却不气馁,浑不在意的耸了耸肩“万一我有朝一日学会了呢。”她冲发呆的白归尘笑了笑“师妹,你说对吧,修道一事贵在坚持。”
小腹处隐约作痛,似有什么东西在玉珠四周穿行,白归尘皱了皱眉,心不在焉地敷衍道“师姐说的对。”
“你看,师妹都信我能学会清澂师叔的四域剑阵。”
陆云起得了肯定心情大好,将隐寂峰粗略打量一遍,除却这处竹子编排的精致小院,其它地方皆是挺拔高大的树木,并不似其余几峰都建有连绵巍峨的楼宇,反而有种原始纯朴的意味。
她啧了一声感叹道“师妹你一直都住在这种深林中,竟然能忍了这么多年。”
话音未落,便见净秋瞥过来警告一眼,她倏然反应过来眼前的师妹不正是因为不愿意被关在隐寂峰,所以自私跑下山去出了事。
她赶忙转了话音,试图掩盖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其实此处贵在清幽,你看日照峰,天穹峰,哪一座不是弟子众多吵吵闹闹的,想要寻一块安静的地方清修还真不容易。”
净秋觑了白归尘一眼,见她神色平淡似乎并没有被陆云起的话勾起什么不好的记忆,悄然松了口气。
“咱们上清宗九峰,其余八峰,峰上不是不是住着长老便是峰主,师妹你年纪轻轻便成了一峰之主,可见这隐寂峰并非谁都能来住的。”
陆云起还在搜肠刮肚的组织语言将放才的话掩盖过去,净秋听她越说越离谱,再说下去保不准师妹真的要想起来了,旋即出声打断她:
“你若是看够了便回去练剑罢,今日初雨只输给你半招,下回说不定便要胜了你了。”
此言一出,刚在院中藤椅上坐下的陆云起霍然弹起来,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反正日后我有的是时间来看师妹,今日便先回去了!”
她朝两人道别后便匆匆离去,看身形,像是真的很怕输给初雨。
净秋抬眼朝竹林旁那几间屋子望去,同白归尘说道“师妹,我看你这院中还余有几间空屋,借给师姐住几日可好?”
白归尘下意识要拒绝,却忽而想到这女子性格沉稳不失率真,并没有那么深沉的城府,让她留在这里总好过旁人对此地感兴趣,旋即点头轻声应道“师姐随意便好。”
师妹今日似乎变得格外好说话,净秋想起以往她偶尔来隐寂峰看望师妹,永远只能看见她漠然的一面。
不知道内情的人以为师妹在隐寂峰静修,明白内情的人却知晓她因为体质的缘故,被禁锢在这峰上,时日一久难免会心生怨气,她理解师妹见到别人时冷漠的态度,是以不曾放在心上过。
没想到隐寂峰解禁之后,连师妹的性情都变得好多了。
她暗暗赞叹,还是清澂师叔解禁的决定做得好。
那两间竹屋简洁,并无多少摆设用具,净秋随意收拾了一番也不介意,她如今住在了师妹隔壁,就算师妹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也能第一时间知晓。
待师尊从蓬莱照夜海回来,婚约结成,师妹有了蓬莱照夜海的庇护,仙洲便再无人敢对她有不轨的心思了,而师妹也能自由许多。
毕竟伏辰境的仙威足以轻易覆灭一宗。
白归尘却不知净秋在想些什么,她回到房中便开始梳理近些时日所知道的一切,尽力让自己表现的不像个对上清宗一无所知的陌生人。
天幕很快沉下来,一轮弯月隐在层林之后,只从空隙中洒下来几缕莹润的月光,整座隐寂峰陷入静谧之中。
白归尘静心打坐,开始内视一直隐隐作痛的小腹,代表修为的玉珠被一团朦胧光华萦绕,隐约可见玉珠上密密麻麻盘绕着无数裂痕,像是摔碎的琉璃珠子被人捡起来细细弥补之后的模样。
惨不忍睹,却也一眼被弥补之人的决心震撼。
几道短小泛蓝的透亮气劲宛如水中游鱼似的,在包裹玉珠的朦胧光华中穿行,形貌颇有些像习剑之人的剑意。
这又是何物?
若说那团朦胧光华是为了保护玉珠,那这几道穿行的气劲反而像海里的鲨鱼,围着猎物虎视眈眈。
她试探着以仙力驱逐,却发现那几道透亮气劲每次都能轻而易举躲开她的仙力,一旦她撤回仙力,那几道气劲便又回到原地,不知疲倦的继续绕着玉珠盘旋。
玉珠如今这般脆弱,她不敢在玉珠近处动作过大,试探几番没有成效便放弃了。
将仙力绕周天循环往复三次,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觉得身体轻盈了许多。
恰在此时听到净秋在院外似乎在同谁说话,不过片刻功夫,屋中响起敲门声“师妹,你睡了么?”
白归尘从床榻上下来,拉开门,见她端着一只白玉药盏,里面汤药光泽剔透,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这是清澂师叔遣弟子刚送到的,说是于你身体有益。”
净秋将药盏递过去,借着灯火看了看白归尘的面色,她道“气色倒是比白日里好些了,不过也不可掉以轻心。”
白归尘接过药盏送入口中,药液从舌尖滚入喉咙并未有半分苦涩,反而有种泉水的清冽。
她怔了下,越是珍稀的药草,越是尝不出药味,手中药盏里盛着的怕是极易难得的东西。
被沈听风如此珍视,若她当真是白玦——那该有多好!
净秋接过她手中药盏,叮嘱道“师妹,你休息罢!”旋即替她轻轻将门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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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宗雪宫中,鹤衔炉中的香雾径直升起,静寂的宛如连风都不愿意闯入。
然而在重重帘幕之后,有个身影靠坐在柱子底部,胸前衣衫早已被剑锋撕裂的破烂不堪,鲜血侵染下看不清原本该是什么颜色,她伸手摸向颈项处的云扣,却因为伤势的缘故,解扣子的手指显得虚弱无力,几次从颈上滑下。
待到解开一只云扣,她额上早已覆满了细密地汗珠,嘴唇同面色一样惨白,那双眼睛却倔强地没有露出半分屈服。
不知过了多久,静谧中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吸,她紧咬唇齿,颤抖着继续将白色的粉末洒在翻卷的伤口里,做完这一切,她仿佛终于耗尽了力气,疲惫的闭上双眼休息。
片刻,鹤衔炉的香雾被一阵微风吹散,门上显出一个人影,来人袖着手微微弯腰,说话时嗓音平静地仿若无情“白宫主,宴护法命我来送宗主的命令。”
那双阖起的眼睛倏地睁开,眼底地疲惫与无奈瞬息隐没,苍白的唇齿中泄出来一声极轻的叹息,语气却是平平淡淡“留下罢!”
门上传来轻微的响动,她过了许久撑着起身打开门,将嵌在门上的那枚玉令拿下来,探入灵识看了看,旋即手指用力将其捏成了齑粉。
“我要你做我手中之剑,为我去杀人,你愿意么?”
那个红衣女人第一次同她袒露心意说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她当时是如何回她的?
“如果只是杀人的话,那尚算简单!”
窗外的月光洒落床榻,两道清润从睡梦中的人脸颊滑落,白归尘低声呓语“我不想杀人了,杀人一点都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