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雪夜,寒气慑人,由极北之地吹拂而来的长风呼啸掠过,风片里夹杂着细微地冰屑,伊水河畔的酒招旗在风雪中飘摇。
小二缩着脖子掀开兽皮帘子,昏黄油灯在雪幕中晕开一团朦胧光晕,照见河畔那尊凝固成冰雕的身影。
那人伏在方桌上已有三日,青丝覆雪宛如披着一身银辉大氅,身侧歪斜的空酒坛被新雪掩成连绵小山,小二跺了跺冻僵的脚,终究还是踏进风雪。
积雪没过脚踝发出"咯吱"的声响,浅眠的醉客微微动了下。
“客人,您要是累了进里头休息吧。”
积雪簌簌,那个人微微抬起了头。
鸦羽般的睫毛颤动几下,露出一双蒙着水雾的琉璃瞳子,肌肤莹白赛雪,本该是秀丽至极的面容,却因为眸中的朦胧醉意而压下去了几分,多了些令人怜惜的羸弱。
线条精致的唇微动,吐出一团带着酒味的白气“什么时辰了?”
“亥时了。”
“哦,那尚有时间。”咕哝一声,那个身影再度埋进手臂里。
小二不忍,又叫了一回“客人,您看这大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要不还是回屋里趴着吧。”
“聒噪。”那人不满的嘟囔一声,抬手在腰间搜了下,将一只墨色的玉牌拍在桌上“拿去,别来烦我!”
小二被这不耐烦的声音吓了一跳,眼神落在那块玉牌上,一时迟疑,不知这赏钱该不该拿。
就在这时,漫天大雪忽然奇异地停了,他仰头看去,一下愣住了。
一道绯红的人影踏空而来,在客人身边缓缓落下,裙袂飘飘,青丝飞扬,周遭大雪还未及落在她身上,便尽数消融在虚空里。
就像是以她为方圆,圈出了一个不容风雪侵袭的空间。
他惊得后退一步,脸上瞬间沾上了被风吹来的雪花,怔怔地望过去,那是个容貌极为冶艳的女子,宛如这冰冷雪夜中倏然绽放的一株妖艳红莲。
红衣飘然,双眸沉如寒星,落地便低首复杂地看着桌上的人。
良久,她低声唤“归尘。”
桌上的雪猛地一抖,酒瓶从桌沿滚落陷进积雪里,趴着的人起身,眼神朦胧的喃喃“你来早了。”
“是,若不早来这两刻你便将雪宫的玉令送人了。”
御红尘叹了口气“我听北堂说你在这里醉了三日,随我回去吧。”说着便去扶她的身子。
“不用!”白归尘微一偏身躲过了她的手,低声说“我不想回去。”顿了顿,低声呢喃:“永远也不想回去了。”
御红尘怔了下,温声问她“不回去,那你想去哪儿?”
白归尘微茫的目光落在结冰的伊水上。
天地一派萧索寒雪,茫茫仙洲,似乎已经没有了她的去处,茫然摇了摇头,她低语:“不知道,可能就在这伊水河畔不走了。”
御红尘望着她,眼中显出疑惑,却陡然见她胸口一颤,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陷入桌上的白雪中,宛如一个诡异的血窟。
她急忙伸手扶住她的身子,惊声问“你受伤了?”
以仙力探入她体内,片刻眉峰皱起,声音沉下来“沈听风的四域剑阵?你去找她做什么?”
“我想试试我这把剑和她的剑哪个更厉害些。”
白归尘胜雪的下颌沾满猩红,笑的苍凉“难道你不想知道么?”她抬起双眸望向了御红尘。
这一眼望的别有深意,宛如一面镜子,要照进眼前人的心底深处。
御红尘心中一震,许久,她叹了口气“我带你回去疗伤。”
“不用。”
白归尘推开她,再次坐回酒桌前,捞起一个酒瓶晃了晃。
瓶中剩余的酒早已结冰,她晃了几下没听到动静干脆扔了,唤小二“上酒!”说着将那枚墨玉牌再次丢给了他“这是酒钱!”
小二慌忙接着,小心翼翼地看去,却讶然看见玉牌里的墨色在缓缓褪去,只片刻功夫便褪成了一块水绿通透的模样,而那些墨色像被逼到玉牌中央,组成了两个古拙的字。
“雪宫!”
小二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玉牌脱手而出,却在即将落入雪中时骤然飞入那个红衣女子手中。
一块闪耀着莹蓝光泽的东西落在他脚边,御红尘冷淡的说“这块玉我买下了。”
小二捡也不敢捡,跌跌撞撞的跑回酒馆抱了一大坛酒放在桌上,然后逃似的飞奔回去,扯下帘子将门关了起来。
掌柜的端着烛火迷迷糊糊的从后面转出来,不满“外面还有客人,你关门做什么?”
小二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凑着他悄声说“外面那两个是雪宫的人!”
“什么!魔宗!”
烛火猛烈一晃就要落地,小二忙不迭伸手接住,顾不得尊卑一手捂住他的嘴“掌柜的小声点。”
掌柜的失神喃喃“我的娘啊,这里可是上清宗山脚下,魔宗竟也敢到这里来了。”
白归尘从桌上拿起那坛酒,拍开封泥仰头饮了一大口,衣襟被酒水浸湿很快在风中冻成寒霜,她饮了许久,侧眸“你怎么还在?玉令不都还给你了么!”
御红尘静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归尘,你如今有伤在身莫要任性,随我回去罢!”她顿了下,用恳求的口吻说道“待你养好了伤,想去何处都由着你。”
白归尘望见她眼眸中浮出的关切,讥诮地笑了下“回去,再被人算计么?”
御红尘面上的表情瞬地僵住了,良久,长长叹了一息,低声“我会将晼晚迁出魔宗,你回去不会再见到她了!”
白归尘低眸,看向皓腕上那一道格外显眼的墨线,在白皙的肌肤下如同血管一般,从小臂一路延伸至心口,仿佛是死亡的倒计时,只差分毫便可侵入心脉夺去她的性命。
她知晓自己不剩多少时间了,内心反而有种再也不必被命运裹挟的轻松,抱着酒坛饮了一口,她意味深长道“宗主果真很爱护她啊!”
御红尘呼吸一窒,面上快速划过一抹被看穿意图的羞愧,却很快恢复了神色,平静道“你不喜欢她,我自然不会让你再看见她。”
白归尘却是不想听她半真半假的解释,淡漠道“你大可放心,我不打算回去,也不会将她怎么样!”
说罢,她垂下眸光望着桌上凌乱的积雪,再没有说一句话。
御红尘嘴唇开阖几下,见她倔强的模样,最终闭眼深深吸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只小药瓶放到桌上,轻声道“你既不愿意回去,我去请漫缨来给你治伤。”
“随你!”白归尘饮下一口酒,漫不经心扫了一眼那只药瓶。
是她用过无数次,再熟悉不过的伤药。
雪重新落下,御红尘的身影已经不见了,白归尘望着酒坛中隐约的血色,苦涩轻笑“仙道如何魔道又如何!”
黑夜里,无边无际的风肆意的吹着,河畔的芦苇被积雪压得弯下腰,仍倔强的随风摆动,似在摆脱这被强加的桎梏。
浓烈的酒意涌上来,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
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那场漫天大火中,火苗炙热的仿佛能将整个世界燃烧殆尽。
她缩在角落被浓烟呛的不住咳嗽,吵杂的咒骂声和火焰的噼啪声不住在耳边回响。
“烧死她,烧死这个妖孽。”
火光外那些人厌恶憎恨的目光恨不得化为实质将她当场撕碎。
眼角的泪意恍如被烈火炙烤,在寒风冷雪中竟然滚烫至极。
她趴在桌上低声呢喃“……不是我、不是我……”语气含着无尽的脆弱和委屈。
“你想活吗?”
恍惚中,耳边响起了诱人心神的声音。
须臾间,鲜血爬满褐色的大地,那些叫喊着要烧死她的人变成了一具具死相凄惨的尸体。
长风吹渡,像阴司地府的孤魂在叫喊冤屈,呜呜咽咽。
闪电划破浓烟遮盖地天穹,猛地劈将下来,她茫然看去,有个卓然地身影在撕裂黑夜的电光中走来。
宛如此刻绝境中唯一的救赎。
“沈听风”
一声极轻的呓语。
桌上的积雪被温热的血化开,像极了一朵凄美卓绝的花。
不久后,中域传言魔宗雪宫的宫主白归尘持剑入上清宗,被清澂峰沈听风击败,后伤重死于伊水河畔,连魔宗都不知道她的尸身去了哪里。
传言她是魔剑劈天的宿主,六岁那年魔剑苏醒屠了她出生的小河村,三百余口老少无一生还,后被魔宗御红尘救走,十年修行出世戮杀无数仙宗弟子,成了魔宗最锋利的那把剑!
为了找寻魔剑劈天,各大仙宗开始四处搜寻她的尸身,一连七年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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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一梦,终作云烟散!
记忆在一片鲜红中不断轮回,白归尘失神地看着手中劈天洞穿女子的胸口,惊愕抬眸,却见那双黑眸沉静包容,恍惚中,似有轻声叹息在耳边响起“归尘,真的不是我做的。”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却被这房中地鲜血交织成一片诡异的场景。
地上原本失去生息的人倏然一跃而起,大红色的喜服宛如翻涌的滚滚血浪,几乎要将她吞没。
“怎么会——”
她握剑的手倏地颤抖起来“你假死!”
一袭红衣的女子抚掌大笑“我若是不演这一场,怎么能激的你对她动手。”
她怔怔站在原地,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从始至终,这些人都在欺骗自己——
洒落手背上的鲜血忽然滚烫起来,她惊慌撤回手,又带起一片血雾,那双沉静的眼睛闪过痛苦,却忍着伸出手来摸上她的发,轻声安抚“归尘,莫要乱了心境。”
意识仿佛被注入了一抹冰凉,她瞬间清醒过来,缓缓睁开眼眸,朦胧光华中似乎有个身形影影绰绰。
肉眼可见的蓝芒自四面八方汇入此处,顺着肌肤上的毛孔钻入体内,带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舒适感。
她闭了下眼睛将被光线刺激出来地泪水逼出去,再抬眼看去,那个身影背对着她,乌发如瀑,从曲线柔美的肩颈倾泻而下,盖住大片胜雪的背部肌肤。
旖旎香艳地景象宛如另一场幻梦。
她愣神地看着那人披上衣衫,然后缓缓系上腰带,直到穿戴整齐转过身来,露出那张清冷卓绝的面容。
正是方才在记忆里被她一剑洞穿心口的女子!
“沈听风!”她失声惊呼。
“醒了,可还有哪里感觉不适?”清越的嗓音随风飘入耳中,沈听风近前来,弯下腰将一缕仙力探入她身体。
她定定看着沈听风如画的眉眼,感受她温热的气息喷吐在眼帘,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如果真是一场梦,那便安安静静做完它罢!
下一瞬,她倏地睁开眼,不可置信“我没有死么?”
沈听风眼底光泽微微一颤,低声“没有,不过碎了玉珠须得静心养着了。”
难道方才那些蓝芒是她在为自己疗伤,可是——
“你为何要救我?”她这般想着,便就这样问了出来。
“你生来身子羸弱,师兄修习的太上大道真意不适合为你疗伤。”沈听风顿了顿,语调缓慢清晰“你天生体质同常人有异,日后莫要再任性下山了。”
什么?白归尘思绪仿若卡了壳。
怎么听沈听风的语气,仿佛她本就是住在上清宗的。
可她分明是中域仙门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剑宿主,怎么会同上清宗有什么瓜葛。
难道这果真是一场梦?
“白玦!”
耳畔响起沈听风的叹息声“你听到了么?”
白归尘茫然四顾,此处是一片层林叠翠的幽静山谷,她与沈听风落在一座宛如祭祀用的石台水池中,除却她们二人,此处再没有第三个人了,难道‘白玦’是沈听风在叫她?
她指着自己茫然问道“我叫白玦?”
这梦委实怪异了一些!
“是,你叫白玦,上清宗白玉辰之女。”
沈听风仿佛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平静地道出她现在的身份。
“我果然是在做梦!”
白归尘苦涩的摇了摇头。
她从小便想拜入仙门,却被命运裹挟着加入了魔宗,与自己所想背道而驰,受了半生的心境折磨后,原本以为死亡是解脱,谁知竟还有这样一场梦来诛她的心。
“你没有做梦。”沈听风凝望着她,浩瀚幽深的墨玉眸底恍惚藏着一点看不透的东西,话音方落,便俯身将她轻轻抱起来朝山谷外走去。
白归尘诸多疑惑无从问起,只得安安静静窝在她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