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顾问?请重复,信号中断。”耳麦里,指挥中心的询问变得模糊而遥远。
“大、大仙,你咋了?”季每也小心翼翼地问。
沈复醉没有应答。他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视线在抖,一寸一寸向上攀,从白色棉麻衬衫,到垂落的黑色额发,到那人正微微歪着的头,最后是专注看着酒杯的视线。
……幻觉。是幻觉。是幻觉吧?
可那人却忽然微微偏头,向展柜凑近了几分,鼻尖几乎要贴上玻璃,额前细碎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荡开,露出了小半张侧脸。
“卧槽,好漂亮。”季每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感叹。
脸色是久不见日光的白,眉毛疏淡,唇色也淡,唯独眼睛圆杏似的,安安静静盯着人看。
脚步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沈复醉绕开展柜,一步,两步,直直向那人走去。青年若有所觉,缓缓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分明只是短暂一瞥,晃眼的射灯、玻璃展柜的倒影,都不约而同地变得透明,组成了青年的衣裳、发丝和眉眼。
“……裴回?”
青年闻声,疑惑地看向他,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你认识我?”
认识我?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在落下的瞬间掀起场海啸。
沈复醉感到一阵眩晕,耳畔是忘忧峰上的风声呜咽,鼻尖萦绕着竹叶的清新气味,眼前是无数个月光如水的夜,石桌上那只素白的酒杯,还有杯中晃动的月影。
眼前的人,眉眼轮廓一分不差,连偏头的弧度都一如往昔,可那眼神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恍惚间,他想起刚被逐出宗门时,曾经遇见过个算命的老瞎子。那人掐着枯瘦的手指,哑着嗓子说:“这位仙长,你命格奇特,六亲缘浅,此生注定孤星照命......”
他当时醉醺醺地就要掀了那破摊子,可仔细一想,无父无母,宗门决裂,师父也早逝,可不是句句都应验了么?
青年迟迟没得到回答,微微歪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又问:“你是谁?”
句句都应验了。
“你......”
他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得缥缈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沈顾问?你的生物读数出现异常波动。请报告情况。”耳麦中的女声突兀响起。
这声音像盆冷水,彻底泼醒了他。不对,太古怪了,沈复醉的目光变得有些戒备。
当年裴回灵体溃散,是他亲眼所见。即便转世重生,也不可能如此完整地保留原本的容貌,不可能恰好出现在这里碰上自己,不可能轻飘飘地就忘了一切,不可能……
“你怎么不说话?”青年微微蹙起眉,有些疑惑的样子。
不可能是他。
疏淡的眉眼,微微皱起也是极漂亮的,情动时眼尾泛红,汗湿的鬓角贴在颈侧,这时他的眉头也会微微皱起,一声声叫出口的师尊,既像哀求又像嗔怨。
……不可能?
月亮。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月亮,江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耳麦里,指挥的女声又一次响起:“沈顾问,您在和谁说话?请报告您的情况……”
声音戛然而止。
沈复醉抬手,摘下了耳麦,随手搁在一旁的展柜上,略过目瞪口呆的季每,向前迈了一步。脚步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几乎听不见声响。
“你……在看什么?”
青年转过头,指尖虚点在玻璃上,看向展柜,轻声说:“它。我想碰碰它。”
那里,一只素白酒杯静立在玻璃罩中,线条干净,釉色匀润,泛着的莹润的光泽。
下一秒,沈复醉抬起手臂,两指抵在玻璃展柜一角,灵力微吐。
“叮”一声,展柜表面传来轻微的脆响,双层玻璃表面瞬间蔓延开无数裂纹,随后碎裂,散成一地玻璃渣。
“我靠!”季每吓得往后一跳,差点被飞溅的碎屑划到,他看着沈复醉徒手碎玻璃,然后堂而皇之地把文物拿了出来,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这特么犯法了吧”。
阻隔消失,那只素白酒杯完全暴露在空气中,釉面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沈复醉伸出双手,将杯子小心地取了出来,递向了那个青年。
青年的指尖擦过他的掌心,接过去。他低下头,将杯子捧在手心,指腹摩挲着杯沿下方一处裂痕。
当初刚弄出这道裂痕时,他好像也是这样,眼睫低垂,用手指反复摩挲,仿佛多揉两下,就能用自己的体温将那瑕疵熨平。
季每在一旁看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古怪又黏稠,他像个巨大的电灯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尴尬地在一旁煞有介事地欣赏其他文物的介绍词。
半晌,青年抬起头,认真地说了声“谢谢”,沈复醉才发觉自己竟屏息太久,喉头发紧,只堪堪应出一个“嗯”字。
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青年又重复了一遍:“你是谁?”
“我是沈复醉。而你,是裴回。”
裴回走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你认识我。”裴回说。
“是。”沈复醉看着他,“我认识你。”
“可是,”裴回眨了下眼,长睫轻颤,“我不记得你。”
“会想起来的。”
裴回点点头,像是接受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又追问:“你是我的什么人?”
“……”
大概是看沈复醉一脸菜色,他斟酌着又问了一遍:“你是我的仇人?”
这话问得沈复醉心口一抽,想笑,又觉得喉咙发苦:“我?算是你上辈子的……监护人吧。”
“监护人?”裴回对这个陌生的词感到困惑。一旁的季每也竖起了耳朵,心里犯嘀咕,上辈子?监护人?这信息量有点大啊.….
“就是管你吃,管你住,教你本事,给你取名字的人。”
“养我,给我一个名字。然后呢?”他追问,像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然后?”沈复醉下意识想去摸烟,指尖触到烟盒,又收了回来。
然后是山海迁徙、故人零落,无从说起,也无法对眼前这片空白言说。
沈复醉吸了一口气,空气吸入肺腑都带着针扎似的疼痛。“然后,我们走散了,你忘记了。”他顿了顿,声音笃定,“再然后,我会让你想起来。”
“如果我想起来的,是应该忘记的事情呢?”
裴回说话慢,但咬字清晰,沈复醉听着他的声音,不知不觉也平静下来。
“哪怕是恨也好,我希望你记得。”
裴回点点头,问道,“想起来之前。你打算,把我放在哪里?”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不想被放在这里。”
沈复醉原本有些蹙紧的眉头舒展开,失笑道:“就这么信任我,不怕我把你卖到古玩市场么?”
裴回摇头,声音不疾不徐:“你不会。因为你叫了我的名字,所以,我跟你走。”
“傻不傻。”沈复醉声音有点发哑。
裴回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有些不解:“既是名正,便是言顺,哪里傻?”
沈复醉喉结滚了滚,低声道:“好,我们回家。”
他这时才仿佛想起还有第三个人在场,侧头对看介绍词看得津津有味的季每简短交代:“别乱跑。等下有人来处理后续。”
季每如梦初醒,忙不迭地点头,心里却炸开了锅:回家?这就带走了?这剧情发展是不是太快了点?!
他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沈复醉已并指在他额前虚虚一点,一道微不可见的灵力没入。
季每眼神瞬间涣散,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轻轻放倒在墙角的阴影里。
“睡一觉吧。”意识彻底涣散前,他听到沈复醉声音。
到家时,外卖纸袋已被妥帖地放在大门外的地毯上。
沈复醉拎起袋子进屋,暖黄灯光下,他将餐盒逐一取出摆在桌上:清炒白菜、桂花蜜藕、水晶虾饺、冰皮月饼,最后是一碗仍冒着温润热气的酒酿圆子。
“嗡——”
一阵震动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宁静。沈复醉动作一顿,伸手从风衣内侧袋里掏出手机。
“喂?小陆。”他肩颈夹住手机,手上动作未停,利落地拆开一次性筷子。
电话那头是陆子墨,是他在当年在山头上散居时收的第一个徒弟,不巧,也是特情局局长,如今他名义上的上司。
陆子墨自然不会多说他什么,只是絮絮叨叨地问起来自己这个没谱师傅出任务怎么突然没声了,例行公事罢了。
“耳麦突然坏了。”沈复醉不甚走心地糊弄道。
“……师父,”陆子墨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你这借口,用了第三回了。”
“那个学生呢?”沈复醉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
“后勤组送他回学校了,记忆修正很成功,他以为自己低血糖晕倒,被热心路人送回去了。”陆子墨顿了顿,声音严肃起来,“对了师父,关于博物馆里那个场域,确定是人为催生的吗?”
“确定,挺蹊跷的。”沈复醉接道,“我先留了道封印压着,等查清楚再去处理。不然总在暗处使绊子,防不胜防。”
“明白了。”陆子墨应道,“那接下来......”
“最近多给我排些外勤。”沈复醉又揭开几个打包盒,“任务权限设成独立执行,不必经过指挥中心中转。”
“重点盯近期异常活跃、能量波动剧烈的特情。另外,我这边……”
他原本想顺势让研判组帮忙分析裴回的情况,话到嘴边却顿住了。
“有个样品。”他话音一转,语气恢复如常,“我让纸鹤稍后送过去。报告……明早之前吧。先这样。”
他结束通话,将手机搁在一旁,特情报告什么的,过会再烦也罢,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
“裴回,那个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