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回正捏着纸袋里附带的一小袋干燥剂,放在鼻尖轻轻嗅着,嘴角微张,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来。
沈复醉将一碗酒酿圆子推到他面前:“你的在这儿。”
“哦。”裴回放下干燥剂,接过勺子,慢吞吞舀了一勺,放进嘴里,一丝不苟地嚼起来。
他虽然平日没什么表情,但看到喜欢的东西时眼睛睁得很大。
沈复醉看着他捧着盒子,一勺一勺认真地吃着,突然想起千年前第一次带他下山时的光景,那时的他拉着裴回的手,信誓旦旦说要带他吃好东西去。
市井烟火,杯中生澜,下了山,踏入凡俗集镇,于沈复醉是如鱼得水,于裴回却似误闯异境。
摊主老婆婆笑得慈祥,将碗递给裴回:“小郎君,小心烫嘴。”
软糯的小圆子沉浮在微浊的酒酿中,点缀着点点桂花,热气腾腾,甜香扑鼻。
裴回接过,低头看着碗里陌生的食物,没有动。
沈复醉挑眉:“怎么?为师还会害你么?”
裴回摇了摇头。他抬起眼,看向那老婆婆布满皱纹的却洋溢着温暖笑意的脸,看向碗里氤氲的热气,最后目光落在沈复醉含笑的眼中。
他沉默了片刻,缓慢地拿起勺子,舀起一小颗圆子,吹了吹,送入口中。
咀嚼,吞咽。然后,他放下了勺子。
“如何?”沈复醉抱着胳膊问。
“甜。软。热。”
“还有,像那个婆婆的笑。”裴回顿了顿,眼睫微垂,落在碗中晃动的倒影里,“也像,你说‘好东西’的时候,眼睛的样子。”
他说完,又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安静地地吃了起来。
当时的自己做了什么来着……好像是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擦掉了裴回唇角沾到的一点糖渍。
“好吃么?”沈复醉自然而然地想伸出手,擦一擦裴回鼓起的腮帮。
裴回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好吃。是甜的。软的。热的。”
指尖即将触到红润的唇角,裴回抬起头。沈复醉隔着氤氲的热气看向他的眼睛,手停在了空中。
顿了片刻,他最后收回手,向后一让,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擦擦嘴,成花猫了。”
“哦。”
饭后,沈复醉领着裴回走向浴室,示范如何调节冷热水龙头,如何按压出沐浴露,如何洗头洗脸。
裴回对液体总是很有好感,学得很快,很快就搓出一手泡泡,认真洗了起来。
将裴回安顿在浴室,沈复醉并未立刻处理那些积压的事务,而是先从袖中取出黄铜残片,置于书案之上。
指尖在残片上轻轻一点,注入缕灵力。随后,他一手掐了个法诀,另一只手从笔筒中抽出一张素白符纸,指尖灵光微闪,勾勒出特情局的专属符文。
符纸折就,在他掌心无火自燃,青烟缭绕间迅速凝成一只巴掌大小、周身流转着淡淡清光的纸鹤。
那纸鹤绕着他飞旋一周,最后悬停于黄铜残片之上,微微颔首,仿佛活物。
沈复醉屈指一弹,那枚残片便轻巧地落入它微微张开的喙中。纸鹤合拢尖喙,将物品稳稳衔住。
“去。”沈复醉拍拍它。
纸鹤随即振翅,化作一道流光,悄无声息地穿窗而去,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沈复醉关上窗,打开笔电,黑色的屏幕映出他披散的长发和略显疲惫的眉眼。
他揉了揉额角,点了根烟。指尖划过触摸板解锁,开始写那个倒霉褚师的倒霉报告。
嗯?这么安静。
指尖悬在键盘上。浴室的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未及多想,他在手上掐了烟,起身走向浴室,推开了那扇没锁的门。
蒸腾的水汽扑面而来,瞬间朦胧了视线。
氤氲白雾中,只见裴回仍站在淋浴区,湿透的黑发软软地贴在额角,细密的水珠顺着流畅的颈线滑落,浑身沾满泡沫。
他正微微仰着头,专注地搓揉着头发,听见门响,动作一顿,坦然地转过身来。
他望着站在门口的沈复醉,带着疑惑开口:“你也要现在洗吗?我可以先变回杯子。”言下之意,给你腾地方。
沈复醉的目光掠过水雾中那具他无比熟悉的身体,喉结滚动了一下。
书房里尚未处理完的邮件、人间的规矩、师尊的架子,所有思绪被这扑面而来的水汽和过于直白的景象冲得七零八落。
沈复醉别开视线:“洗你的。”
说完,带上了门,将那句能噎死人的提议关在了门后。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沈复醉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是机构发来的加密信息:
【巡查指令:优先级-C】
特情编号:IN-1877-021
特情类型:区域性物理性失语
地点:永宁村16号巷及周边区域(坐标详见附件A)
概况:目标区域存在诱因不明的物理性失语现象,发现缓慢石化症状个体。
任务:执行介入式场域勘察与污染源消除。基础协议详见附件B。
……
小陆的效率真是高。刚说多盯着点,马上就来活了。
沈复醉的指尖在屏幕上敲了敲。
是特情局如今真不把探员当人用了,还是说,最近的特情已经多到这么夸张了?
收起手机,看了一眼浴室门,里面的水声已经停了。
他敲了敲门:“洗好了就出来,我们有事情要出门。”顿了顿,接着说,“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浴室传来裴回平板无波的声音:“我不会碎。”
沈复醉不禁失笑:“知道你不会碎。是我需要你陪着。”
“哦。”门内安静了一瞬,随后传来穿衣服的窸窣声。
门锁轻响,裴回拉开门走了出来,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颈侧,散发着水汽。他换上了沈复醉提前为他准备的白色衬衫和长裤,尺寸合身,显得他身形清瘦。
沈复醉从旁边架子上抽过一条干毛巾,递给他:“擦干,不然容易着凉。”
“哦。”裴回接过毛巾,动作有些僵硬地擦拭着头发,“我们要去哪里?”
“挺远的小村子。”
“有多远?”
“以前我们住的地方,从山头到山脚大概一百趟吧。”
“很远。我们还是坐在盒子里去吗?”
沈复醉笑出声:“不是盒子,我们坐‘车’。”他顿了顿,敛了笑意,神色稍正,“不过,那个地方有点古怪。”
裴回点了点头:“你需要我做什么?”
“跟着我,”沈复醉说道,声音放缓,“多看,多听,要是还会打架的话就和我一起揍他们。”
“哦。”
十分钟后,沈复醉的黑色越野车驶出了车库,融入江城夜晚的车流之中。
裴回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安全带规整地扣着,盯着窗外看,侧脸在光影里明明暗暗。
车子驶出市区,周围的灯火逐渐稀疏,道路也变得狭窄起来。夜色像墨一样浓重地压下来,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沉默。
导航提示他们即将进入永宁村地界。
沈复醉放缓了车速,按下车载终端的一个按钮,调出附件B中的地图和基础资料。
“快到了。”他说道,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进去之后要跟紧我。”
“哦。”
车子最终在村口一棵巨大的、挂着破旧红布条的老槐树下停住。再往里,道路已经狭窄得无法通车。
沈复醉熄火,拔下车钥匙,他推开车门,绕到副驾驶,替裴回拉开门:“走吧,我们先简单勘察一下情况,再去找16号巷。”
“哦。”
裴回动作略显生涩地下了车,站在沈复醉身侧,微微仰头,环视着这个被沉默笼罩的村庄。
两人并排,沿着唯一的主路向村里走去。脚下的土路松软,海绵般吞没了他们的脚步声,路旁的房屋低矮,窗户后面似乎有一闪而过的影子晃动。
没走多远,前方一个低矮的院门“吱呀”一声,极其缓慢地被推开一条缝。一个佝偻的身影颤巍巍地挪了出来,正抱着一捆干柴。
那老人似乎没料到门口有人,抬头撞见沈复醉和裴回这两个明显的外乡人,愣了愣,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沈复醉放缓脚步,声音温和:“老人家,打扰了,请问您知道16号巷怎么走吗?”
话音刚落,那老人的身体便剧烈一抖,拼命地摇头,喉咙里发出急促而嘶哑的“嗬嗬”声,像破旧的风箱。
“您……”
沈复醉的话停在了一半。
因为下一秒,老人猛地张大了嘴。
那嘴里是空的。
没有舌头。黑漆漆一片,隐约能看见一截萎缩的根部。老人僵在原地,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
沈复醉的目光在那空荡的口腔里停留了一瞬,随即自然地移开:“老人家,打扰您了,对不住,我们这就走。”
老人不再看沈复醉,扭过头,用肩膀顶开院门,门闩被插上的声响立刻响起。
裴回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浅色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他说不了话了吗?”
“看样子是了。”
“为什么?”
“这就是我们要查的事。”沈复醉收回视线,看了眼身侧的裴回,“先走吧,去前面看看。”
裴回点头,二人继续朝村子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路旁的房屋愈发破败,有些院墙甚至已经坍塌了一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堂屋,像一张张裂开的嘴。
偶尔有村民的身影在巷口或窗后一闪而过,无一例外,他们都阒然无声,看到外来者如同见了鬼,迅速隐入阴影。
根据终端上大致的地图显示,16号巷应该就在村子西北角。他们拐过几个弯,脚下的路从土路浅浅变成了光滑的石板路,两侧的墙壁越来越高,光线也被挤压得只剩下头顶窄窄的一线天。
巷子深处,光线晦暗,隐约可见尽头是一面厚实的墙。
就是这里。
沈复醉停下脚步,目光扫过斑驳的石壁。一些石块的纹理在昏暗光线下,隐约呈现出一些扭曲的凹凸,看得人很不舒服,他不动声色地将裴回往自己身后拦了拦。
就在这时,前方阴影里,无声无息地走出三个人。
他们穿着和村里人一样的粗布衣服,但站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皮肤灰白。
其中一个人抬起了手,动作缓慢,如同生锈的机器。他指向来路,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沈复醉没动,笑了笑:“我们这就走。”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玉骨扇滑入掌心,“唰”地展开,朝身侧空无一物的石壁一拂。
青光流转,带起一阵罡风。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柄锋利的石刀擦着他的鼻尖飞过。他身侧那面石壁上,一个看似天然的凹凸处,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刺出一柄石刀。
若不是他抢先一步用扇风逼阻,这一刀已然得手。
“这么急不可耐?”沈复醉侧身,扇尖一拨,将偷袭的刀锋引偏开去。
执刀的是一个身形瘦高的男人,他被沈复醉识破偷袭,毫不恋战,一击不中,立刻像壁虎一样向后滑入更深沉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而那三个动作僵直的人,在石刀出现的同时,也猛地动了起来,他们的动作僵直诡异,张开手臂,呈大字型直接扑了过来。
裴回站在沈复醉身后,看着正面冲来的那个人,那人探出灰白僵硬的手狂乱抓着,眼看就要碰到沈复醉衣角。
裴回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五指凭空一握,一把寒气森森的冷兵器瞬间出现在他手中。
那是一柄青钺。
钺身状如残月,泛着幽青色的冷光,带起沉闷的风声,后发先至,“嗡”一声劈在那人的胸口。
一声撞击的闷响,不像打在□□上,更像是砸在了实心的石头上。
那人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向后踉跄好几步,胸口处的衣服碎裂,露出底下有细微裂痕的皮肤。
裴回单手握钺,臂腕稳如磐石,对这把突然出现的重型武器没有流露出半分诧异。
沈复醉手中折扇轻摇,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好生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