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
微型耳廓接收器里传来一声轻响,情报上传完毕。
夜色浓重,郊外废弃工厂的铁锈味尚未散去,又被一股浓郁的焦糊气味覆盖。
沈复醉弯腰,风衣下摆扫过满地狼藉,从一堆仍在微微抽搐的黑色粘稠物中,捻起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碎片。
指尖泄出缕灵光,碎片上残留的能量迅速消失。他稍稍侧过头,声音平稳:
“指挥中心,编号IN-2016-118,目标清除完毕,能量残留已净化,后勤组可以进来洗地了。”
耳麦那头传来冷静的女声:“记录完毕。沈顾问,您的效率一如既往。”
沈复醉“嗯”了一声,拈起一支细烟含在唇间,垂眸点燃。
那女声顿了顿,接着响起,“沈顾问,另有一条紧急通报。”
“说。”沈复醉掸了掸烟灰,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监测网络于三分钟前捕捉到江城市博物馆出现异常能量波动,有一名参观者被困,需要您即刻前往处理,坐标已发送至您的移动终端。”
“……知道了。”他切断通讯,用两指夹着把烟蒂转了个圈,按熄在虎口的旧疤上。
那儿的神经早坏死了,灼烫只能传来模糊的钝痛,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散入夜风。
最近的活越来越多,这已经是连轴转的第三天——本想着这就收工回家,看来又在做梦。
他抬手,将微散的长发重新用玉簪绾好,前额几缕碎发垂落,衬得一副俊美却倦怠的眉眼。
随后转身走向停在一旁的黑色越野车,发动机轰鸣,车灯划破夜幕,径直驶向市博物馆。
千年了,世间的异常从未真正平息。这类由执念引发的异常为祸,若不及早干预,任其滋生,后患无穷。
正因如此,特情局应运而生——局里鱼龙混杂,探员有普通人,也有活了几辈子的修仙人,职责正是处理这些异常,将其净化或收容,防止它们捅出更大的娄子。
而作为特情局的挂名顾问,沈复醉虽然名义上是个文员,却也难得清闲。
比如现在。
“——啊啊啊啊,美女……不是,帅、帅哥,啊啊啊你终于来了、你是来救我的吧?”
刚跟着解码信息走到东区陶瓷馆,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就嗷一嗓子扑上来。
“是啊,来救你。”沈复醉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对方的熊抱,抬眼环视四周。
博物馆里的主要照明已经熄灭,余下墙角安全指示灯的微光,偌大的空间里落针可闻。
“太好了……我就知道,感谢祖国,祖国伟大!”那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开始致谢。
“说说吧,你怎么在这?”
“我不不不知道啊,今天下课后随便来这逛逛,看了半天,再一抬头,没人了,然后我转了半天也一一一直出不去。”大学生季每哆哆嗦嗦地说。
沈复醉“嗯”一声,评价道:“运气不错。”
季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啥意思,我们,我们是在拍电影吗?”
沈复醉眉峰微挑,忍不住笑道:“拍电影?那你确实是演技派。”
“嘿嘿,过奖、过奖。”季每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还想再贫两句,发现沈复醉脚步一顿,视线落在三个并排的展柜上。
中间那展柜放着一只釉色天青的玉壶春瓶,另外两个展柜一左一右,陈列着两块暗红的血釉砖。
沈复醉目光扫过,眉头微蹙。依古制,血釉砖这物件该分置阴阳两位,以镇地火戾气。可眼前这摆法,阴砖却跑到了阳极位上。
引煞冲器?看来问题就出在这了。
他指尖按上耳麦,语速平稳地开始汇报:“指挥中心,发现被困人员,状态稳定。另外,东区陶瓷馆发现……”
嗡——
突然,一声沉闷的嗡鸣直接撞入灵识,阳极位上的血釉砖隐隐泛起一层暗红色的幽光。
轰隆!
龙吟般的风声裹着热浪席卷,灯光疯狂闪烁,周遭景象开始溶解,一时间,四处沙尘弥漫。
“我草!又怎么了?!”状态一点都不稳定的季每的尖叫连连。
“淡定,就当换个片场。”
沈复醉微微后撤半步,手腕一翻,一柄玉骨扇自袖中滑出,“唰”一声展开,拂开扑面而来的炽热沙尘。
天旋地转。
再定神,已身处烈焰熊熊之境,平整的地砖翻涌为一片砂土,光线扭曲成跳跃的火焰。高耸砖壁合围,投下大片压抑的阴影。
是场域。
这里的变异速度远超他的想象。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直接形成了完整的场域。
“场域”的本质就是一个独立的空间,由执念扭曲现实形成,五花八门,各种奇形怪状的都有。
总之,无论异常还是场域,都是特情局要冲的业绩。
“我我我我草,这是哪?大侠,我们到哪了啊?!”
季每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霉到家了,前两天导师说他的研究成果落后的像出土文物,他愤愤不平,挑了个周末来博物馆散心。
看着看着发现文物真是历久弥珍,而自己的研究成果是真的屎,顾影自怜了半天,再一抬头,发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想出去发现门也不见了。一阵好等,在快被吓死之前终于来了个看起来能带他出去的大仙。
“……我是不是在做梦啊?帅哥?大仙、大仙!你说句话啊!”
关于异常的事当然不能告诉一个误入的路人,沈复醉玉骨扇轻点季每肩头,“别紧张,跟紧我。”
“好,好好好……”季每连声答应。
沈复醉站定,屈起手指,在耳麦外壳上叩击了一组紧急识别码,意料之中,联络已经中断,没有任何回应。
他环视周围的砖壁和远处的熔炉,莫非,这里是个窑境?沈复醉一绾头发,俯身从地上捻起一撮红土,灵识随之深入,细致感知着土中残留的气息。
片刻后,他扬掉废土,转而以指代笔,在地面上迅速勾勒起来。
这时,一道轰鸣震彻场域:
“虚极至此,何堪风雨!”
“——归兮!入我窖火,得享永护!”
“谁谁谁谁在说话?”季每吓得一哆嗦。
“群演。”沈复醉直起腰正视前方,扬声道,“风雨?我瞧着这儿倒是热得很。阁下是不是请错客了?”
无人应答,只有更骇人的热浪压来。这窑里的业火并非凡火,异常灼热,灼烧感会穿透灵识屏障,直接刺入肌肤。
沈复醉指诀轻变,试了试召水或移形,灵力却如泥牛入海。
“自成一界啊。”
沈复醉最讨厌这种场域,不仅拉人入瓮,而且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招人,不得不打,麻烦。
轰鸣声再度响起,窑心火光猛地向内坍缩,继而轰然炸开。
“灵光欲熄,形将朽,风雨旦至,何以自守!”
烈焰翻涌间,一个无比庞大的身影凝聚成形,无面无肢,唯有烈焰与火光勾勒出轮廓。
“入我窑鼎,永续不损——不伤,不灭,不徒!”
窑鼎?
沈复醉的目光掠过那庞大的身影,落向其后方火光最盛处。
那是座若隐若现、吞吐烈焰的巨大熔炉。
沈复醉眉峰微挑,扇骨轻敲掌心:“执火守器,非灵非妖,何方神圣啊,这般热情邀约?”
那火影闻声一滞,紧接着,身形又剧烈的扭曲膨胀起来,整个窑境轰然剧震,烈焰冲天而起。
“他他他他是不是生气了……”
“看起来是不太高兴。”沈复醉慢悠悠道,静立原地,黑色衣袂在热浪中微微拂动。
下一秒,无数道炽热的锁链自翻腾的熔炉中射而出,在空中急速缠绕,顷刻间便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巨大火网。
轰——
一道尤为粗壮的锁链,自那火影心口处射出,直刺沈复醉面门!
劲风扑面,吹起他额前几缕碎发。
“邀客不成,便要强留了?”
几乎是同时,沈复醉手腕微抬,玉骨扇瞬间合拢,向前一递,劈在锁链的尖端之上。
铿!
那锁链被他轻描淡写地引偏了方向,狠狠撞上另一侧袭来的锁链,火星四溅,发出一声巨响。
“卧槽!牛逼!”季每热血沸腾。
扇面时开时合,开时如盾,合时如剑,锐不可当,但锁链无穷无尽,宛如涌出的蛇群,从四面八方涌向当中那一点黑色身影。
打了一会,季每隐隐约约感觉闻到一股烤肉的焦味:“大仙!老大!咱们能不能出去再打?我我我咋感觉我快熟了。”
“行,这就带你出去加餐。”
沈复醉于重重火链围困中站定。抬起手,指尖探向脑后,抽下那根素白玉簪,霎时间,如墨的长发簌簌披散,垂落在肩头。
那支玉簪于他指间一转,形态如水波般延伸,眨眼化作一支尺余长的判官笔。
笔尖插入窑土,正正钉入先前布下的结界。一道银色符文骤然亮起,他左手探入衣襟,捻碎了一枚薄如蝉翼的玉符,强行扯开一道缝隙。
“不奉陪了,回头见。”沈复醉掸了掸衣袖,二人身影在火蟒吞没一切的瞬间消散无形。
空间扭曲,烈焰与夯土褪去,再定神时已回到展厅,略带凉意的空气重新包裹了他们。
季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卧槽,太厉害了!我们太牛逼了!终于出来了。”
“嗯,承蒙夸奖。”沈复醉应一声,按向耳廓内的通讯器,先前那片死寂已被轻微的电流底噪取代。
“指挥中心,”他开口,声音平稳,“沈复醉。已脱离场域,坐标未变,位于原展区。”
通讯那头立刻传来了回应:“沈顾问,收到。您的信号刚才消失了十七秒,监测到短时高强度能量爆发,请报告状况。”
“被算计了,对方利用血釉砖布了个引煞冲器的局,催生了场域。”
沈复醉语气平静,开始了简单的汇报。
“……被困人员说他快熟了,就先出来了,”他略作停顿,“当务之急,是追查幕后主使,查清目的,之后再进行收容或者净化。”
“收到。”指挥中心的回应简洁利落。
沈复醉“嗯”一声,视线掠过展柜基座边缘,忽然察觉到地面上的一点反光。他俯身,将那物件拾起。
“现场发现遗留物。”他掂量着手中那半枚指甲盖大小的暗沉碎片。
“形状不规则,边缘锐利,材质初判为黄铜,但硬度异常,指力无法……”
“卧槽,卧槽!”季每的惊叫声突然响起,“大仙你先等等,那、那怎么有个人!?”
又是哪个误入片场的群演?沈复醉无声叹了口气,顺着他颤抖的手看去。
几步开外,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形清瘦的人。
月光从挑高的天窗倾泻而下,在那人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他立在展柜投下的阴影里,像尊白瓷塑像,连呼吸的起伏都微不可察。
嗡鸣声在沈复醉的耳中骤然放大。
有什么东西呼啸而过,说不清是穿堂而过的风还是江城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