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帝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细雨里,程映鸯坐在马车中,指尖冰凉,听着车辙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一声声都像是敲在心口上。
蓉姨娘透露的消息太过骇人,何氏竟敢私下延请扬州瘦马的师傅入府!
这事一旦泄露,程家满门清誉扫地,父亲程淮的御史之位定然不保,想到何氏那位高权重的尚书父亲,程映鸯心底一片寒凉,父亲动不了何氏,那知晓秘密的蓉姨娘就危险了。
她只能厉色叮嘱,绝不可再传入第三人耳中,蓉姨娘当时那惊惧的眼神,此刻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马车在城东一家不甚起眼的茶楼后门停下,奉珠撑起油纸伞,扶着她快步走入。
这是与傅承越约定的地方,眼下,她能相信且有能力查清此事的,也只有这位已与她定下婚约的护国公了。
茶室雅间,茶水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驱散了外面的湿寒。
傅承越临窗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听见响动,转过身来,他并未穿朝服,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面容轮廓分明,眼神锐利沉静,看到她时,那眼神稍稍缓和。
“来了。”他声音低沉,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程映鸯解下沾了湿气的斗篷,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双手捧着微烫的茶杯,汲取着那一点点暖意。
“查到了?”她开门见山,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傅承越没有立刻回答,执起茶壶,为她斟满已凉了半分的茶水,动作不疾不徐。
“嗯。”他放下茶壶,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何氏请的,是扬州瘦马院如今最负盛名的师傅,姓柳。”
程映鸯指尖一颤,杯中的茶水晃了出来,溅在紫檀木桌面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尽管已有猜测,但亲耳证实,仍是惊心动魄,她实在想不通,何氏身为诰命夫人,亦是高门贵女,何以用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教养女儿?
程澜燕,年方十五,容貌已见娇俏,难道是想要用来攀高枝?
“她,她难道是想把程澜燕送进宫去?”程映莺声音干涩地问,这是她能想到最坏的可能,若真如此,程家更是万劫不复。
“不是。”傅承越否定得干脆。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小小的茶桌,目光锁住她,“与贺都督的案子有关。”
她继父?何家?户部?程映鸯心头一跳,隐隐抓住了什么。
“何尚书掌管户部,贺将军的案子,户部脱不了干系。据我目前掌握的证据,已有落网的细作招供,此事背后,有何家的手笔。”傅承越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他们陷害贺正慎,一旦被我查实,何家难逃干系。”
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窗棂,程映鸯屏住呼吸,听他继续说着,那声音冷冽如冰泉:“所以,他们需要一条退路,或者说,一道护身符,他们想通过调教程澜燕,让她攀附上我。”
程映鸯猛地抬头,撞进傅承越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一瞬间,所有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何氏煞费苦心,请来扬州师傅,不是要将程澜燕送入那九重宫阙,而是要将她培养成一件用来笼络牵制傅承越的工具!
因为傅承越,是当今圣上最为倚重的权臣,也是贺正慎案的主要查办人之一。
只要傅承越被程澜燕迷住,甚至娶了她,何家便能借此攀上关系,在关键时刻求得转圜,甚至将傅承越拉上他们的贼船!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她以为后宅妇人最多是争风吃醋,耍些小心机,却不想何氏竟如此胆大包天,手段如此龌龊,不惜用亲生女儿做这等下作的勾当,还将整个程家都拖入这滔天风险之中!
她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握着茶杯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他们怎么敢...”程映鸯真想一掌拍在这案桌上,突然想到自己还要装点柔弱,只能压低的嗓音怒斥,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如果她没有及时发现,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继父的案子可就麻烦了。
“利益熏心,自然胆大包天。”傅承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何尚书在户部多年,手脚本就不干净,贺都督一案,不过是狗急跳墙,趁机铲除异己。”
他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刀:“这件事可还有人知情?”
程映鸯立刻摇头,斩钉截铁:“父亲他们还不知情!”
他为人古板,最重名声,若知道何氏行此等事,只怕会也不会声张,何氏正是料定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吗?
“嗯。”傅承越微微颔首,“程御史的为人我也清楚。”他面露讥讽,顿了顿,又道,“你待如何?”
雨水顺着屋檐流淌,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幕,将雅间与外界隔绝。雅间里寂静无声,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程映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她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思绪飞转,何氏此举,不仅是要害程家,更是要将傅承越也拖下水。
他们已是过了六礼,婚事是板上钉钉的,荣辱一体,若真想拉拢傅承越,难道想姐妹替嫁?
她缓缓抬起头,眼神决然,“不能打草惊蛇。”她清晰地说道。
“何氏既然敢做,必然留有后手,何尚书在朝中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没有确凿证据,动不了他们分毫。”
傅承越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不错。”
“我继父那里,请你一定加派人手保护他!”程映鸯看向他,“只要找到何家陷害继父的铁证,便能将他们连根拔起,届时何氏在府中做的这些腌臜事,不过是添头罢了。”
“是。”傅承越肯定道,“但何家做事谨慎,证据难寻,只凭借几个奸细的口供成不了事,我会继续找的,你放心。”
程映鸯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程澜燕这边,咱们将计就计。”
傅承越饮了口茶,闻言挑眉,“如何将计就计?”
“你要想办法纳她为妾!”
傅承越自小修习内功,练的是不动如山的本事,可是听了这话,手却不自觉的一抖,几滴茶水微微洒了出来,沉默了片刻,看着她坚定而清亮的眸子,“你确定?”
“又不是真让你纳她为妾,只不过是把人控制在护国公看管下而已。”
程映鸯唇角牵起一抹淡淡的的笑,“大人,此事就拜托您了。”
她施施然的起身,盈盈一拜,那姿势与张氏无异,庄嬷嬷走后她并未放松练习,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傅承越喜欢的是张氏,她只有越像,才能让他越为自己所用。
说白了,她请的是贵女的乳母,模仿的是曾经帝都第一才女,程澜燕请的是瘦马院的师傅,学的是瘦马那一套,实质上并无分别,只不过差之千里。
傅承越闻言,眉梢微挑,忽然倾身过来,伸手握住了她一直紧攥着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将她冰凉的指尖完全包裹。
程映鸯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他握得更紧。
“程映鸯,”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肯定,“我傅承越的妻子只会是你,这点你放心。”
他的话语直接而霸道,没有任何铺垫,程映鸯一惊,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样表白。
可能这话是说给那位张姐姐听的,她心里有些同情傅承越了,这么多年,他一直非常思念自己的心上人吧。
“我知道了。”她低声应道,没有再试图抽回手。
“你在府中,只需留意,不必冒险动作,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傅承越叮嘱道,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外面的事,交给我。”
“好。”程映鸯点头。
已经到了府里用晚膳的时刻,傅承越松开她的手,起身:“我送你回去。
回到程府时,雨已停歇,天际露出一线微光,她刚踏入飞鸿阁,就看见程澜燕带着丫鬟,笑盈盈地从抄手游廊那头走来。
不过三五日未见,程澜燕似乎又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身姿似乎更显袅娜,行走间裙摆摇曳,步步生莲,她穿着一身簇新的樱草色绫裙,外面罩着银色坎肩,眉眼精致,顾盼间眼波流转,竟真有了几分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媚态。
“姐姐这是出门了?”程澜燕声音娇软,带着甜腻的笑意,“这般天气,姐姐还真是不畏辛苦。”
程映鸯压下心头的冷意,面上露出一贯的温和浅笑:“不过是去铺子里取些定制的绣线,妹妹今日这身打扮真是明艳动人。”
程澜燕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让那纤腰更显不盈一握。
“姐姐谬赞了,是母亲新请的教养嬷嬷说我仪态尚有不足,需得勤加练习呢。”
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程映鸯素雅的衣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程映鸯心中冷笑,教养嬷嬷,扬州瘦马的师傅,竟被冠以如此名头!何氏真是费尽心机。
“原来如此,有嬷嬷细心教导,妹妹将来必定前程似锦。”程映鸯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程澜燕只当她是羡慕,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袅袅婷婷地告辞离去,那背影摇曳,刻意训练过的步态,在此刻的程映鸯看来,只剩下叹息了。
回到房中,屏退左右,程映鸯独自坐在窗下,天光透过窗纸,映亮她沉静的侧脸。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程府的高墙之内,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潮汹涌,何氏母女已如箭在弦上,而她,也已别无选择地站到了悬崖边上。
她摊开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傅承越握过的温度。
她不是真的想还程澜燕的,但是她成了何家棋子,大家都有自己要保护的人,那也就只能自凭本事了,进了护国公府她便会拿出当家夫人的手段,好好的惩治惩治这个继妹了。